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嘶鸣,杀声震天……
在庄浪卫(今甘肃省永登县)北城墙外的空地上,身穿大明制式军服的兵将,与头戴雉鸡羽、胸垂狐貂尾的外族军士酣战正浓。阵地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双方军士尸体……
阵前杨嘉谟亮银甲胄在身,一手紧紧握着丈八长枪,背后的大红披风在北风中猎猎飞扬,兽面吞头的战盔下双眼精光熠熠,英俊面庞上写满了凝重。
侧旁,黑色披风的武将正是杨嘉谟的伯兄,庄浪卫镇抚杨嘉臣。
杨嘉臣指着前方厮杀的战场,忧急道:“明宇,瓦剌兵这次来者不善,你看他们的骑兵,再看看咱们的军士,恐怕……”
杨嘉谟沉着脸问道:“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驿报说最快也要到明日了。”杨嘉臣有些颓丧地回答。
杨嘉谟顿时不悦,愤怒道:“明日来是等着给将士们收尸不成?这是谁的命令?”
杨嘉臣无奈道:“还能是谁?侯太监提督军务,这几天又从甘州府城来到了凉州卫,没有他的命令谁敢调兵遣将?”
杨嘉谟咬牙恨声道:“阉狗误国,阉狗误国呐!今夜援兵不到,庄浪卫必失,秦指挥使死得便没有任何价值了。”
“唉!”杨嘉臣叹口气,愁眉紧锁道:“秦指挥使死得何止是没有价值,简直太冤了。要是你能早来半日,他都不必与鞑子鱼死网破,玉碎阵前了。”
杨嘉谟眼中几乎就要喷出火来:“瓦剌对庄浪卫实施突袭这件事早有苗头,半月前我便向陈总兵上过谏疏,竟是石沉大海无人理会,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危局了。”
正说着,一支冷箭猝然飞来,杨嘉臣挥刀护住杨嘉谟,无奈道:“明宇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总兵便是理会了又能怎么样,没有侯太监点头,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杨嘉谟握着长枪狠狠在地上一戳,“铿锵”声中脚下的一块石头迸成了三瓣。
“可恨!”杨嘉谟气不打一处来。
杨嘉臣扫了眼迸裂的青石,忧心忡忡地提醒:“你没有侯太监的手令便赶来驰援,纵然庄浪卫保住也是罪责,更别说现在援兵迟迟不到了。庄浪卫一旦失守,那阉宦肯定要拿你是问了。明宇,你还是想个法子吧!”
杨嘉谟满不在乎,不屑道:“什么法子?大哥是教我去侯太监处送重礼,还是奴颜卑膝和那阉狗同流合污?”
“大丈夫能屈能伸!”杨嘉臣苦劝:“侯太监贪财,人人皆知,况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当秦指挥使是怎么死的?就是不愿意折腰相交,数次得罪了那厮,这才被故意刁难不肯发兵来救啊!”
杨嘉谟一听更加怒不可遏,回头瞪着杨嘉臣道:“大哥不必再劝,身死事小失节事大。今夜,我宁愿战死也绝不可能去对那阉狗阿谀奉承,送礼巴结。”
“明宇,你是要步秦指挥使的后尘吗?”杨嘉臣不由提高了声音,着急中带着丝丝气恼,质问道。
杨嘉谟冷笑一声,“唰”地执起长枪转身便往战场奔去,遥遥向杨嘉臣抛来一句:“我若战死在庄浪卫,请大哥替我收尸,跟秦指挥使葬在一起,死后与他那样的英雄为伍,我不孤单!”
“明宇……”杨嘉臣大吼着追出去,只见杨嘉谟跨上坐骑已经直奔沙场了。
杨嘉臣摇摇头,惶急追了上去,嘴里兀自痛心疾首:“过刚易折、独木难支,兄弟啊,你这又是何苦啊!”
暮色四合,暗夜如期而至。
杨嘉臣在狼烟弥漫的战场中边厮杀边找寻着杨嘉谟的身影,终于在战况最为激烈的一处看到了那道倔强的背影,犹如天神一般,在敌阵中大杀四方。
杨嘉谟挥舞着他那杆亮银长枪在瓦剌兵中如入无人之境,只杀得敌兵魂飞魄散,横七竖八……整个战场上鬼哭狼嚎,血流成河……
双方激战了两三个时辰,原本戍守在此地的庄浪卫官兵所剩寥寥,饶是杨嘉谟再英勇无敌,筋疲力尽的他和将士们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瓦剌兵的人多势众。现在,除了杨嘉臣麾下不足五百人的一支守城将士外,庄浪卫其余数千人和杨嘉谟带来的援兵基本上壮烈捐躯……
杨嘉臣挑翻身前两名瓦剌兵,拍马冲到杨嘉谟的身旁,与他一起抵挡敌兵冲锋。
“明宇,此战不宜力敌,我掩护你,快撤吧!”杨嘉臣吼道。
杨嘉谟手上长枪翻飞如怒龙出海,接连杀退敌兵的攻势,忙里偷闲对杨嘉臣道:“你怎么也来了?”
