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刚进去,酒楼大门“咣当”一声便重新关闭,这次不是虚掩,而是结结实实的锁了起来。
杨嘉臣转身盯住妇人,双手暗暗蓄势戒备地问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劝你们最好别打不该打的主意。”
妇人愕然,继而掩嘴大笑起来:“客官,你怎么这么想呢?人家做的可是正经买卖。”
杨嘉臣拦住准备上二楼的杨嘉谟,挡在他身前依然提防不减,冷声问道:“正经买卖?我看未见得吧!为什么要把我们锁起来?”
妇人好笑地指了指身后:“外面全城都是官兵,我这家店又刚好在最显眼的地段,便是想卖人肉包子也施展不开的。”
说着上下打量杨嘉臣一通,又笑道:“再说了,你一个七尺大汉,还怕我这柔弱小女子不成?”
杨嘉臣被问得无言以对,但总归戒心难消,只瞪着眼前的妇人一脸质疑。
头顶上传来木地板与硬底鞋相磕的清脆声响,之前那丹凤眼男子倚着栏杆看下来,语气里带着三分责备七分宠溺道:“鱼丽,怎可对贵客如此无礼,还不请客人上来?”
原来这妇人叫做鱼丽,倒是好一个别致的名字。
杨嘉谟闻言转身先行走上木阶,边走边吟道:“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
丹凤眼男子在楼梯口迎接杨嘉谟,拊掌大笑:“不错不错!我便说是知己到了嘛,果不其然。”
杨嘉谟缓步到了二楼,拱手淡笑:“见笑了。”
男子今日没有蒙面,一头披散的长发半数飘在胸前,好看且男女莫辨的面容与这双眼睛一经搭配,往人前一站,露齿而笑的样子突显出奇异的俊美,却又刚柔并济恰到好处。只是……
杨嘉谟扫了眼对方一身洁白的衣袍,再看他脚上穿的高底木屐,这幅打扮让人真是没办法品评,说句不客气的话倒像极了戏台上扮作地府勾魂使的那位白衣差官。
男子并不介意,任由杨嘉谟打量审视,非但没有不舒服反倒笑眯眯地一撩长发,挥手道:“兄台,请!”
杨嘉谟收回视线,表情淡淡地往窗口那张桌案走去。
二楼布置十分雅致,不像别家酒楼的大敞式铺排,而是用精美的雕花隔断分割成一间一间风格迥异相对独立的客座。这些客座沿用了河西独具特色的卧榻形式,高出地板尺余打制的座位上铺着西域毡毯,中间用黄花梨木做成的案桌不张扬却尽显豪奢,匠心独具而造价不菲,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够来得起的地方。
丹凤眼男子趿拉着木屐走近,对杨嘉谟笑道:“兄台不必拘礼,随意坐便是。”
杨嘉谟看着这样奢华的布置,难得窘迫地微微红了脸,只觉的自己十个脚趾头在靴子里头都不安起来。天知道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了,多少天不曾穿过一双干净的袜子了。从阵前被侯太监带走的那天算起,两百余天的不堪经历,他早就忘了自己还是正三品指挥使时也曾锦衣华服脚不沾尘。如今,对着一个“劫匪”嫌疑人,他竟然连脱掉靴子都觉得难堪……
丹凤眼男子眼神微眯,看出了杨嘉谟的为难,爽直的笑道:“兄台随意就是,不必在意这些俗物。”
说着对后面随后上来叫做鱼丽的妇人道:“去把我的靴子拿来。”
鱼丽福了福下楼。
很快另一名十七八岁长相更为秀丽的女子托着一双步靴上来,走到男子跟前弯腰道:“爷,您的靴子。”
男子伸手拿了鞋穿上,对杨嘉谟笑笑,一转身连鞋踏上客座,坐定后招手道:“兄台,这样可还为难么?”
杨嘉谟心下颇为感动,他不指望有人能够感同身受,但总归被理解被照顾还是让人十分愉悦的。当下也不做作,抬腿迈上铺设着华丽毡毯的客座,一双沾满灰土的旧步靴瞬间在座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脚印。
丹凤眼男子毫不在意,哈哈大笑着为杨嘉谟斟上一杯酒,双手奉上道:“这才是我心目中兄台你该有的豪气,就这当浮一大白也!”
杨嘉谟接过,看了眼碧绿的酒杯和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嗅了一口赞道:“好酒!”
