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臣不甘示弱,目露不屑地轻笑道:“几个剪径的小毛贼罢了,你我兄弟联手还怕他们?”
杨嘉谟微一沉吟,傲然而笑:“说的是。”说罢,对蒙面人朗然问道:“诸位好汉,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为何要阻拦刁难?”
蒙面人中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隐在古槐树间欲要搭救杨嘉谟兄弟的箭手陆九。他扯下面罩,朝着杨嘉谟面无表情道:“杨指挥是吧?我等受人所托,在此等你多时了。”
杨嘉谟错愕:“等我?如果没有记错,在下与兄台从无交集,却不知诸位用意何在?”陆九探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向杨嘉谟扔来,骄狂道:“看看这个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杨嘉谟稳稳接住,展开看时不禁惊疑:“这……这是……”陆九嘲讽一笑:“认出来就好!我们只认腰牌不认人,你现在知道欠了谁的人情也不晚。”
握着铁制的腰牌,杨嘉谟的表情肃穆起来,沉声而问:“我想知道,王指挥的腰牌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你和他有何渊源?”陆九并不急于回答杨嘉谟的询问,盯着他好一通审视,挑剔的目光明白无误地显露出他的谨慎来。
风雨渐次柔和下来,绵绵密密洒向大地,濡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令杨嘉谟原就不够壮硕的身躯显得略有些单薄。
杨嘉臣睃了眼那枚躺在杨嘉谟手心里的腰牌,忍不住气愤地挖苦道:“还真是没想到,官匪勾结竟连一点掩饰都懒得顾忌了。”陆九面色不变,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来:“差点忘了,杨家人是几百年都不知道变通的人,是只会拿性命博功名的迂腐之辈了。我便说老王他枉做好人,果然被你们再一次验证了。”
“你这厮是在找死!”杨嘉臣勃然大怒。
杨嘉谟挥手拦住伯兄,掂了掂手上的腰牌忽地一笑,望着陆九好笑道:“你说的老王想必一定是杨某麾下那位同知王指挥吧?不知道他还给了你怎样的计划,是劝我兄弟跟你们一道走,还是在遭到拒绝后痛下杀手呢?”这回轮到陆九惊异了,他定定看着杨嘉谟目中寒光凛凛:“难怪老王看重你,你确实通透非常。”
杨嘉臣闻言大怒骂道:“原来是他!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以我等兄弟的本事,还轮不到他看重!”陆九也恼了,语气不善道:“真是忘恩负义!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老王提前有所安排,陈克戎再去的稍微晚那么一点,你们兄弟俩此时怕已经是两具无头尸体了!”
杨嘉臣冷笑:“杨氏子弟宁可站着死,也绝不和匪贼同流合污,你们的情我兄弟二人可承受不起。”“你……”陆九语结,想了想冷冷道:“真是愚蠢,不知好歹!”
杨嘉臣还待再说,杨嘉谟却出言打断,含笑问陆九道:“恕杨某眼拙,此时方才认出阁下,你是陆九,是那个啸聚莲花山的陆九对吧?”
不待陆九回应,杨嘉谟又道:“我记得,这两年都是王指挥负责剿匪,竟不想你们倒惺惺相惜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入伙的?”
陆九打量着杨嘉谟的眼光愈发警惕起来,矢口否认他和王指挥的关系:“他并没有入伙,你少在这里臆测。这次,不过是他看不得你死,才请了我来救你而已。”
“是吗?”杨嘉谟却不相信,盯着陆九闪避的眼神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凉州卫指挥使了,你也不用紧张,我大概能猜到王指挥让你在这里等我的用意了。”
看着陆九半张了嘴惊讶的神情,杨嘉谟敛起笑容深深一揖,再抬头已是满脸严肃:“回去告诉王指挥,我杨嘉谟虽然落了难不是他的官长了,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势必会为大明守好疆土一天,外敌鞑虏、内肃匪患是我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他敢做出对不起家国,祸害边疆安稳之事,我都会找他清算一切,不论多远,必取他性命。”
陆九的面色从惊讶转为愠怒,愤慨叫道:“杨嘉谟,你怎么能如此无情冷血?王大哥……老王他为了救你可是煞费了苦心!现在看来,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辈!”