杨嘉臣边战边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杨家可从来没有临阵脱逃、弃手足于不顾的子弟。”
“大哥,你说得对!”杨嘉谟大笑着回应,抡起银枪一戳一挑,对面的瓦剌骑兵便被刺于马下。
以兄弟二人为中心的狭小地区,已经很快堆起了一圈尸体。狭路相逢不一定是勇者胜,敌人虽势众,但杨嘉谟手下还有不少军士仍然在奋力拼杀。既然已经做好了宁死也要打退敌人的准备,杨家军拼杀起来自然不遗余力。杨嘉谟兄弟俩人带着越来越少的军士面对强敌,终是不肯后退半步,用血肉之躯死死抵挡着瓦剌骑兵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不胜即死,杨家军麾下的每一个兵将都有共同的认知,这就是杨家将的兵,杨家将率领的将士们没有怕死之辈。
酣战良久,依然难逃寡不敌众的残酷现实,杨家军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去,最后只剩下杨嘉谟、杨嘉臣和贴身的数十兵卒了。
瓦剌兵高声吆喝欢呼,宣示着他们即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身处包围圈中,杨嘉谟扫视着重重包围,决绝高呼:“将士们,我们是大明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杨家将的光荣。为国捐躯,我们义不容辞,我们活着就必须寸土不让,除非敌人的马蹄从我们的身上踏过去!”
说罢,银枪高高扬起,拍马往前吼道:“弟兄们,随我冲啊!”
战事进行到这种态势,本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何况有杨嘉谟这样的指挥官身先士卒,为数不多的数十兵将齐齐发一声喊,跟随杨嘉谟冲进了敌阵中,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的,一簇簇挟着火光的飞箭从天而降,犹如流星般落进瓦剌兵战阵之中。随之,包围圈外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大地为之而震颤,就连战马都惊得四蹄不安,引颈嘶鸣。
“是红衣大炮?!”
“援军到了,是红衣大炮!”杨嘉臣兴奋得大叫起来。他看了一眼杨嘉谟还在全力拼杀,一边控马一边冲向弟弟,向他传递这个好消息。
与此同时,瓦剌阵营中一片骚乱,之前的一轮火箭突袭,其杀伤力已经足够威猛,再加上红衣大炮的威力,给瓦剌兵带来的冲击就要用神魂俱裂来形容了。
相比于瓦剌兵的大乱阵脚,杨嘉谟兄弟带着的这几十个军士顿时精神大振,个个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喜悦和激动。瞬间,战况急转直下,瓦剌人兵败如山倒,远处的瓦剌兵四散逃命,近处的瓦剌兵除了跪地投降,没有他路。
说不高兴是假的。
杨嘉谟略感诧异地问杨嘉臣:“不是说援兵最早也要明早才能到吗?”
杨嘉臣咧嘴笑道:“兴许是陈总兵顶住了侯大鹏的压力,直接派兵来了呢!他那个人心里还是有我们这些人的!”
杨嘉谟望着远处逃命的瓦剌兵笑道:“那我们这是绝地逢生啊!”杨嘉臣接上说:“兄弟,咱们继续追击,杀了这帮瓦剌蛮夷为死去的将士们雪恨!”
杨嘉臣说着一扬长枪,双腿一夹马腹俯身上前,对着正面乱哄哄的瓦剌兵,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将士们见杨嘉臣如此,也奋不顾身紧紧相随,悍不畏死地冲进了敌兵阵地之中……
战了大半夜,杨嘉谟早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望着大哥的背影本来想说“已经投降了的瓦剌兵,你手下留情”的话,可他突然的没有了一点点力气。他望着哗啦啦败走的瓦剌兵,身不由己的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杨嘉谟靠在敌人的尸体上,喘着粗气看向对面那渐渐走近的,挥动着大明旌旗的将士们。
领头的将军骑着骏马先行来到了杨嘉谟和他身边的几名兵卒面前,默默的看着坐在地上的杨嘉谟没有说话。
身后的兵将也围拢上来了,火把聚拢,如同白昼,双方的眉眼逐渐清晰。
待看清来人面孔时,杨嘉谟不禁心上一凛,急忙挣扎着僵硬的身躯翻身起来,单膝跪在尘埃里抱拳道:“参见总兵大人。”
来的正是甘肃镇总兵陈克戎。
此刻,陈总兵神情复杂,用一种无奈里夹杂着心疼的表情俯视着地上的杨嘉谟,半晌才缓缓道:“免礼,请起!”
杨嘉谟起身时晃了一下,因为体力的严重透支,一身甲胄颇有不堪重负的吃力。
陈总兵有些不忍,但不无严厉道:“大胆杨嘉谟,你可知罪?”
杨嘉谟略有愣怔,随即很快镇定回道:“启禀大人,末将没有军令擅自调动卫所军士驰援庄浪卫确实有罪,但是……”
不待杨嘉谟说完,陈总兵沉声打断:“既然知罪那便卸甲服绑,跟我回甘州府城再详加论罪。”
杨嘉谟还要再辩,陈总兵不容分说一挥手令麾下军士上前捆住了他。
“大人请明察!”杨嘉臣见状连忙跪地求情,膝行两步禀道:“大人!明宇他……哦不,杨指挥使是得到庄浪卫军情紧急的军报后,来不及等待总兵府军令不得已之下才擅自用兵的,恳请大人看在我卫所秦指挥使已经为国捐躯,和几千将士血染边墙的份上,对杨指挥使从轻发落啊!”
