这个世界上最先让我感受到至为圣洁宽厚的爱,而值得好好活下去的,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姐姐。
年轻时,姐姐很漂亮,只是脾气不好,这一点随娘。在我和弟弟落生的时候,娘都把姐姐赶出家门远远地到城外去,说她命硬,会冲了我们降生的喜气。我和弟弟都是姐姐抱大的,只要我们一哭,娘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地先把姐姐骂上一顿,或者打上几下。可以说,为了我和弟弟,姐姐没少受气,脾气渐渐变得暴躁而格外拧。
可是,姐姐从来没对我和弟弟发过一次脾气。即使现在我们已经长大成人,在她眼里依然还像依偎在她怀中的小孩。
姐姐的脾气使得她主意格外大,什么事都敢自己做主。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偷偷报名去了内蒙古。那时,正修京包铁路线,需要人。那时,家里生活愈发拮据,娘去世后一大笔亏空,父亲瘦削的肩已力不可支。临行前,姐姐特地在大栅栏为我和弟弟买了双白力士鞋,算是再为娘戴一次孝,带我们到劝业场照了张照片。带着这张照片,姐姐走了,独自一人走向风沙弥漫的内蒙古,虽未有昭君出塞那样重大的责任,但一样心事重重地为了我们而离开了北京。我和弟弟过早尝到了离别的滋味,它使我们因过早品尝人生的苍凉而早熟。从此,火车站灯光凄迷的月台,便和我们命运相交,无法分割。
那一年,姐姐十七岁。
第二年,姐姐结婚了。她再一次的自作主张让父亲很是惊奇却又无奈。春节前夕,她和姐夫从内蒙古回到北京,然后回姐夫的家乡任丘。姐夫就是从那里怀揣着一本孙犁的《白洋淀纪事》参加革命的,人脾气很好,正好和姐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后,我和弟弟便盼姐姐回来。因为每次姐姐回来,都会给我们带回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们还是不懂事的小馋猫呀!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姐姐到武汉出差,想买些香蕉带给我们,跑遍武汉三镇,只买回两挂芭蕉。那是我第一次吃芭蕉,短短的,粗粗的,口感虽没有香蕉细腻,却让我难忘。望着我和弟弟贪婪地吃着芭蕉的样子,姐姐悄悄落泪。那时,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落泪。
那一次,姐姐和姐夫一起来北京,看见我和弟弟如狼似虎贪吃的样子,没说什么。正是我们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却空空的像无底洞,家里粮食总是不够吃……父亲念叨着。姐姐掏出一些全国粮票给父亲,第二天一清早便和姐夫早早去前门大街全聚德烤鸭店排队。那时,排队的人多得不亚于现在办出国签证。我不知道姐姐、姐夫排了多长时间的队,当我和弟弟放学回家时,见到桌上已经摆放着烤鸭和薄饼。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烤鸭,以为该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望着我们一嘴油一手油可笑的样子,姐姐苦涩地笑了。
盼望姐姐回家,成了我和弟弟重要的生活内容。于是,我们尝到了思念的滋味。思念有时是苦涩的,却让我们的情感丰富而成熟起来。
姐姐生了孩子以后,回家探亲的日子越来越少。她便常寄些钱来,父亲拿这些钱照样可以买各种各样的东西给我们,我却感到越发思念姐姐了。我们盼望姐姐归来已经不仅仅因为馋嘴,一股浓浓依恋的情感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即使无风依然要婆娑摇曳。
终于,又盼到姐姐回来了,领着她的女儿。好日子太不禁过,像块糖越化越小,即使再精心地含着。既然已经是渴望中的重逢,命中必有一别。姐姐说什么也不要我和弟弟送,因为姐姐来的第二天,正是少先队宣传活动,我逃了活动挨了大队辅导员的批评。那一天中午,姐姐带我们到家附近的鲜鱼口联友照相馆。照相前,她没带眉笔,划着几根火柴,用火柴上燃烧后的可怜的一点点如笔尖上点金一样的炭,分别在我和弟弟眉毛上描了描,想把我们打扮得漂亮些。照完相回到家整理好行装,我和弟弟送姐姐她们娘俩到大院门口,姐姐不让送了,执意自己上火车站,走了几步,回头看我们还站在那里,便招招手说:“快回去上学吧!”我和弟弟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就那样呆呆站着,望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当我们看到姐姐真的走了,一去不返了,才感到那样悲恸,依依难舍又无可奈何。我和弟弟悄悄回到大院,一时不敢回家,一人伏在一棵丁香树旁默默地擦眼泪。
我们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直到一种梦一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抬头一看,竟不敢相信:姐姐领着女儿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仿佛她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一样。她摸摸我们的头说:“我今儿不走了!你们快上学吧!”我们破涕为笑。那一天过得格外长!我真希望它能够永远“定格”!