杨嘉谟面沉如水,淡淡道:“内情是什么样的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商议了什么我不管,只消回去转达我说的,一字不落的告诉王指挥就成。”“好!”陆九咬牙恨声:“但愿你不后悔。”
杨嘉谟粲然一笑,看了眼气急败坏的陆九,转身就往林外走,并不忘喊上杨嘉臣:“大哥,我们走吧!”杨嘉臣狠狠瞪了眼陆九,跟着杨嘉谟往外走。
围住两兄弟的蒙面人下意识要阻挡,陆九黑着脸大声喝道:“让他们走!”蒙面人让出道路,杨嘉谟笑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了淋漓的雨幕中。身后传来陆九赌气的声音:“杨嘉谟,你的话我会带给老王,外面我们准备了一辆骡车,就当是最后送你的人情了。”
杨嘉谟没有回复,状若无闻地走出了树林。
在看到陆九手握王指挥的腰牌那一刻,杨嘉谟就霎时猜出了事情的大概,若王指挥没有与陆九同流合污,身为武将进出军营所必须随身佩戴的腰牌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出现在一个外人手上,更莫说是陆九那样一个臭名昭著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匪类手上?所谓的人情,想必也是陆九和王指挥合谋欲要招揽自己入伙的籍口罢了,他怎能看不出来。只是,想到一向得自己信重的得力干将竟甘心沦落至此,让杨嘉谟忍不住阵阵心寒。
杨嘉臣赶上前,从道旁的树下解下破旧的骡车,提着缰绳看过来:“明宇,你说要还是不要?”
杨嘉谟任由脸上的雨水泠泠而下,重重点头:“要!为什么不要?否则王指挥在往后的日子里还怎么睡得着?”杨嘉臣咧嘴而笑,笑容里依然有着浓浓的不忿,言语却尽量装得轻快道:“也是,这骡车破是破了一点,好赖也是人家的一片孝心嘛。”
杨嘉谟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走近来坐进了敞篷的湿漉漉的骡车:“大哥,我们走。”杨嘉臣点点头一跃跨上车辕,驾起骡车直奔细雨绵绵中雾蒙蒙的前路。
骡车离开不久,突然出现的王指挥和陆九并肩站在道边远远眺望。斗笠下,王指挥紧紧抿着嘴唇。陆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满道:“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也看到了,他们并不领情。”
王指挥一眨不眨地盯着道路尽头模糊的骡车,深深叹口气:“杨嘉谟还是那个杨嘉谟,是我错估了他啊!”“你不怕他告发你?”陆九担心地问。
王指挥摇摇头,笑得十分把握:“他不会,不然便不收我们替他准备的骡车了。何况……”
他转身往回走:“他现在自身难保,还不至于翻脸不认人。”陆九跟上来,转头看着王指挥:“那你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王指挥顿住脚沉思,良久无言……
与此同时,杨嘉谟兄弟俩驾着骡车一路向西,已经走出了阴暗的雨天。再西走二百多里,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甘州。而甘肃镇总兵府衙门,就坐落在甘州府城的中心东大街。
一场大雨后的秋天像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两个儿子特立独行,泾渭分明:一个是广袤、内容丰富的金秋,一个是一望无垠、莽荒苍凉的戈壁。
秋收过后大地满目浑黄,良田里多了金黄色,再加上绿色装点,与戈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树木、草原、水塘,色彩斑斓,争先恐后地呈现着秋天的累累果实。间或有几只黄羊和野兔在戈壁滩上出没,于乌澄澄的水洼里照出不甚清晰的身影来,看上去呆滞而无力。
夕阳斜斜挂在天际,凉风习习中夹杂了沙砾吹到人的嘴里,咸咸的带有骆驼草的味道。
骡车上,杨嘉谟眺望着南面祁连山那一抹青黛和山顶白雪,尽管此行被称之为“发配”,但并不影响他逐渐舒朗的胸臆。与原卫所周边群山环绕的逼仄不同,在向着甘州进发的地界上,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即便黄沙千里人迹稀少,但无拘无束的那种粗犷辽阔,才最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谁说河西无美景?眼前这番恢弘的景色也只有身临其境,方能全身心领略其美了。
暮色苍茫,远方夕阳坠下地平线,白蒙蒙的晚霭缓缓升起,眼看夜幕就要降临了。
杨嘉臣赶着骡车左右四顾,忧心道:“明宇你看看,这里四野无人,夜间露宿太不安全了。”
杨嘉谟收回目光,顺势看了看周边,满不在乎道:“大哥,这你可就说错了。这里顶多也就是沙漠狼多,危险一些,凭咱们的身手还怕了那些畜生不成?兽类觅食原为充饥,总好过连畜生都不如的两脚禽兽吧?”