陈总兵扫了一眼已经被将士们架起来的杨嘉谟,微微叹口气道:“杨嘉臣,你且起来吧!此间战事我已经尽数知悉,本将自会安排人为光荣战死的将士们收尸安葬,并为他们上疏请封。只是……”
顿了顿,陈总兵换了脸色严厉道:“擅离职守无令出兵,这是军中大忌,杨嘉谟身为凉州卫指挥使无视军纪知法犯法,虽事出有因其情可悯但军法难容,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杨嘉臣不肯起身,苦苦哀求:“大人,求您看在咱们两家上一辈……”
话未说完,陈总兵厉声喝道:“住口!再要多说你与他同罪!”
杨嘉臣又往前跪行了两步准备继续据理力争,却听杨嘉谟在一旁朗声道:“大哥,这本就是你我早就料到的结果,多说无益!”
“可是……”杨嘉臣表示不服。
杨嘉谟对着自己的兄长摇了摇头,虽然在制止杨嘉臣不可争辩,但面上到底不忿。
陈总兵似乎没了耐心,挥手下令:“来人,擒拿罪将杨嘉谟回甘州府城总兵府!”
将士们应一声“是”,左右各一人架了杨嘉谟就走。
杨嘉臣和十余个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浑身血迹斑斑的军士拦在前面挡住去路,一副要跟杨嘉谟生死相随的架势。
陈总兵一见不由大怒,高声怒骂:“你等这是做什么?刚从瓦剌人手中活得一条性命,竟要意气用事自求死路不成?”
将士们不答话,都默默仰视着马背上的陈总兵,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的顶头上司施压。
陈总兵气急反笑,马鞭一挥指着地上跪着的一干人等张嘴欲骂,但嘴唇颤了几颤最终没能骂出一个字来。
“呵呵,好一个兵将一心,感人肺腑呐!”正在这时,一个轻飘飘的笑声从陈总兵身后传来。
众人看去,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内官衣饰的胖太监徐徐走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甘肃镇镇守太监侯大鹏,惯常一副笑脸迎人的慈和模样。
侯太监上前,陈总兵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拱手招呼道:“侯公公怎么来了?”
侯太监笑着睨了一眼面前的阵仗,对陈总兵也拱手还礼,满面堆笑道:“陈将军,咱家在凉州卫听说你千里迢迢的从甘州府城赶来庄浪卫了,很是感动,故而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陈总兵拱手:“如此说来,侯公公辛苦了!”侯太监闻听此言,突然的变了脸色:“陈将军,咱家要不是亲眼看到还不信那些传闻呢!”
侯太监说着目光再次转向杨嘉谟等人,似笑非笑道:“都说陈将军爱兵如子,今日一见何止于此?应该说将军是个极其护犊子的将军呢!”
陈总兵面露不快,盯着侯太监的侧脸问道:“侯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侯太监皮笑肉不笑道:“若咱家稍微来的晚那么一点点,将军是不是还想带着这些个残兵败将回到甘州府城,然后不痛不痒的象征性地责罚一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呢?”
陈总兵听得眼神一闪,端着从来都严肃的一张脸回道:“那公公是想如何处置?”
侯太监肥短的胖手指向杨嘉谟,“哼”地冷笑一声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位杨指挥使是陈将军你最为看重的一名年轻将领吧?咱家还知道,要不是这个杨嘉谟不识好歹,不愿意离开下面的卫所,现在恐怕已经是陈将军总兵府的从二品大员了吧?”
陈总兵冷着脸没有应声,显然是默认了侯太监所说。他不否认也是在表明一个态度,杨嘉谟就是自己护着的人,间接告诉侯太监想要动他的人须得掂量掂量。
侯太监见陈总兵这幅脸色自然明白其意,好整以暇地抚着骏马鬃毛笑道:“我还记得杨指挥使祖上与陈将军家是世交,于情于理将军是不该袖手旁观。但是……”
侯太监话锋一转,三角眼毒辣辣地瞥了眼杨嘉谟,拱手在左肩上方拜了拜,对陈总兵颇为严厉道:“咱家奉旨提督甘肃镇军务,觍颜做了这镇守太监一职,殚精竭力不敢存私便是万死也不足以报圣上大恩。因此上每日里事无巨细都要写进奏疏上报京师,此次杨嘉谟目无军纪,无令用兵,已是犯了大明律典,罪当如何该由兵部会同刑部主断,最不济也该上报行都司论处。陈将军以为咱家说的可对?”
陈总兵和在场众兵将都听得一愣,他们当然熟知大明军律,明白杨嘉谟犯的是大罪。可是,此次若没有杨嘉谟赶来拼死救援,庄浪卫如今已然被瓦剌突破,蛮夷的铁蹄势必就会荡进大明疆土,要是鞑子就此占据庄浪险要继续用兵,那河西就将与中原京师彻底截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如此简单的道理谁能不懂?所以陈总兵在听闻了杨嘉谟私自出兵的消息后才日夜兼程赶来,一是为了真正驰援庄浪卫,二也是为着救杨嘉谟一命。且不论两家是否故交,杨嘉谟能征善战,的确是陈总兵赏识并看重的得力干将,他不可能见死不救。
没想到陈总兵捷足先登的计划被随后赶来的侯太监给搅扰了,此刻面对这个巧舌如簧的宦官,陈总兵亦是顿感无力,谁让大明的律法就是这样呢?不仅如此,而且还在各地总兵府之上设了镇守太监这一讨人嫌的职务呢!本来好好的计划,自己揽了责任救了杨嘉谟,把他调到总兵府以作保全。现在被侯太监一顶大帽子压下来,看来救杨嘉谟已然无望了。陈总兵只得暂时偃旗息鼓,沮丧地垮下双肩无言以对。
侯太监看陈总兵放弃争辩,心下得意面上依旧一副义正词严的嘴脸,挥手对自己带来的军士吩咐道:“来呀!押罪将杨嘉谟到凉州卫咱家的临时衙门论罪,不得有误!”