在一次次分离与重逢中,我和弟弟长大了。1967年年底,弟弟不满十七岁,像姐姐当年赴内蒙古一样自作主张地报名去青海支援“三线”建设,一腔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慷慨豪壮。姐姐以为他去西宁一定要走京包线的,就在呼和浩特铁路站一连等了他三天。姐姐等不及了,一脚踏上火车直奔北京,弟弟却已走郑州直插陇海线,远走高飞了。姐姐不胜悲恸,把原本带给弟弟的棉衣给了我,又带我跑到前门买了顶皮帽,仿佛她已经有了我也要走的先见之明一样。我只是把她本来送弟弟的那一份挚爱与牵挂统统收下了。执手相对,无语凝噎,我才知道弟弟这次没有告别的分手,对姐姐的刺激是多么大。天涯羁旅,茫茫戈壁,会时时跳跃着姐姐一颗不安的心。
就在姐姐临走那天夜里,我隐隐听到一阵微微的哭泣声,禁不住惊醒一看,姐姐正伏在床上,为我赶缝一件棉坎肩。那是用她的一件外衣做面、衬衣做里的坎肩。泪花眯住她的眼,她不时要用手背擦擦,不时拆下缝歪的针脚重新抖起沾满棉絮的针线……
我不敢惊动她,藏在棉被里不敢动窝,眯着眼悄悄看她缝针、掉泪。一直到她缝完,轻轻地将棉坎肩放在我的枕边,转身要去的时候,我怎么也忍不住了,一把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胳膊。我本以为我一定控制不住,会大哭起来,可我竟一声没哭,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和胸腔里像有一股火在冲、在拱、在涌动……
我就是穿着姐姐亲手缝制的棉坎肩,带着她的棉衣、皮帽以及绵绵无尽的情意和牵挂,踏上北上的列车到北大荒的。那是弟弟走后不到一年的事。从此,我们姐仨一个东北、一个西北、一个内蒙古,离得那么远那么远,仿佛都到了天尽头。我知道以往月台凄迷灯光下含泪的别离,即使是痛苦的,也难再有了,而只会在我们各自迷蒙的梦中。
我和弟弟两个男子汉把业已年老的父亲孤零零甩在北京。就在我离开家不久,父亲被人赶至两间破旧、矮小的房子里,原因是我家走了我和弟弟两个大活人,用不着那么大的空间,外加父亲曾经参加过国民党。老实又胆小的父亲便把家乖乖迁徙到这两间小黑屋中。最可气的是窗户跟前还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全院人喝水洗涮全仰仗它,每天从早到晚的吵闹声使人无法休息,而且水洇得全屋地下潮漉漉的,爬满潮虫。
就在这一年元旦前夕,姐姐、姐夫来到北京开会。他们本可以住到招待所,看到家颓败到这种模样,老人孤零零如风中残烛,便没有住在别处,而在这潮漉漉、黑漆漆的小屋过夜,陪伴、安慰着父亲孤寂的心。这就是我和弟弟甩给姐姐的家。
姐姐、姐夫走的那一天清早,买了许多元宵,煮熟吃时,姐姐、姐夫和父亲却谁也吃不下。元宵本该团圆之际吃,而我和弟弟却远走天涯。她回内蒙古后不时给父亲寄些钱来,其实那本该是我和弟弟的责任。姐姐也常给我和弟弟分别寄些衣物、食品,她把她的以及远逝的那一份母爱一并密密缝进包裹之中。她只要我常常给她写信、寄照片。
当我有一次颇为自得地写信告诉她我能扛起九十公斤重的大豆踩着颤悠悠三级跳板入囤时,姐姐吓坏了,写信告诉我她一夜未睡,叮嘱我一定小心,千万别跌下来,让姐一辈子难得安宁。
又一次她看见我寄去的照片,穿着临走时她给我的那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棉衣,补着我那针脚粗粗拉拉实在难看的补丁,又腰扎一根草绳时,她哭了,哭得那样伤心,以致姐夫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当我像只飞得疲倦的鸟又飞回北京,北京没有如当年扯旗放炮欢送我一样欢迎我。可怜巴巴的我像条乞讨的狗一样,连一份工作都没有,只好待业在家,才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只有家才是憩息地。