杨嘉臣失笑:“这话我爱听。比起侯太监那般卑鄙小人,虎狼之类是要可爱许多了。”
说罢又回头看着杨嘉谟好笑道:“你说侯太监可笑不可笑,一个太监连鸟都没了,也敢叫什么侯大鹏?大鹏,那可是只大鸟啊!”
杨嘉谟被其兄逗笑,两个人朗声大笑起来。
笑声惊扰了道边枯草堆里栖息的一窝野鸟,大小四五只鸟儿“扑啦啦”振翅飞往荒野深处,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眼看着是必须得露宿了,兄弟二人瞅准一个沟沿边上一块比较开阔的沙地,将骡车卸下,把骡子栓到冰草丰茂的沟沿上,让吃着草,准备过夜。
杨嘉谟在栓骡子的时候,就发现了稍远处沙地边上一个隐蔽处的兔子洞,照顾好骡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捕猎。而杨嘉臣则拾柴禾,用石块搭建炉灶,准备生火。
二人各自忙碌配合默契,等杨嘉臣生好了火,杨嘉谟也如愿捉到了一只肥美的野兔,剥了皮就穿上木杈子放在火上开始烤。虽然在沟沿上,可沟里没有水。实际上,戈壁滩上最缺的就是水源,因此处理食材也是马马虎虎,在野外生存,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兄弟两个正在忙乎的时候,远远的狼嚎声传来了。也许是狼闻到了兔肉的香味了吧?他们不管不顾狼的叫声,在翻烤兔肉的同时,议论着到甘州后会被总兵府打发到什么地方去?甘州及其周边有五个卫所,除了甘州中卫,还有前后左右四个卫,除去这五个卫外,还有一个最远的卫所,就是甘州西北边的肃州卫。实际上,肃州卫是杨嘉谟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是大明的边界线,是前线,是瓦剌人时长出没的地方,也是男子汉最能建立功勋的地方。好男儿只有到了用武之地,才能发挥出超常的作用,才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
兄弟两个饿了大半天,早已是腹鼓如雷,一闻见肉味儿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连生代熟的即可把兔子吞下肚去。
杨嘉臣用刀子分了一半兔肉给杨嘉谟,另一半自己先下嘴咬了一口,又烫又馋的样子顿时破坏了他向来老成持重的面容。
杨嘉谟笑了笑,对准肥嫩流油的兔子腿就要下嘴时,远处冷不丁的一声惨叫自晚风中传来。
听风辨声,惨叫声就来自不远处那条黄沙起伏中蜿蜒而去的官道之上。
此时他们身处的正是河西道上最为荒凉的一段,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段发生些拦路劫掠的行径早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想必是错过宿头的客商遭遇了抢劫吧?杨嘉谟骨子里磨灭不了的那份急公好义瞬间觉醒,他放下兔子肉就起了身。
杨嘉臣淡然地啃着半边烤野兔,头都不抬的含糊道:“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大哥,你听见了吗?”杨嘉谟指着官道的方向,蠢蠢欲动。
杨嘉臣抬眼看过来,火光闪烁中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那又怎么样?吃一堑长一智,我以为你该吸取教训,对陈总兵的提示有所警醒才是。”
杨嘉谟听闻当即怔住,直觉怀里揣着的那枚铜钱在胸口灼灼生焰发起热来。总兵大人为什么要送他一枚铜钱?不就是告诉他做人要圆滑一些么,不就是在间接提醒他少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么?之前若不是因为管了一桩闲事,也不至于得罪了侯太监因而被他借着庄浪卫之事落井下石,整治到今日削职充边的下场了。
想到这些,杨嘉谟的一腔豪情萎顿下去,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所有的热血冲动都顿时消解了。
杨嘉谟缓缓地低垂着头,重新坐到火堆旁抓起油亮的烤肉大口咀嚼起来,饕餮之状倒好似是在跟谁赌气一般。