两名军士上前在陈总兵麾下军士的手上接管了杨嘉谟,只等侯太监一声令下就要押解上路。
亲眼目睹了整件事的杨嘉臣哑口无言,见他们仰慕的陈总兵在侯太监面前都吃了瘪,知道求情也是无用,只能憋火地听凭处置了。
侯太监拍拍手,又恢复了他伪善的笑面佛表情,笑眯眯地对陈总兵道:“庄浪卫得以守住还多亏陈将军救援及时呢!只怕瓦剌亡我之心不死,须得将军亲自带兵在此镇守才好,随后不妨物色了善战忠勇之将来接替卫指挥,后续事宜还请将军一力督办吧!咱家先回去写奏疏了。”
说罢拨转马头高声吩咐:“押上人犯,咱们撤!”
军士连推带搡押了杨嘉谟就走。
众人见状不由得猜想,也就是侯太监来时没有带上囚车,否则此时的杨嘉谟就该被上了枷镣锁进囚笼了。
陈总兵黑着脸目送杨嘉谟经过自己的马前,欲言又止,不由的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听侯太监又在前面好笑着揶揄道:“陈将军还真是体恤部属,上来就卸了杨指挥使的甲胄。嗯,用心良苦呀!”
杨嘉谟在一旁听得分明,此时方才理解陈总兵适才上来就要绑他,且扒掉他盔甲的意图,这是总兵大人以进为退,既是体念自己力竭疲劳,又要救他的无奈之举啊!
到了陈总兵的马前,杨嘉谟用力挣开解押的军士,跪在地上感激道:“大人,末将若能不死还来您麾下为马前卒。末将走了,请大人保重!”
陈总兵难过地闭了闭眼睛,咬着牙点了点头:“先走吧……”
只这三个字即道尽了将帅之间所有的情谊,也在间接的告诉杨嘉谟,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想办法继续救他的。
眼看杨嘉谟要被押走,杨嘉臣突然扑了上来,拦在了杨嘉谟前面,痛心疾首道:“明宇,你不能跟他们走!”
说完又一把拽住陈总兵的马缰,哀恳道:“大人,求您救救明宇吧!他此去凶多吉少啊!”
陈总兵为难地看着杨家俩兄弟,他何尝不知道侯太监吃人不吐骨头,只要落到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是,适才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侯太监得理不饶人根本就不留余地。再说了,固然要救杨嘉谟一命,也不是此刻啊!
杨嘉谟理解陈总兵的为难和考量,淡然一笑对杨嘉臣道:“大哥,你莫要再为难大人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只要能守住边墙一切都值了。”
杨嘉臣听闻,舍弃了向陈总兵求救,松开马缰走到杨嘉谟面前,坚定地道:“既然如此,生死我都陪你一起去,要不是我派人去向你求援,你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若论罪责我们兄弟共同承担就是。”
“大哥,不可儿戏!”杨嘉谟赶忙出声阻拦。
杨嘉臣却二话不说就开始卸甲脱盔,将一身染了血的甲胄撂在一旁,只着中衣上前对押解军士道:“你们要拿人就连我也一并带走吧!”
陈总兵待要阻止,却见侯太监身边侍奉的一个小宦官跑过来,斜着眼睛大声道:“公公说了,但有求情阻拦者一律同罪论处!(看了一眼杨嘉臣)把他也给我带走!”
军士得了命令,又上来两人将杨嘉臣也扭住,把他们兄弟二人推搡到一处喝斥着带走。
陈总兵咬牙忍了很久,泪花在他的眼眶里转着圈儿……他望着杨嘉谟兄弟两的背影恨声长叹:“臣不像臣,国将不国啊!”
近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远处,侯太监一行人押着“罪犯”杨嘉谟越走越远了。
陈总兵抹了一把泪水,继续望着杨嘉谟兄弟等人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语……
侯太监坐在监斩亭里远远盯着行刑台,两片薄薄的嘴唇慢条斯理的品着冒着热气的三炮台,一双三角眼大喇喇的显露着得意,仿佛这天下、这世界就是他的。行刑台上的杨嘉谟兄弟两个,背着斗大的血红的“斩”字跪在尘埃里,身后是抱着鬼头刀的刽子手……
侯太监望了一眼杨嘉谟兄弟两,残酷一笑,转头懒洋洋地问道:“时辰到了吗?”
同为监斩官的红袍文官站起来一笑,回道:“大人,还有一刻。”
侯太监颇不耐烦,将手里的三炮台重重的搁在案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原来没发现,赵按察竟是恪守尽职之人呢!”
红袍文官愣了愣,旋即惶惶然躬身回道:“侯公公此言折煞下官了,下官愚钝,还请公公赐教。”
侯太监睨了一眼额头冒汗的赵按察,目光悠然地看向刑场中两名五花大绑的犯人,低哼一声道:“午时三刻跟午时二刻有何区别?”
赵按察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侯太监的意思,趋奉上前笑道:“公公坐镇监斩,自是没什么不同的。”
说完,伸长手臂从桌上的签筒中捻起一支朱红如血的木签来,双手捧到侯太监面前笑道:“侯公公,请!”
