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前门一带多会馆,多是为清朝末年各地进京赶考的秀才修建的。事过经年,几番历史风雨剥蚀,当年书店墨香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各类小房如雨后春笋丛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粤东会馆便是其中一座,表叔家便是这座大院里的一家。至于为什么唤他表叔,我们大院里的人,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几十年来,大院无论男女老少都这样唤他。这称谓透着亲切,也杂糅着难以言说的人生况味。
表叔以洁癖闻名全院。下班回家,两件大事:一是擦车,二是擦身。无论冬夏雨雪,雷打不动。擦车与众不同,他要把他那辆自行车调个过儿,车把冲地,两个轮子朝上,活像对付一个双腿朝天不住踢腾的调皮孩子。他更像给孩子洗澡一样认真而仔细,湿布、棉纱、毛巾,轮番招呼,直擦得那车锃亮,能照见人影儿,方才罢手。然后,再去擦身。他从不挂窗帘,永远赤着脊梁,湿毛巾、干毛巾,一通上下左右、斜刺横弋地擦,直擦得身上泛红发热,方解心头之恨一般,心满意足将一盆水倒出屋,从擦车到擦身一系列动作才算完成,绝对是浑然一体、一气呵成,成为大院久演不衰的保留节目。
年近五十的表叔至今独身未娶,这很让全院人为他鸣不平。他人缘儿很好,是一家无线电厂的工程师,院里街坊谁家收音机、电视机出了毛病,都是他出马,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偏偏人好命不济,从年轻时就开始走马灯一样相对象,竟然天上瓢泼大雨,也未有一滴雨点儿落在他的头顶。究其原委,表叔有个缺陷:说话“大舌头”,那说话声儿有些含混。
姑娘一听这声音,便皱起眉头,觉得这声音太刺激耳朵,更妨碍交流。
表叔还有个包袱,实际上是他谈对象始终未成的最大障碍,便是阿婆。院里人都管表叔的老妈妈叫阿婆,这原由很清爽,老太太是广东人,阿婆是广东人的叫法。自打表叔一家搬进大院,阿婆便是瘫在床上的,吃喝拉撒睡,均无法自理。有的姑娘容忍了表叔的舌头,一见阿婆立刻退避三舍,甚至说点儿不凉不酸或绝情的话。
久经沧海,表叔心静自然凉,觉得天上星星虽多,却没有一颗是为自己亮的,而自己要做一轮太阳,永远照耀着母亲。他能够理解并原谅姑娘拒绝自己的爱,包括对自己舌头的鄙夷,却绝不理解、更难原谅她们对自己母亲的亵渎。虽然,老人瘫在床上,但她这一辈子全是为儿子呀!羊羔尚知跪乳以谢母恩,更何况人呢!
街里街坊都庆幸阿婆有福,虽没得到梦寐以求的儿媳妇,但至少有这么个孝顺的儿子。阿婆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儿子,常念叨:“都是我这么一个瘫老太婆呀,害得你讨不到老婆!”
表叔总这样劝阿婆:“我就是没有老婆也不能没有您。您想想,没有您,能有我吗?”
表叔粗粗的、混沌的声音,一般人听不大清楚,但阿婆听得真真儿的。在阿婆听来,那就是天籁之音。
阿婆故去时,表叔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照样没有找到对象,照样每天雷打不动地擦车、擦身,只是那车再如何精心保养也已见旧。表叔赤裸的脊梁更见薄见瘦,骨架如车轮上的车条一样历历可数。好心的街坊觉得表叔这么好,说什么也得帮他找上对象。只是,表叔的青春已经随阿婆逝去而逝,难再追回。他不抱奢望,觉得爱情不过是小说和电视里的事,离他越来越遥远,只能说说、听听而已。但是,好心的街坊们锲而不舍,何况十个女人九个爱做媒,且好女人毕竟不只是小说和电视里才有。女人的心最是莫测幽深,有眼眶子浅的,有重财轻貌的,有看文凭像当年看出身一样的……也有看重心地超越一切的。几年努力,街坊们没有白辛苦,终于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中了表叔。
表叔却坚决拒绝。起初,谁也猜不透,有说表叔是两分钱的小葱——要拿一把了,也有说一准儿是女人伤透了表叔的心。一直到去年,表叔突然魂归九泉,追寻阿婆而去,人们才明白,表叔那时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癌症。
表叔留下许多东西无人继承,其中最醒目的是那辆自行车,干干净净,锃光瓦亮。
1993年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