杨嘉臣不动声色睨了一眼,转头取过酒囊颠了颠扔向杨嘉谟:“荒野露宿需防寒气侵体,喝口甘州老烧就什么都好了。”
杨嘉谟稳稳接住,拔开酒囊的塞子仰头“咕嘟嘟”灌下好几口,又报复性地开始大快朵颐。
杨嘉臣看得微微皱眉,他熟知其弟的脾性,看他的吃相就清楚杨嘉谟此刻其实是味同嚼蜡的,以他的性子要做到见死不救简直堪比剜心。可是……杨嘉臣不愿去回忆刚刚经历的那场牢狱之灾,和断头台上险些丧命的那一刻。
一切都应该以活着为前提,且好好活着为首要目的,不是吗?想到这里,杨嘉臣决定把心硬到底。
“起风了,吃完早些歇息,明日天亮咱们就赶路,过了这片戈壁就离甘州不远了。”杨嘉臣起身去把骡子又往草密的地方栓了拴,骡子快活的打个响鼻,向主人表示感谢。杨嘉臣拍拍骡子的脊背笑着说:“对,好好的吃你的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要管!”杨嘉臣指桑说槐,话语之中的意思表露无遗,就是不让杨嘉谟多生事。
杨嘉谟不知其味地吃完了兔肉,颇不甘心地又喝了两口甘州老烧,然后便对着眼前不大的火堆独自出神。
杨嘉臣侍弄好了骡子继续回到火堆旁,熟练地往上添了两根木柴,拨着火焰道:“去睡吧,咱们轮流守夜。”
杨嘉谟没有答话,只顾盯着火苗看。
“明宇,不是我非要拦着你。”杨嘉臣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以你我现在这样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杨嘉谟眼神微动,执起酒囊作势要饮,仰头才发现酒已经喝完了,瘪瘪的皮质酒囊里涓滴不剩。他悻悻地扔了酒囊,默默起身上到一旁的破车上和衣躺下,动静有点大,本就破败的车子发出一阵“吱呀”乱响。
戈壁上起了风,裹挟着沙砾和高高低低的狼嚎,一声声刮过来,为漆黑的夜色浸染上了独属于荒野的寂寥。
杨嘉臣伸长脖子看了眼辗转反侧的杨嘉谟,摇摇头苦笑着咧了下嘴。
官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近了,隐约还混杂着吆喝和谩骂,甚至还有皮鞭抽打空气荡出的尖锐之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独特声响,都毫无遮挡地回荡在旷野中。那些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嚎,划破夜的安静直直刺向杨嘉谟的耳膜。
杨嘉谟再也忍受不住了,一翻身从破木车上起来,抽出藏在车底的长剑就往声音来源处奔去。
杨嘉臣几步上前拽住他,带着丝丝恳求劝道:“明宇,你就听大哥一次吧!这闲事咱们管不得,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吗?”
杨嘉谟咬牙恨声回道:“大哥,我知道那是肃王的征粮队,也知道肃王府惹不起,可是你听!”
他长剑指向官道,义愤道:“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这般作践他人?百姓是干活的,不是用来挨打的。”
杨嘉臣无言以对,却并不肯就此撒手。
杨嘉谟武艺本就精湛,一反手甩脱杨嘉臣的钳制,提着剑便直奔灯火方向而去。
“明宇,明宇你给我回来!”杨嘉臣的呼喊苍白而无奈,索性一跺脚也取了车底的兵刃追了上去。
既然阻拦不住,那就只有共同面对了。这种时候,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兄弟吃了亏不是。
官道上逶迤而来的正是肃王府的运粮队伍,除了少数的骡马驾车外,大多的车辆居然都是用人力承担着这繁重的劳动。这些拉车人的后面,是骑着马拿着皮鞭、骂骂咧咧的、凶神恶煞的王府督运队队员。服苦役的都是衣不蔽体的穷人,他们就像牲口一样拉车,可挨打的次数还要比牲口频繁,稍有不慎,就是狠狠的一皮鞭,打人者看上去打的是牲口,或者是石头,且一鞭比一鞭狠。有些苦力禁不住一鞭,被打趴下了,还要急速的起来,否则的话等来的将是更狠毒的一鞭……
杨嘉谟赶到道旁一处沙丘边,借着夜色掩护暂藏了身形往道上看过去。
真是不看犹可,一见愤怒无比!