侯太监鱼泡眼眯了眯,颇有点不屑一顾的轻蔑,用另一只手中精致的扇柄点了一下朱签,傲慢道:“咱家乃是信佛之人,这种事不沾手也罢,赵按察主理刑狱,就由你来宣好了。”
赵按察嘴角抽了抽,低头掩去多余的表情,把腰弯得更低下去,带着一丝讨好道:“谨遵公公令旨。”
侯太监对这样的逢迎早就习以为常,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唰”的一声打开折扇自顾取凉,再不与赵按察多说。
赵按察直起腰身,抬头看了看监斩亭外热辣辣的阳光,握着朱签无奈地向亭子外走出去。
离着监斩亭二十步之外的行刑台上,杨嘉谟和伯兄杨嘉臣静静跪在断头桩边,眼前二尺高的木橔子不知承载过多少颗头颅与身体分离时鲜血的浸淫,早已失却了原本的颜色,乌黑中泛出油润的暗红光泽来,看得人眩晕发昏。
或许,这眩晕有一半是来自“秋老虎”的余威吧!毕竟武将出身的两名受刑者,他们的胆魄与普通人到底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烈日灼晒下,杨嘉谟的嘴唇干裂渗血,但目中精光熠熠并不见一丝浑浊,有的只是不甘和愤恨。
“大哥。”杨嘉谟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杨嘉臣道:“你怕吗?”
杨嘉臣比其弟大不了两岁,但天生一副老成相貌,方正的脸膛上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比例均匀,令他有一张中正端方的面容。
“为兄不怕,但有恨!”杨嘉臣的目光聚焦在前方虚空处,同样干裂的嘴唇一说话便崩裂开来,一丝血迹流到青青的胡茬里更显殷红。
杨嘉谟眼神闪了闪,内中盛满了愧疚:“大哥,若不是被我连累,你此刻本该擢升千户了。”
杨嘉臣嘲讽一笑,收回目光看向其弟:“明宇,兄弟血脉岂是功名可比拟的?咱们兄弟二人一起死,黄泉路上还是并肩人,为兄不后悔,你也无需自责。只是……”
顿了顿,杨嘉臣转头盯着监斩亭,恨恨地道:“可恨那阉宦无耻,非要构陷你我兄弟,死在这般小人手上,真是不甘心啊!”
顺着兄长的目光,杨嘉谟也看向监斩亭,双目之中杀气盈盈几乎凝成实质:“大哥,早知今日,我真该当机立断杀了那狗贼,便是死也要拉他为咱们兄弟殉葬。”
杨嘉臣突然颓丧起来,叹口气道:“这阉宦不除还要继续祸害军中啊!”
“唉!”杨嘉谟也是一声长叹:“死则死耳,无奈还要背负一身污名。想我杨家将从前朝到如今,满门忠烈却总是受奸佞所害,真是苍天不公呐!”
杨嘉臣无奈,继续放空了眼神低沉道:“恨有何用?狱中羁押大半年,本以为会有转机却还是难逃一死,侯太监只手遮天到如此地步,你我兄弟又不肯与他同流合污,这也是迟早的结果罢了。”
“哼!让我与一介阉狗为伍,还不如一死!”杨嘉谟冲动之下声音高亢,引得刽子手不禁侧目。
赤着上半身的两名刽子手红巾包头,怀里抱着的鬼头大刀反射着太阳光,森森锐芒令人目眩。
“死囚不得喧哗!”刑台下方负责守卫的一名将官厉声喝斥。
兄弟二人不再交谈,一时间都各自沉默下来。
军士执刀持枪维持着刑场一周的秩序,以防观刑的闲杂人等冲入场中生事,更主要的是需防备有人铤而走险来法场劫囚。
押送杨嘉谟兄弟的王指挥领着一众将领站在法场内,于刑台一角默默注视着即将被砍头的二人背影。王指挥见无人注意,后退了几步,悄悄地溜了出去……
刚才杨嘉谟兄弟的谈话,围观的人们自然听了个清楚,谁人不为他们叫屈?但正如杨嘉臣所说,侯太监在陕西行都司的辖地上无人敢惹,一个镇守太监的权柄,竟然越过了布政使、按察使和都司衙门,高高凌驾于三司之上,百姓官民的性命任他捏在手里生杀予夺而无人敢置喙,以致人人只知侯公公,而不知皇上和朝廷。
据说,在民间百姓那里,有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哭闹时,大人只消说一句“侯公公来了!”那孩童一准停止哭泣,还要跑去隐蔽处躲起来,唯恐被大人嘴里说的那个生吃小儿脑浆子的魔鬼给抓了去……
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又出自哪里?这都不是重点。百姓们之所以这样编排,大多与侯太监穷奢极欲地搜刮盘剥民脂民膏有关,“十户之中九户饥”,本来就勉强混个半饱的百姓人家,还要想方设法缴纳各种名目的赋税,在他们眼里侯太监其人跟敲骨吸髓的吃人恶魔也便没什么分别了。
赵按察顶着一脑袋热汗来到刑台前,抬臂扬起手中的朱签,同时高声宣道:“罪囚杨嘉谟、杨嘉臣,目无军纪私调兵马,阵前失利折损兵将,经查罪证确凿,罪囚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于万历三十四年秋七月初十处斩刑,即刻执行。”
念罢,赵按察手中的朱签作势就要执下。
守在刑犯身后的兵丁两两上前,各自擒住杨嘉谟兄弟的长发,将二人的头颅按到在了断头桩上等待行刑。
刽子手一口甘州老烧喷向鬼头大刀,刀背上奇异地映出一道彩色虹光来,诡异且艳丽。
刑台后方的几名低阶将领中,有人忍不住就要冲出去,被王指挥眼明手快的一把拦住。
赵按察重新举起朱签,大声喝道:“行刑!”
