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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娜从跑步机上下来,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她找了个椅子坐下,顺手开了一瓶依云,环顾四周,发现健身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林安娜并非吴悠想的那样争分夺秒地在想idea。相反,每次创意来临之前,林安娜更需要的是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虽然这些日子里,林安娜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女儿的事情,但一回到家,她还是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是滋味,仿佛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女儿虽然人不在,精神却一直寄居在这个小房间里,但是现在,那一丝精神也彻底无影无踪了。她尽量让自己多找点事情做,除了跑步、普拉提、瑜伽、健身操,她更多的时间是把过去看过的书和电影又翻出来看了一遍。越是这样,她越是觉得如果自己退休在家,剩下的人生岁月是多么令人恐惧。她一想到自己上了岁数盖着毛毯在这间屋子里老无所依,她就立马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在养老院的老人会想要自杀。

杜太太劝她,如果没有那么想上班,倒是可以先去旅行一段时间。之前一直拼死拼活赚钱,现下虽然和女婿不合,至少可以跟女儿出去走走。旅游当然是一种方式,但对林安娜来说,如果旅游归来的照片上没有出现女儿的身影,她又要如何跟身边的人解释?思来想去,只有工作是治愈伤痛的最佳良药,没有之一。

就在刚刚跑步的时候,林安娜把之前其他公司给浦江银行做过的几条广告又翻出来放在平板电脑上看了一遍。虽然以现在的视角去审视,会觉得许多东西做得确实很稚嫩,但也绝非没有可取之处。这三四支广告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走心,虽然林安娜没有接过银行的广告,但她始终相信“万变不离其宗”这句话,各行各业都有相通的地方。

林安娜不由自主地想起吴悠来,虽然她只见过吴悠两次,但是在吴悠身上,林安娜能看到吴悠内心的自傲和焦急。在这个行业待久了,林安娜特别能读懂吴悠那种迫不及待要标新立异的眼神,但恰恰是这样,林安娜反而感觉放松多了,她从来不怕那些所谓“新”的东西,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反而太“旧”了。

林安娜现在还记得,大概一年前,她接手了一个油烟机品牌的项目,与浦江银行类似的是,它也曾是万众依赖的老品牌,只是时移世易,老品牌渐渐就成了陈旧的代名词。林安娜当然交出了非常得体的创意,让品牌方又看到了希望。当时广告正式通过渠道投放,确实获得了极佳的效果。

林安娜和品牌老总吃饭的时候,老总那句“林女士最厉害的,就是永远有一颗懂当下人的心”重重印在了林安娜的心上。此言非虚,在那广告中,不管是独居女,还是为女儿做饭的父亲,或者是垂垂老矣的老太太,每一个元素她都用得非常精准。从厨房到生活,又从生活回归厨房,对于那些在地铁里、电视里、网络上、手机里看到这则广告的人,林安娜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他们哭,为品牌哭,也为自己哭。

这十年来,广告已经变了,品牌方纷纷从“求新”变成了“求心”,林安娜算是最早闻到这丝气息的人。

2008年是个分界点,在那之前,广告行业的规则也与现在完全不同。互联网经济的盛世到来之前,上海的广告公司还是一个由德国人、新加坡人瓜分的市场,4A公司真正对接的是一家又一家外资品牌,品牌方没有具体的要求,他们的brief要求非常明确,就是“新”——新的概念、新的视觉、新的方向。那是林安娜眼中的黄金时代,每天接触的信息永远都是海外一线的东西,为了更加与国际接轨,每一个广告人都在看世界每一天在发生什么。对林安娜来说,读China Daily( 中国日报网 )和Time( 《时代周刊》 )几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除此之外,他们要感受的、追求的,一定都是世界更前沿的理念。