道路正中一辆辆严重超载的木轱辘大车缓慢前行,驾车的尽是穿着破烂、骨瘦如柴的民夫,车后面推搡助力的却是一些半大的孩子,还有一部分妇女和老人。而负责押运的王府官兵则衣着光鲜,骑着高头大马于两边监督催促,个个手里提着三尺长的皮鞭,看到哪辆车行得慢了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抽打。
在一辆车的后面,有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孩子一瘸一拐极其艰难地推着车往前走,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显然是体力到了极点的样子。
王府兵丁的眼睛很是毒辣,与杨嘉谟几乎同时发现了这个孩子。想是兵丁熟能生巧了,马速不减而一鞭子稳稳就向那孩子当头抽下来,杨嘉谟正准备出手可鞭长莫及。
“啊——”那孩子尖利的惨嚎一声,便抱头跌倒在了道路正中。
有同车相伴的人想要去搀扶,却听兵丁大声喝斥道:“谁敢帮忙跟他一样的下场!”
前后两辆车上的民夫都不敢再动,一任挨了打的那孩子在地上抽搐哭号,众人心有不忍却唯有沉默而已。
兵丁马鞭一指,残酷下令:“你们两个把他拖到路边扔掉,其他人继续赶路。”
民夫们谁也没有动手,显然是不情愿去做这样残忍的事情。
如此境地里扔下这个孩子,无疑就是给狼群奉送的夜餐,等车队走后不消片刻,饥饿的野狼们就会将他撕碎吃得半点不剩……
兵丁很不满,甩开胳膊在空气中抽出一道响亮的鞭哨,恶狠狠道:“你们都他娘的想死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死个把人算什么,为王爷而死你们都应该感到荣光!”
“呵呵,是吗?”静静的黑夜里,一道突兀的笑声传来。
兵丁警惕地看向身后荒野,民夫中有两个人大着胆子趁机抬走了受伤的孩子,一群人很有默契地站到一起组成一道不甚起眼的人墙,将那孩子掩藏起来。
杨嘉谟在沙丘后正要出手,身旁杨嘉臣却赶忙拉住,低头撕下一块衣襟递上前,示意杨嘉谟蒙上脸。
杨嘉谟会意,推拒了其兄的好意,自己动手快速撕了衣襟蒙住面部,便仗剑跳上沙丘,隔着道路中间的运粮车指向那打人的兵丁。
“为肃王而死你也应该感到荣光对吧?”杨嘉谟冷冷问道。
兵丁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并不急于答话,而是嘬起唇打了个悠长的呼哨,这才轻蔑地对杨嘉谟道:“还真有不怕死的宵小之徒,有胆量来劫车却不敢露出真容,看来也就是个蟊贼而已吧?”
杨嘉谟当过卫指挥使自然清楚,这样庞大的运粮队伍按照常理至少有五百人护送,而刚刚那兵丁打呼哨就是在招呼同伴,他必须速战速决。原也并不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救回那个受伤的孩子,再给仗势欺人的兵丁一个教训也便罢了。说实话,这么多民夫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就管不过来,热血上头是一回事,公然对抗肃王府自问还没有那份实力。
想到此处,杨嘉谟脚尖一点纵身跃上高高的粮车,再一个起纵便直扑马背上的肃王府兵丁,锋锐长剑直刺对方胸口。
这兵丁也是颇有几分身手,长鞭一扬迎向杨嘉谟,想要借着鞭长的优势逼退攻势。
杨嘉谟适才暗中观察已经知晓这兵丁擅长使鞭,剑刃一翻削向鞭身,左脚一点右脚脚面,趁兵丁门户大开脚尖直袭兵丁胸口。
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宝剑虽不及长鞭的远攻优势,但胜在锋锐之利可断其身。
杨嘉谟身经百战岂是一个狐假虎威的王府兵丁相比的,他一剑削断了长鞭的同时,右脚也结结实实踢中了兵丁的胸口,在马背上的兵丁被踢了下来,“哇”的吐出一口浊血来。
一招制敌迅疾而干净利落,杨嘉谟宝剑抵住兵丁的咽喉,冷声道:“我可以饶你不死,但往后你要再敢欺侮穷苦之人,我必取你狗头。”
兵丁捂着胸口不敢稍动分毫,生怕一点头宝剑就要割断他的喉管。
杨嘉谟抬头扫了眼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看见前后急速奔来的兵丁甲胄上映出的火把亮光,扭头对才赶到道路上来的杨嘉臣道:“大哥,带那个受伤的孩子走。”
杨嘉臣拨开人群抱起孩子,对突然围拢过来阻住去路的民夫们道:“这孩子我们兄弟自会照料,伤好之后也由我们送他回家,你们尽可放心。”
民夫们犹豫着不敢轻易答应。
眼看王府官兵到了眼前,杨嘉谟沉声大吼:“他这样跟着你们必定是死路一条,交给我们或许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民夫们被说服默默退开,看着杨嘉臣抱了只剩一口气的孩子在黑夜隐去身影,都纷纷转身看向杨嘉谟。
杨嘉谟一脚踢晕兵丁,沉重道:“我能帮的也只有这一点小事了,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肃王府官兵策马而来的马蹄声近在咫尺,民夫们却不理会,不约而同地跪了一地向杨嘉谟磕起头来。
杨嘉谟无奈,只好去扶这些形容枯槁的民夫:“大家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在下所为不过举手之劳,当不起这样的大礼。你们这样,真是万分惭愧!”