朱签落地,鬼头刀扬起,周遭围观人群中胆小的赶忙拉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杨指挥!”
“杨大哥!”
“杨兄弟!”
……
王指挥身后的将领们齐齐喊了起来,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杨嘉谟正好侧首面对众将,见状露出一丝笑来,拼尽全力喊道:“诸位兄弟,咱们来生再见还为袍泽!”
刑场外一棵巨大的古槐蔫达达伸展的枝叶仿佛被这一声声嘶喊惊醒过来,稀疏的叶片轻微摇曳间,一支锐芒闪烁的铁箭箭头缓缓探出了枝杈,目标对准的正是百步外已然手握鬼头刀目光锁定杨嘉谟脖颈的刽子手。
蒙面的箭手只露出两只精光熠熠的眼睛,低沉而又简短地下令:“另一个交给你。”
另一根粗壮的枝桠后,同样装束的箭手掩映在树叶后,闭着一只眼睛瞄准前方,浓密的眉毛尖上一颗汗珠悬而未落,亦低沉回应:“放心。”
千钧一发,饶是再怎么看淡生死,谁又能真的做到全然放松?
突然,一声尖啸伴随着骏马嘶鸣直直冲进了刑场。
“刀下留人!”高亢的男声中气十足,在马背上一声吼喊,差一点就要刺穿人的耳膜。
骏马风驰电掣,扬起的灰尘散去,露出一个穿着明艳的人来,看服饰却是品级不低的一名武将,大红色锦衣外的甲胄,亮晶晶的晃花了人眼。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甘肃镇总兵陈克戎。
陈总兵勒住骏马,高举一道明黄卷轴,疾呼道:“圣上有旨,特赦杨嘉谟兄弟死罪!”
“陆大哥,怎么办?”箭手望着树杈间的陆九问,眉间上的汗渍隐隐发散着五彩之光。
陆九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欣喜,收回弓弩轻哼一声:“看来老王真是妄做好人了,杨嘉谟不用死了……我们撤!”
箭手收了手臂,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擦拭汗渍:“那人是陈克戎吧?想不到他还是个好官。”
陆九不知可否,又是一声哼,然后跃下树干扬长而去。
箭手摇摇头,也不再迟疑翩然跃下随了陆九一同离开。所有人的关注都在刑场上,自是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随着陈克戎的突然闯入,刑场内外气息顿时凝滞。
片刻有人回神,有人大声叫道:“快救人呐!”
众人这才向刑台投去目光,只见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斜斜插进断头桩内,台上倒卧着的两具身子并不见起动。
难道,杨嘉谟兄弟终究还是没赶得及活命?
诧异之际,王指挥首先反应了过来,也暗自庆幸:再晚一点,一场你死我活、血淋淋的惨剧就发生了。想到这里,他高兴的几步跨上刑台,惊喜大叫:“杨指挥,杨大哥,你们得救了,快起来吧!”他知道,他这样的大叫声足以能引起陆九的注意。你不用救人了,赶紧走人吧!
反应慢了半拍的其余将领也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刑台,七手八脚去解绑,慢慢搀扶起跌倒在地的杨嘉谟兄弟,几个人热烈地拥抱欢呼,喜极而泣……
围观的人群中,掌声从零零落落轰然响成一片,不管与死里逃生的受刑者认识还是陌路,都丝毫不影响这份劫后余生给人们带来的感动。
侯太监一脸铁青的从监斩亭里走出来,跟班的两个小内侍一个帮他撑着伞遮挡烈日,一个手脚勤快地打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走到刑台前面来。
传完旨的陈总兵见侯太监来了,翻身下马,双手高举卷轴迎了上来。
“候公公,这是京中八百里加急送到本将处的圣旨,圣上特赦了杨嘉谟二人死罪,公公接旨吧!”陈总兵颇为客气地说道。
侯太监面上诚惶诚恐,用眼神示意为他撑伞打扇的内侍退后,一撩袍子往南跪倒在地,拱手高声道:“微臣内官监提督甘肃军务监官侯大鹏恭领皇上圣旨,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总兵缓步上前,将卷轴送到侯太监手上,顺带搀扶其起身,微笑道:“公公请起。”
侯太监稍显臃肿的身躯颤了几颤终于站稳,双手高举圣旨又是面南拜了三拜,这才交给随身内侍,回头对陈总兵微微咧嘴笑道:“陈将军每次来得倒都很及时呀!”
陈总兵面色不改,含笑看向刑台上兀自雀跃的一帮将领,平静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都是本将麾下终日刀头舔血还依然幸存的儿郎,能活着为皇上和朝廷效力总是好的。”
侯太监三角眼习惯性地眯了眯,掩去眼中浓浓的杀气,白胖的圆脸上绽出一副看似和善的笑来,附和道:“陈总兵此言甚是,咱家定会把将军爱兵如子、一心为公的忠义之举向圣上具折陈奏,祈请表彰。”
说罢,也不理会陈总兵的拱手致意,话锋一转喝斥身后的内侍道:“都瞎了你们的狗眼了,这般燥热的天气是想晒死咱家不成?”