丹凤眼男子微笑着点头:“不是佳酿怎敢相邀贵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此间还有擅弹琵琶的绝色佳人,稍候兄台可以边听曲子边品佳酿。”
杨嘉谟不多话,慢慢啜饮品咂,体味着酒水的醇美心下不禁暗叹:这确实是最醇正的葡萄美酒,用祁连山泉水和西域紫葡萄酿造而成,但近年来因为西域和大明不断冲突,剑拔弩张的局势下已经很少产出了,却不知道这家酒楼有着怎样的背景,竟还能尝到如此地道的佳酿?
喝完一杯,杨嘉谟对在各处转悠着看了一圈才来到身旁的杨嘉臣道:“大哥,来一杯吧,确实是难得的好酒!”
杨嘉臣也不落座,自己动手取了一只酒杯,用握惯了刀枪的大手执起精巧的酒壶倒了一大杯,二话不说便牛饮般灌了下去。喝完,袖子一抹下巴撇嘴嫌弃道:“还是不如甘州老烧来得痛快。”
“牛嚼牡丹!”丹凤眼男子毫不客气地挖苦。
杨嘉臣一听就要发作,被杨嘉谟及时出声打断:“大哥若喝不惯不妨另要一壶甘州老烧。”
说着看向对面的男子笑问:“相信阁下不是吝啬之人吧?”
男子瞥了眼杨嘉臣,挥手招来秀丽的佳人吩咐道:“玄襄,为这位客官另置雅座,上一壶咱们当地的甘州老烧来。”
叫玄襄的女子声口清脆地应下,向杨嘉臣矮身一福道:“客官请随我来吧!”
杨嘉臣不放心把杨嘉谟单独留在这里,推辞道:“不必了,我不喝酒只在这边看看便是。”
玄襄见状用眼神向男子请示。
“既是如此便不必强求了,你且下去吧!”男子温柔地挥挥手。
玄襄一双大眼睛扫了扫杨嘉臣,嘴角含笑退了下去。
杨嘉臣自觉无趣,装作观赏酒楼布置的样子,往隔壁的客座边去转悠,心神却时时注意着杨嘉谟这里,看得出他还是不放心这个丹凤眼的男子,总是处在警戒状态。
男子自然看出了杨嘉臣的想法,摇摇头便由他去了,目光移向缓缓品酒的杨嘉谟笑道:“兄台不打算问一问在下的名讳?”
杨嘉谟抬眼看向窗外空旷的街道,淡淡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阁下若想让人知道自然会说,否则我问了有用吗?”
“哈哈哈!”男子闻言大笑:“兄台真是一个妙人!只不过承你谬赞在下实在惭愧,那夜之事非同小可,真面目示于人前到底多有不便,还请勿怪!”
杨嘉谟收回视线,看着男子严肃道:“阁下好像也没有要问我名讳的打算,却是什么缘故?”
男子了然一笑,然后微微前倾了身子,低声而正经地说道:“若我说在下认得兄台,你作何感想?”
杨嘉谟并不意外,那夜在官道上蒙面人最后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就猜测对方怀疑自己的身份,是有的放矢。
“阁下希望我有什么样的感想?或者说,你认为我应该是怎么一副表情?”杨嘉谟略有不快地问道。
男子是个天生自带笑脸的相貌,见问低笑着打趣:“兄台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了呢!好吧,算我没问。”
说完又接着补充:“阁下、兄台的称呼到底是生分了些,咱们还是以真名实姓来相处的便当,说起来你我在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子呢!”
杨嘉谟听得惊诧,这人难道真的认识自己?当下不疑有他,张口便问:“这么说你也姓杨?”
男子好笑地回答:“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原来你也姓杨。”
杨嘉谟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套出了姓氏。
“你在诈我?”杨嘉谟黑了脸,十分不快地问道。
男子眼睛眨了眨,狡黠地笑起来:“谈不上谈不上,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罢了,可巧咱们还真就是一个姓,在下杨俊,字启民。不知兄台大名叫什么?”