民夫们都不说话,兀自磕头,间或有抽泣声夹杂在内。
杨嘉谟急于脱身,正待离去时却听一声大笑在身后响起。
“兄台好义气,不如你我联手干一票大的,可敢吗?”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透着满不在乎的调侃。
杨嘉谟转身看去,一个同样蒙着面但不甚魁梧的人怀抱长剑站在道边,面容看不到,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精光熠熠,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弱。
蒙面人睇着杨嘉谟揶揄道:“我说兄台,这种时候可不允许你发愣,官兵说话便到眼前了。”
听这言辞便不难判断,此人大约就是专好打抱不平自命侠义的江湖中人,想是将自己也当做了江湖同道。
杨嘉谟本想转身就走不予理会,奈何蒙面人再次开口相激。“哼!还道是我辈中人,原来也是一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懦夫。”蒙面人嗤之以鼻道。
杨嘉谟胸中一丝热血再也按捺不住,长剑一划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来,气恼道:“官兵来了又有何惧,是龙是虎稍候自有分晓,我倒要见识见识阁下有多大能耐。”
蒙面人呵呵一笑对杨嘉谟竖起大拇指赞道:“好胆识!看得出兄台功夫不赖,等此间事了在下请你喝酒赔罪。”
杨嘉谟不答,转头对身后的民夫们道:“刀剑无眼,大家各自藏好了,看我为你们出这口恶气。”说完这话,肃王府官兵已经到了面前,打头的一声大喝便率领数十骑兵冲了过来。
杨嘉谟仗剑而上与兵丁战在一处,以他的身手自然是狼入羊群,几个回合便扫倒了数名兵丁。蒙面人与杨嘉谟背向而战,迎向官道另一头赶来的兵丁,交手之后也是被打得落花流水,哀嚎不断。
打斗继续,更多步行的官兵闻讯赶来,火把闪耀里甲胄闪亮、兵器挥舞,显然是押运队的部分兵丁到了。
和杨嘉谟此前的判断没有多大出入,这是一支由五个百户所的兵力所组成的粮车押运队伍,从兵丁们的穿着打扮看应该来自于同一个卫所,如果猜得不错,一定是供肃王驱使的甘州中卫的兵将无疑了。其他卫所也不具备如此鲜亮的衣甲配备。其他的卫所,是没有银子置办这些行头的。这个年头能吃得饱都不错了,哪来多余的银钱花费在军服的购置上?
尽管两人都是艺高胆大,但到底寡不敌众,随着不断涌来的官兵,杨嘉谟和蒙面人的战圈被逐渐缩小,战了小半个时辰已是背对背互为依仗才能应对四面八方的杀招了。
杨嘉谟沉着应战,他看得分明,与自己交手的一队兵丁中有一个功夫十分了得,看服饰不见特别,但出手凌厉攻防有度,不是个百户也起码应该是个军中总旗。
长剑刺出,化解了对方的攻势,杨嘉谟借着火把的亮光打量这个敌手,一眼看出此人年纪不大面容清秀。这样十七八岁的年纪有这样好的武功,若真的是个百户,哪怕是个总旗也罢,应该是前途无量。
“看来肃王虽跋扈骄奢,却还是一个重视人才的藩王,此去甘州若能投身甘州中卫这样的卫所,便不愁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日吧?”杨嘉谟边战边暗自思忖。
官兵越来越多,杨嘉谟能听得见身后蒙面人的喘气声。
“阁下,你我势寡不宜久战,还是想办法脱身为上策。”杨嘉谟出声建议。蒙面人逼退身前兵丁,忙里偷闲回头道:“怎么,你怕了?要是兄台肯像我一样下狠手,区区小兵在你剑下还不是砍瓜切菜!”