两内侍急忙上前,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伺候着侯太监往刑场边上走去。
“以后都给我警醒着点儿,咱家眼里可不揉沙子。懂了吗?”侯太监边走边斥骂内侍,但话里有话赤裸裸的指桑骂槐,任谁都能听得明白。
陈总兵收起才行了一半的礼,无奈苦笑一下,掸了掸袍角的灰尘向刑台走去。
杨嘉谟等人见陈总兵过来,都肃正站立迎接。
陈总兵跨上高出地面一丈多的刑台,扫了眼依然插在断头桩上的两把大刀,面沉如水来到众将面前。
杨嘉谟率先跪下,感激道:“多谢总兵大人的救命之恩,末将感激涕零。大人的大恩大德此生必不敢相忘!”
杨嘉臣亦连忙并肩而跪,抱拳道:“以后我兄弟二人的性命就是大人您的了,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陈总兵阴沉着脸,居高临下看着二人,良久才抬了抬手冷声道:“都起来回话吧!”
兄弟二人起身,毕恭毕敬接受陈总兵训话。
陈总兵盯住杨嘉谟的脸沉沉问道:“杨嘉谟,你虽不用即刻就掉脑袋,但世袭凉州卫指挥佥事被褫夺了,可有什么话说?”
杨嘉谟愣了愣,拱手回话:“启禀大人,末将自知有罪,不敢有异议。”
杨嘉臣在一旁却大为不服:“为什么要褫夺军职?我们两兄弟本就罪不至死,明明是有人故意刁难……”
“住口!”陈总兵喝断了杨嘉臣的话,疾言厉色道:“既知罪责无需狡辩,今日你兄弟二人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我已让你们卫所的军士帮你们打点好了行李,即刻便去甘州府城总兵府上报到去吧!至于最终到甘州的哪个卫所,届时再说吧!”
杨嘉谟大着胆子向陈总兵看去,见他真的动怒也不再试图分辩,悄然拉了一把犹自不忿的杨嘉臣,垂头回道:“是,末将遵命。谢大人垂怜!”
陈总兵脸色稍霁,扫了一眼一旁恭肃而立的几位将领,重重哼了一声斥道:“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你等擅离值守,按军规该如何处置?啊?……还不各自回营领罚去!”
王指挥等将领不敢违抗,齐齐答了一声“是”走下刑台,与杨嘉谟擦身而过时,都纷纷抱拳致意便算是告别了。
陈总兵见众将领走开,摇了摇头递给杨嘉谟一只锦囊,轻叹一声道:“憨直本无错,自在方与圆。以后的路还很长,凡事多思多虑吧!”
杨嘉谟接过锦囊和杨嘉臣对视一眼,从各自脸上看到了彼此的不明所以。
陈总兵轻叹口气转身便走,几步下了刑台,早有随侍小兵牵上骏马相候,他接过马缰利落地跨上马背,一抖缰绳纵马径直离了刑场而去。
围观的百姓人等有不怕热的还在远远观望,还在对场内指指点点……
自始至终流汗如瀑的赵按察用一只袖子擦着满头满脸的油汗,在刑台下仰头看过来,对杨嘉谟二人好笑道:“你俩不简单呐!能让侯公公大动干戈,还能请动陈总兵亲自赶来搭救。”
杨嘉谟晲了眼台下,刚想回怼一句什么,突然想起陈总兵临走时说的话,便收起不屑敷衍着拱手道:“不敢不敢。多谢大人刀下留情。”
杨嘉臣冷眼看着赵按察,连个虚礼都懒于应付,恨恨的眼神中难掩鄙夷。
赵按察打个哈哈:“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指挥……哦不,你如今只是一个刚被豁免的死囚,到了甘州府城看看是到什么地方去,不管到哪里,肯定是小兵一个,就好好的干吧,说不定那天还能把你们杨家世袭卫指挥的荣光赚回来呢!”
说罢,不顾杨嘉臣那吃人的眼光,大笑着转身离去。
杨嘉谟牢牢拽住伯兄的一臂,盯着赵按察的背影冷冷道:“世易时移,他说的不错,我们会有那么一天的。大哥,我们走吧!”
杨嘉臣狠狠啐了一口,回头看向杨嘉谟:“明宇,总兵大人送了你什么?”
杨嘉谟松开伯兄,解开锦囊往手心里一倒,一枚亮灿灿的铜钱躺到了手上。
“铜钱?”杨嘉臣不解,往杨嘉谟的脸上看去:“这是什么意思?当盘缠也不够啊!”