但是2008年之后一切都变了,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所有人从看世界每一天在发生什么,变成看中国每一天在发生什么,互联网经济带来的最直接的冲击,就是中国变得更大且更受关注了。BAT( B指百度、A指阿里巴巴、T指腾讯 )的崛起,让更多的民营企业和国有企业开始需要4A公司的加入,他们的客户从外国人慢慢变成了数量更庞大的中国人,工作理念从“把世界的带给中国”变成了“中国的即是世界的”,而那些不了解内地根基的德国人、新加坡人也开始越来越不懂这个新兴市场,他们不懂互联网,也不懂互联网下的中国内地人,于是他们逐一退出了上海广告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地方。短短几年间,上海的广告圈终于成了上海人自己的天下,管理层终于从外来人口变成了本土精英,林安娜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节节攀升的。对林安娜来说,带来机遇的同时,行业的规则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对每一个做广告的人来说,美国的麦迪逊街是他们曾经梦想的乌托邦,那里会聚了全美国乃至全世界最会做广告的广告人,不管是威廉·伯恩巴克,还是李奥·贝纳,甚至是大卫·麦肯兹·奥格威,可以说所有的传奇都是从那里诞生的。但现在美国的广告业已经落后了,这是新一代广告人心中的真实想法。林安娜当然不敢苟同,就像现代人觉得听黑胶的人都是“老古董”,却没有一只无线的Airpods( 苹果无线耳机 )等于跟不上潮流。互联网和数字化把人的生活习惯和对物品质感的感受全部改变了,而广告现在反过来重新唤醒大众人性中的真善美。

不是说林安娜崇洋媚外,而是对他们这一批经历过“黄金时代”的广告人来说,现在的广告反而不能做得太过前卫。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接地气”和“走心”这样的词汇,好像只有更贴近大众的思想,而不是前卫的思想,才算是好广告。

对于这个论点,女儿还在的时候,林安娜就和她讨论过。十年、二十年过去了,外国人信奉的还是过去那一套,他们的课本好像过了百年也不会改变似的。林安娜说:“理论只是理论,学广告的人千万不能只看前人的理论,广告是时效性最强的行业,堪比报刊媒体,守着所谓的条条框框是永远做不好广告的。”

女儿不以为然,只道:“广告到底是潮流时尚的介质表达,太贴近时效性也最容易过时,那些经典的广告案例是可以突破时间的,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他们永远想在人们前面。”

林安娜直接告诉女儿,这种理想化的思维构建帮不了她任何忙,所谓的经典只是百万案例中泛起的零星水花,广告到底是为了让资本成为更大的资本,只是一种宣传和敛财的手段。但这样的言辞太残酷了。

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

就在刚刚林安娜看过的那些浦江银行之前的广告中,林安娜读到的是泛泛而谈的陈腐和没有共情的说教,将“存钱收益”这种概念穿插在广告中,早已不符合当下年轻人的消费观了。但银行的实质是什么?还是存钱。这是亘古不变的事情,只是要怎么去讲新的故事,这是林安娜在乎的事。

健身房里的教练已经开始集合准备开会了,林安娜轻轻叹了口气,连最后收留她的地方也准备打烊了。她到更衣室里换好衣服走出大楼,外面的星光还够璀璨,正好可以陪她走上一路。在林安娜的住处附近就有一家浦江银行,林安娜还记得这家银行刚开业的时候,正巧是自己搬到这里的时候。林安娜的工资卡到现在还是浦江银行的,但是除了工资,平日自己都用不到浦江银行的任何产品。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虽然银行翻新过两三次,但怎么看都是上了岁数的,就跟自己一样。人总是害怕看到那些和自己一起成长的事物,因为它们像是在活生生地给你展现岁月流逝的痕迹。

林安娜回到家,杜太太专门又打来一通电话,约她周五晚上到家里去打麻将。林安娜想了想,只道她得先去锻炼完才能过去,杜太太揶揄道:“侬身材练这么好,个么是想二度逢春伐?( 你身材练得这么好,是想二度逢春吗? )”林安娜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好久没打了,到时候你们赢钱我又不开心,要是你们人够,我就不来了。”杜太太赶紧说:“当然是三缺一才叫你呀,有人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林安娜道了声“好”,就挂了电话,准备沐浴洗漱,她刚脱下运动服准备去浴室,手机又响了起来。