杨嘉谟心里头不爽快,沉着脸并没答话,他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叫杨俊的人。一来气恼杨俊刚刚诈他,二来那夜联手祸害肃王的运粮队牵涉匪浅,他不准备在一时热血上头之后继续招惹是非,如今的自己还是越低调越好,不被任何人惦记,才是最安全妥帖的生存之道。
见杨嘉谟不答,杨俊也不着恼,斟上两杯酒颇为真诚的道歉:“我知道兄台必定不是小心眼的人,适才一时无状多有得罪,这杯是赔罪酒,还请兄台不要见怪。”
杨嘉谟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见杨俊真诚便暗暗消了火气,不甚热络道:“无妨。”
杨俊双手捧了夜光杯奉上,满眼都是笑意:“既如此,请兄台喝了这杯中酒,咱们便一笑泯恩仇了。”
杨嘉谟无奈,接过酒杯在对方的注视下喝干了杯中酒。
美酒下肚,一股醇厚的浓香从舌根蔓延上来,只觉齿颊留香余味悠长,当真不负佳酿之称。
杨俊觑着杨嘉谟的脸色好转一些了,便又旧话重提:“此情此景,兄台真的不愿实名相告吗?总是这样叫着好不疏远呢!”
面对亦正亦邪、亦柔亦刚的杨俊,杨嘉谟也是没了脾气,只得敷衍道:“我姓杨这你知道了,就叫我明宇吧!”
“明宇?”杨俊很有些玩味的重复一遍,忽地盯住杨嘉谟的眼睛敛容询问:“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貌似是个官家子弟还是个显贵人物来着,就是这个名字呢?”
杨嘉谟神情微动,避开杨俊探究的目光,含混其词地否认:“不会吧?我却是从未听说。”
杨俊再也撑不住,双肩耸动极力憋着笑道:“我再敬一杯赔罪酒,明宇兄不可推辞。”
“你……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无聊!”杨嘉谟这回真的生了气。不知不觉间他又上了杨俊的当,还当杨俊真的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想不到他又是故技重施,连诈带蒙的来唬人。
杨嘉谟不肯接杨俊奉上的酒杯,怒冲冲地站起来作势要走。
杨俊放下酒杯急忙阻拦,拉住杨嘉谟的袖子连声劝道:“明宇兄莫恼,小弟再也不敢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杨嘉谟还是盛怒难消,一把甩开杨俊恼怒道:“你若无聊尽可自寻乐子,何须拿我消遣,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俊嘴上忙应是,又上前拽住杨嘉谟不让他走,指了指窗外一本正经道:“明宇兄你听,现在你怕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杨嘉谟侧耳一听,似有为数不少的骏马从街面上行过,间或还伴随着盔甲上铁页碰撞的独有声响,车轮辘辘碾过青砖地……突然,一声尖利的呼喝飘进了敞开的窗户。
“郡主出行,闲人回避!”紧接着,却是一个类似宦官的高声大嗓。
杨嘉谟听着这声呼喝,顿时就想起了自己被押上刑场那日官差的声音,尖利中满含刻薄。
杨俊敛容正经道:“明宇兄,你愿意眼看着肃王府欺压百姓而袖手旁观吗?”
交浅言深,杨嘉谟不愿意随便发表意见,冷着脸问道:“那又如何,甘州本就是肃王的藩地,胳膊还能扭过大腿去?”
“那也不尽然!”杨俊眼睛里闪烁着一簇火苗,神秘道:“河西多义士,大约还有一些不甘于受奴役的人奋起反抗吧!”
杨嘉谟听出了这话里有话,出于本能的提醒:“你们不要胡来,这种事稍有出格可就是谋反,那要掉脑袋的。”
杨俊嘴角掀起一丝笑意,嘲讽道:“明宇兄的出身跟我们这些草莽之人到底不同,此话虽为好意但总是听着官腔十足呢!”
杨嘉谟一怔,盯着杨俊的眼睛:“你对肃王府有什么企图我不管,但从头到尾百般试探,对我意欲何为不妨直言相告,无需打哑谜。”
话音才落,杨嘉臣亦适时上前,一把掀开还拽着杨嘉谟的杨俊,横眉冷对地指责道:“我从一进门就发现这地方很可疑,原来竟是一个贼窝!你要造肃王的反别拉上我们,我们可是世代忠良之家。”
杨俊甩了甩手臂,扫了一眼杨氏兄弟,自顾端起酒杯慢慢饮着,不疾不徐道:“我知道你们是名门之后,我又何尝不是?”
“你?”杨嘉臣不相信,不无嘲笑地挖苦道:“就你这样的也敢说是名门之后,哪个名门?黄巾还是绿林?”