杨嘉谟微恼:“他们只是些受命于人的普通军士,况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无谓多增杀戮。”蒙面人耻笑一声,扬手刺伤了一名兵丁,大声道:“妇人之仁!”
说完,不待杨嘉谟回应,蒙面人长啸一声,竟然不顾包围改守为攻冲进了官兵阵营开始拼杀。
“勇猛有余谨慎不足!”杨嘉谟腹诽道。
对蒙面人的打法,杨嘉谟持不屑态度,但眼下的处境由不得他置之不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人现在是伙伴,应该互为援引才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杨嘉谟全力以赴逼退正面的年轻小校,急速向后掠去救援蒙面人。那小校也是反应迅速,剑尖点地稳住身形,稍一停顿又继续向杨嘉谟直刺而来。
正在这时,官道旁的黑暗中“咻咻”几道破空声突兀响起,数支利箭挟着劲风直射道上的运粮大车。箭矢遇阻即燃,不知用了什么厉害的东西,那箭刚落车上,火焰便“轰”的一下炸开了,紧接着,青蓝红相间的火苗,瞬间便蔓延了整个粮车。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追杀杨嘉谟的小校微愣了一瞬,果断放弃继续追击,停下脚步对着身后的兵丁大声吩咐道:“贼人有埋伏,赶快救火护粮!”
兵丁们早看到了被引燃的运粮车,一听小校下令都停止追击,用手中的各类兵器向就近的粮车拍打下去,试图扑灭火势。
小校吩咐完并不前去救火,而是满面怒气地盯着杨嘉谟再次冲杀过来,嘴里喝道:“敢劫肃王府的粮车,你死定了!”
杨嘉谟打落了几个兵丁的兵器,接住小校的杀招厮杀起来。不得不承认,他的这个对手功夫是不赖的,招式灵活多变、出手刁钻难防,看得出来,他受过高人指点。
随着又一波箭雨穿云破雾飞至,更大的火势自官道各处亮起,许多粮车都被大火吞没。
官兵们首尾不顾,已然放弃了擒拿杨嘉谟和蒙面人,纷纷扑向粮车去救火,一时间人喊马嘶,在旷野的官道上狼狈奔忙,尽显慌乱。
能不慌乱吗?粮车有失必定难逃肃王责罚,说不定就会因此掉了脑袋。谁都知道,为肃王做事,如履薄冰,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
几轮箭雨过后,黑暗里杀出一群黑巾包头裹面的人来,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那些忙着救火顾不上其他的押运官兵。
这群人训练有素,扑上前二话不说就是一门心思的杀人,片刻功夫就杀得官兵惨嚎连连,尸体遍野……
而那些运粮的民夫在火起时被喝斥着装模作样敷衍了一番,此刻看到激战都抱头鼠窜,各自找着能藏身的地方躲起来了。他们知道,跑是不敢跑的,大家都是有名有姓征调来运粮的普通庄户人家,今夜要是跑了,将来被肃王府清算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俊秀小校与杨嘉谟缠斗良久,见始终奈何不得对方也是犯了倔,咬牙怒喝着步步紧逼。不管身边天塌地陷,只紧紧盯住杨嘉谟不放,大有不死不休的决绝意味。
杨嘉谟出身军门世家,对官军本就下意识的亲切,原本并不愿意过分为难这小校,但对方如此纠缠,就连粮车失火都弃之不顾,反而对自己穷追猛打,这便让人十分不舒服了。
一剑破掉小校的凌厉杀招,杨嘉谟与之错身而过,趁势说道:“小兄弟,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无意与肃王府结怨,你何苦这般不依不饶?”
说罢,二人错开分站两边,杨嘉谟扫了眼已成火海的官道,提醒对方:“你再不想办法救火,这些粮食恐怕都要化为灰烬了,肃王能轻饶了你吗?”