林安娜走出浴室,拿起手机,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这个不该打电话来的人,在这个不合宜的时刻打来,真是让人恼火。她挂了电话,调了静音,不理不睬地进了浴室。洗完出来,发现手机还在闪烁,她看了看,那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她刚解锁手机,入户门就传来了“啪啪”的砸门声。

“林凤珠,你在家吗?”这年头,能叫她本名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林安娜一听是前夫的声音,连回应也不想回应。但是夜深了,他要再接二连三地敲门,肯定会影响到隔壁邻居,无奈之下,她还是走过去,冲着门口说了一句:“深更半夜你来干吗?我要睡了。”

前夫语气焦急地问:“你最近和荞荞联系了吗?我最近这一周都联系不上她,我担心她出事。”荞荞自然指的是林安娜的女儿林荞荞。女儿去世有一段时间了,但她并没有打算把女儿去世的事情告诉前夫,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前夫居然一直和女儿私下有联系。林安娜对此有些生气,她以为女儿理应跟自己一样,早就和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恩断义绝。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背叛的恶意。

“你和荞荞为什么会有联系?”

“这件事以后再说,是不是你让荞荞不接我电话的?凤珠,荞荞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你这未免有点太自私了。”

“自私?”林安娜说出这两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当初抛弃她们母女的人是前夫孙令辉,生活费、赡养费统统减半支付的也是这个男人。在林安娜母女最苦的日子里,他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现在知道女儿在国外生活好了,就开始后悔想要重新和女儿建立父女关系,以谋得一丝好处,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可惜在林安娜心里,自己和女儿早就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

“孙令辉,你不要再去打扰荞荞了,也不要来骚扰我!我和你说,如果你再来,我就报警说你扰民。”

“林凤珠,侬未免太狠心了,我不怕跟侬港,荞荞从小到大,在你那里并没有感觉到多少开心,嘿,你还以为你自己当了一个好母亲、好妈妈,那你知道女儿为什么总想给我打电话吗?就是因为你老是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你这个女人就是活得太强势了!”

“侬少在那里胡港八港( 胡说八道 ),囡囡怎么可能主动给你打电话,你现在就赶紧给我滚,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少拿报警唬我!林凤珠,你要不信我,你就自己去问你女儿。还有,别以为你不让她接我电话你就得逞了,我有女儿在美国的地址,要不是我签证迟迟办不下来,我早就去美国看她了!”

林安娜差一点说出那句“别去”,还好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瘫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任凭孙令辉在门口叫嚷,她也不再理会。她只觉又生气又丧气,莫非孙令辉所说的是真的?不,不会的。林安娜很快又急着否定这种危险的想法。荞荞怎么会主动联系他,这肯定是他为了气自己胡诌出来的,但孙令辉言辞凿凿,又不像是编的,不然他怎么会在最近联系不上女儿呢?但若他说的是真的,荞荞真的因为自己太强势而让她不快乐了吗?现在,她巴不得立马给阎王爷打通电话,好好找女儿问清楚,可这么一想,她心里又一下子难过起来,好像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心又被粗暴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她一口喝掉了半杯酒,然后一言不发地靠在沙发枕上,门外的声音已经渐渐弱了,她知道那个男人还是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想和那个男人再多说几句,至少都是关于女儿的事情,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总好过这会儿房间里寂静得连星星闪烁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

关于女儿的秘密,到底能瞒多久呢?林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她不愿同杜太太说,是不想同僚对自己怜悯和同情;她不想前夫知道,是害怕前夫责怪自己没有把女儿照顾好;她更不想公司里的人知道,她是失去了女儿才决定重返朝野的。她是绝不可能去做当代祥林嫂的,最主要的是她那些过往的得意都会因为女儿去世的消息而被彻底掀翻。她望着天花板,感觉到太阳穴传来的阵阵疼痛,酒精在这个时候似乎也不起作用了,她原本想依靠酒精快速入睡,但孙令辉这一闹,让她彻底清醒了。这时,林安娜的手机又响了,她漫不经心地拿过来,却不是前夫打来的,令她意外的是,这通电话居然是卷走公司资源的戴维德打来的。 MroMnt5mYBpxXBqhGijf/GBVq8z5gUPawCOJCJddqtKMYan/yisMuq/1JEelT21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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