杨嘉谟并不打算制止伯兄,尽管身陷囹圄差点砍头,最终得到一个死罪可恕活罪难逃的下场,但骨子里烙印的精忠报国思想却绝不会因为这个就轻易改变。那夜与肃王府的运粮队中救了小林,也不过是看不惯兵丁奴役百姓,夜里不让休息还要负重劳作而生出的愤懑,不得已与官兵动手已经让杨嘉谟十分不舒服了,又怎么能与杨俊的有意针对肃王相提并论?说到底自己便是没了官职也还是军户,不是江湖中意气行事的草莽。
被杨嘉臣一顿挖苦嘲笑,杨俊再好的涵养也是受不住了,“噌”一下站起身来,指着窗户外的大街愤慨道:“你们自己来看看,肃王府一个郡主出行是多大的阵仗?这都是民脂民膏堆起来的荣华富贵,我们只是要拿回属于我们应该拥有的那一部分,黄巾绿林的名声我可是背不起。”
“从来王侯将相都是百姓供养,骏马貂裘、金鞍华盖也是平常,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去想去做,这世界岂不是永无宁日了。”杨嘉谟淡淡道。
他这么说并不是想要打击杨俊,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历朝历代不甘心的人为数不少,造反成功的也不是没有,但结果是什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十室九空……等下一个王朝建立,新的君主升座,休养生息体恤民情又能坚持多久?到了后来还不是照旧重复了上一个失败的王朝,而真正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只存在于史官的笔墨中,存在于文人的吟诵里。
杨俊好看的面容因气愤而略略有些扭曲,不得不承认杨嘉谟说的都是事实,但一股不甘屈服的执拗和对杨氏兄弟的失望,令他也失了理智,冷笑着回敬道:“你们出身官宦之家,自然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喝着百姓的血、吃着百姓的肉尚不嫌腥膻,又怎么会怜悯百姓之苦?最可恨奴役我们的身体也就罢了,却偏偏还要用道统教条来奴役我们的心智。什么天命所归,什么人臣顺命,都是愚弄人心的狗屁!”
杨俊越说越有些口不择言,杨嘉谟皱眉不悦。
杨嘉臣却勃然大怒地质问:“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来呀!你出手呀!谁打谁还不一定呢!”杨俊针锋相对。
杨嘉谟瞥了眼风度全无的杨俊,一拉杨嘉臣道:“大哥,咱们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杨嘉谟说着,一脚跨出客座就要离开酒楼。
这次杨俊没有阻拦,气恼地立在座位上冷哼道:“是我有眼无珠,早看出你们和我不是一路人,却还要心存幻想,此时知晓了我的跟脚再翻脸,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是好相与的吗?”
杨嘉谟拦住冲动的伯兄,寒着脸问道:“那你想怎么样?非要扣着我兄弟跟你去造反,还是想杀人灭口?”
杨俊显然也没想好怎么收场,见问略一愣怔,气恼着没有立即回答。
正在这时,楼梯口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爷,曲子你们还听吗?”
杨嘉谟转头看去,一位长相清丽的佳人怀抱琵琶站在楼梯口,惊讶而又怯生生的样子任你再大的脾气见了都会烟消云散的。
面对如此佳丽,三个男人都觉得尴尬起来。
尤其杨俊,平素都是风雅自持翩翩君子的模样,此刻面红耳赤地争执,还穿着靴子高高站在本用来坐卧、价格不菲的座位上,让他在大家眼里分外另类。
女子眼波流转,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掠过,最后盯住杨俊又柔柔问道:“爷,曲子还唱吗?”
杨俊懊恼地坐了下来,瞥了眼杨嘉谟两兄弟,赌气道:“唱!因何不唱?把你看家的本事都拿出来,让客人见识见识重霞姑娘的风采。”
又是一个以阵法名而取名的女子!杨嘉谟暗暗感到讶异。
这个杨俊外表风流粗看似乎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但那夜亲眼见他劫掠肃王府粮车,杀人毫不手软,显然并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而且,这个人眼光毒辣颇有心计,虚虚实实连蒙带骗就把自己的身份套问了个七八分。最为可笑的就是,明知自家两兄弟是公门中人出身,还要软硬兼施的强求他们加入,去对付肃王府。这样的人敬而远之也就罢了,委实不必倾心结交。
杨俊看出了杨嘉谟的心思,便大声道:那好吧,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杨俊的先祖就是当年给大宋朝立下赫赫战功的金刀令公杨业!
“什么?”这下令杨嘉谟兄弟俩人惊讶了:“你居然是金刀令公之后?”
杨俊理直气壮地:“怎么?不相信?我的先祖金刀令公有两个儿子,我是第二个儿子的后裔!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姓杨名俊,字启民!”
杨嘉谟把杨嘉臣挡在了身后,意思是稍安勿躁。因为眼前这个自称是杨家将后裔的杨俊,他还是有点信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