从我回北京那一月起,姐姐每月寄来三十元钱,一直寄到我考入大学。似乎我理所应当从她那里领取这份“工资”。她已经有三个孩子,一大家子人。而那年我已经二十七岁!每月邮递员呼喊我的名字,递给我这份寄款单时,我的手心都会发热发颤。仿佛长得这么大了,我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三十元可以派些大的用场,脆薄的自尊与虚荣,常在这几张票子面前无地自容,又无法弥补。幸亏待业时间不长,一年多后,我找到了工作,在郊区一所中学教书。我把消息写信告诉姐姐,要她不要再寄钱给我,我已经有了每月四十二元五角的工资。谁知,姐姐不仅依然按月寄来三十元钱,而且寄来一辆自行车,告诉我:“车是你姐夫的,你到郊区上班远,骑车方便些,也可以省点儿汽车钱……”
我从火车货运站取出自行车,心一阵阵发紧。这辆银色的自行车跟随姐夫十几年。我感到车上有姐姐和姐夫的殷殷心意,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不知要长到多大才不要他们再操心!
我盼望着姐姐能再来北京,机会却如北方的春雨般难得了。只是有一次姐姐突然来到北京,让我喜出望外。那是单位组织她到北戴河疗养。她在铁路局房建段当管理员,平凡的工作,却坚持天天不迟到、不请假、坚守岗位,因此年年评什么先进工作者都要评上她。这次到北戴河便是对她的奖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几年没见面了,姐姐明显老了许多,更让我惊奇的是大热的天,她还穿着棉毛裤。我问她怎么啦,她说早就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其实,我们小时候,她的腿就已经坏了,那时候我没注意罢了。我们长大了,姐姐老了,花白的头发飘飞在两鬓。她把她的青春献给了内蒙古,也融入了我和弟弟的血肉之躯!
我和弟弟都十分想念姐姐。想想,以往都是她千里奔波来看我们,这次,我大学毕业,弟弟考取研究生,利用暑假,我们各自带着孩子专程去看望一下姐姐!这突然的举动,好让姐姐高兴一下!是的,姐姐、姐夫异常高兴,看见了我们,又看见了和我们当年一般大的两个孩子,生命的延续让人感到生命的力量。临离开北京前,我特意买了两挂厄瓜多尔进口大香蕉,那曾是小时候姐姐和我们最爱吃的。我想让姐姐吃个够!
谁知,姐姐看着这样橙黄、硕大的香蕉,不舍得吃,非让我们吃。我和弟弟不吃,她又让两个孩子吃。两个孩子真懂事,也不吃。直至香蕉一个个变软、变黑,最后快要烂了,还是没人吃。没人吃,也让人高兴!姐姐只好先掰开一只香蕉送进嘴里:“好!我先吃!都快吃吧,要不浪费了多可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香蕉!我想起小时候姐姐从武汉买回的那挂芭蕉。人生的滋味真正品味到了,是我们以全部青春作为代价。
昭君墓就在呼和浩特近郊,姐姐在这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从来没有去过一次。我们撺掇姐姐去玩一次。她说:“我老了,腿也不行,你们去吧!”一想到她的老关节炎腿,也就不再劝,我们去的兴头也不大,便带着孩子到城里附近的人民公园去玩。不想那天玩到快出公园大门,天空突然浓云四布,雷雨大作。塞外的豪雨莽撞如牛,铺天盖地而来,那阵势惊人,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我们只好躲在走廊里避雨,待雨稍稍小下来,望望天依然沉沉的,索性不再等雨过天晴,领着孩子向公园门口跑去。刚跑到门口,就听前面传来呼唤我和弟弟的声音。真没有想到,是姐姐穿着雨衣,推着车,站在路旁招呼着我们,后车座上夹满雨具,不知她在这里等了多久!雨珠一串串从打湿的头发梢上滚下来,雨衣挡不住雨水的冲击,姐姐的衣服已经湿漉漉一片,裤子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包裹在腿上……姐姐!无论风中、雨中,无论今天、明天,无论离你多近、多远,我会永远这样呼唤你,姐姐!
1992年3月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