小校听了不以为意,嘲讽道:“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这样的结果不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粮食没了不要紧,我只需将你这个枭首抓住,便不愁肃王跟前没法交代。”
杨嘉谟着实无奈,早知这小校顽固至斯就不该被蒙面人的激将法所动,热血一上头参与其中,却无故成了官兵眼中的“枭首”,导致现在脱身不得,麻烦缠身。他倒不是怕事,关键碰上一个死缠烂打、自以为是的对手,杀之不忍心、不杀难走脱,这才让人无奈。
二人沉默对峙,小校也自知不是杨嘉谟的敌手,双眼虎视眈眈盯着杨嘉谟,到底没有不管不顾的再扑上前来。
蒙面人还算有良心,杀人放火祸害了一番又杀了回来,几步外招呼杨嘉谟道:“兄台我来救你。”
说着从身后袭向小校,一把长剑直刺小校后背要害。
小校微有动容,侧身避过蒙面人的袭击,亦是不肯让步,反击蒙面人时杀招频出自是毫不手软。
杨嘉谟冷眼看着二人厮杀,越看越觉得小校武艺不凡,正好见蒙面人长剑正面对敌,左手中却暗暗扣了一枚短刃准备偷袭,杨嘉谟惜才之心大作,急忙张口提醒:“小心暗器!”
话音才落,蒙面人左手中的短刃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袭到小校身前。饶是小校反应灵敏躲过了胸口要害,却最终还是避之不及,那短刃稳稳扎进了他的一条臂膀。
小校身形晃了一下,快速拔下短刃执向蒙面人,怒斥道:“暗器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蒙面人单手前伸,两根手指轻松夹住沾血的短刃,满含嬉笑地回敬道:“女扮男装,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你……无耻!”小校怒骂一声,一手按住受伤的臂膀冷声道:“有本事不要让我查到你的真实面目,否则定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蒙面人哈哈一笑:“一个黄毛丫头口气倒是不小,想抓我?倒是令在下好生期待呢!”
小校气得没办法回嘴,调转视线把枪口对准了杨嘉谟,一股怒火尽数发泄出来,骂道:“还有你,别以为刚刚那样做我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杨嘉谟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打算跟这个女扮男装的小校发展出一点什么来,适才出言提醒不过都是看在同为官军出身,单纯的惜才爱才之心罢了。况且,此刻被蒙面人点破,知晓了眼前人是个姑娘家,杨嘉谟更是对此敬谢不敏,绝对不指望让她承情。
“哼!咱们走着瞧!”小校丢下一句狠话,转身疾步奔向另一厮杀处,火光里,那边还有几辆未曾着火的粮车,数名官兵全力抵挡着黑巾蒙面人的冲击……
杨嘉谟遥遥看了眼凌乱的运粮长龙,收剑准备走人。
“兄台这就走了?”蒙面人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口吻,看着杨嘉谟问道。
杨嘉谟睨了他一眼,略一拱手答道:“在下原就不是好事之人,告辞了。”
蒙面人低笑着挥挥手:“知道兄台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否则也不会对肃王府的女护卫处处袒护了,但愿再见是友非敌,你我之间不必刀剑相向,成为对手!”
杨嘉谟一凛,难道此人看出了他的真实身份?按理说不会的,他虽做过几年的卫指挥使,但并未与江湖中人有过交集,如今也只是一介遭受贬黜的罪将,又是离着原卫所几百里之外的荒野中,应该没有人认识自己才对。但是,听蒙面人的口气,似乎有看破他身份的嫌疑,倒也是奇了。
“既然这样,那你我还是后会无期的好!”杨嘉谟不再多说,转身便往黑夜里遁去,脚尖轻点已是离开官道扎进了荒漠之中。
辩了辩大致方向,杨嘉谟往之前他和杨嘉臣整理出的露宿处赶去,将身后的喊杀和烽火都远远甩开。此时冷静下来方才感觉大哥说得对,以他目前的身份的确不适合沾染多余的是非,平安到达甘州换取名碟,然后继续到下面的卫所戍边。当然了,他现在还不知道会被总兵府打发到那个卫所去。但不管怎么说,到边疆最前沿的沙场里奋力杀敌,以图再起才是正事。只有那样,将来才有可能扳倒侯太监,澄清自己的冤假错案。作为杨家将的后裔,金刀令公的子孙,总不能一直背着罪将的污名任人诟病,从此一蹶不振吧!这对于杨嘉谟来说,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即便含冤受屈,也要一往无前不是吗?
杨嘉谟一头扎进夜色里飘然离去,身后目送他的蒙面人双眸中突然有了一丝丝严肃。
“行伍出身?倒可以相交。”蒙面人自言自语,他果然看出了杨嘉谟是官军出身,言语之中颇具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