杨嘉谟捻起铜钱,对着烈日看去,一缕刺眼的阳光射进了他的黑眸。
“憨直本无错,自在方与圆。”杨嘉谟重复着陈总兵说过的话,细细体味片刻,然后小心翼翼收起这枚铜钱装好,将锦囊揣进怀里,对杨嘉臣道:“今日如此闷热怕是有场大雨要来,大哥,咱们这就走吧!赶在大雨之前离开这是非之地。”
杨嘉臣抬头看了看天色,点头道:“此等腌臜之地,离了也好。”
兄弟二人大步走下刑台往场外去,迎面早有等候的两名小兵上前,各自递上一只薄薄的包袱后自顾离去。
二人接了包袱在手,杨嘉臣突然脸上变色,捏了捏包袱底部,伸手从内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一看却是两锭足色的十两白银,新崭崭展现在兄弟二人的眼前。
“这是……”杨嘉臣不解地问道。
杨嘉谟却是十分了然,对着早就离去多时,陈总兵驰马远去的方向深深一揖,眼中突显湿润,良久无语。
他明白,这两锭白银是陈总兵的馈赠,给他们兄弟在路上作为盘缠使用。如今的世道谁都不容易,军中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饷银了,陈总兵作为甘肃镇的总兵官,既要敦促兵将们练武抗敌,又要督垦屯田,还管着一镇十二卫所和四个守御千户所数万军户们能不能吃饱肚子的事情。在侯太监的盘剥下,他能够尽力维护着大家,当真非常不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兄弟二人突遭冤屈,在断头刀下重生,又得总兵大人赠予盘缠,真的是九死一生,想一想更是百感交集。这下一步是到甘州去报到,甘州甘州,甘甜之州,难道有苦尽甘来的意思?
杨嘉谟拜完,背起包袱往城门走,青色的胡茬中一张薄唇紧紧抿出坚毅的弧度,令原就年轻出众的容貌凭添了几分成熟魅力。
杨嘉臣收起银子,追着兄弟的脚步赶了上去。
不论在军中还是家里,杨嘉谟从来不管银两花费的琐事,都是由下属的指挥佥事署理总管,现在这件事恐怕就要全部落在杨嘉臣身上了,而且以后也将成为杨家兄弟间的默契和习惯。
过了午时,风云突变,一声声闷雷从天边滚过,果然连日反常的闷热是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霾风障。
一直到出了城,那些跟来监督的官兵才返回,杨嘉谟知道他们两兄弟想要和家里人告别的机会都不可能有了。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想年迈而又耿直的祖父,再看一看眼下的境遇,兄弟二人一时沉默,脚下如同坠了巨石一般沉重。
行不到十里,狂风裹挟着大滴雨水纷乱而至,杨嘉谟拉着伯兄急赶往路边并不怎么茂盛的树林里躲雨。
才进林子边,还没找到足以短暂避雨的地方,杨嘉谟悲剧地发现,他们落入了一个包围圈。二十多个蒙面人虎视眈眈,似乎正是算准了他们必会来此,一直在这里好整以暇地守候着的样子。
杨嘉谟下意识地护在杨嘉臣前面,毫不畏惧地吩咐:“大哥,你先走,我来对付他们!”
杨嘉臣不甘示弱,目露不屑地轻笑道:“几个剪径的小毛贼罢了,你我兄弟联手还怕他们?”
杨嘉谟微一沉吟,傲然而笑:“说的是。”说罢,对蒙面人朗然问道:“诸位好汉,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为何要阻拦刁难?”
蒙面人中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隐在古槐树间欲要搭救杨嘉谟兄弟的箭手陆九。他扯下面罩,朝着杨嘉谟面无表情道:“杨指挥是吧?我等受人所托,在此等你多时了。”
杨嘉谟错愕:“等我?如果没有记错,在下与兄台从无交集,却不知诸位用意何在?”陆九探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向杨嘉谟扔来,骄狂道:“看看这个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杨嘉谟稳稳接住,展开看时不禁惊疑:“这……这是……”陆九嘲讽一笑:“认出来就好!我们只认腰牌不认人,你现在知道欠了谁的人情也不晚。”
握着铁制的腰牌,杨嘉谟的表情肃穆起来,沉声而问:“我想知道,王指挥的腰牌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你和他有何渊源?”陆九并不急于回答杨嘉谟的询问,盯着他好一通审视,挑剔的目光明白无误地显露出他的谨慎来。
风雨渐次柔和下来,绵绵密密洒向大地,濡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令杨嘉谟原就不够壮硕的身躯显得略有些单薄。
杨嘉臣睃了眼那枚躺在杨嘉谟手心里的腰牌,忍不住气愤地挖苦道:“还真是没想到,官匪勾结竟连一点掩饰都懒得顾忌了。”陆九面色不变,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来:“差点忘了,杨家人是几百年都不知道变通的人,是只会拿性命博功名的迂腐之辈了。我便说老王他枉做好人,果然被你们再一次验证了。”
“你这厮是在找死!”杨嘉臣勃然大怒。
杨嘉谟挥手拦住伯兄,掂了掂手上的腰牌忽地一笑,望着陆九好笑道:“你说的老王想必一定是杨某麾下那位同知王指挥吧?不知道他还给了你怎样的计划,是劝我兄弟跟你们一道走,还是在遭到拒绝后痛下杀手呢?”这回轮到陆九惊异了,他定定看着杨嘉谟目中寒光凛凛:“难怪老王看重你,你确实通透非常。”
杨嘉臣闻言大怒骂道:“原来是他!一个小小的指挥同知,以我等兄弟的本事,还轮不到他看重!”陆九也恼了,语气不善道:“真是忘恩负义!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老王提前有所安排,陈克戎再去的稍微晚那么一点,你们兄弟俩此时怕已经是两具无头尸体了!”
杨嘉臣冷笑:“杨氏子弟宁可站着死,也绝不和匪贼同流合污,你们的情我兄弟二人可承受不起。”“你……”陆九语结,想了想冷冷道:“真是愚蠢,不知好歹!”
杨嘉臣还待再说,杨嘉谟却出言打断,含笑问陆九道:“恕杨某眼拙,此时方才认出阁下,你是陆九,是那个啸聚莲花山的陆九对吧?”
不待陆九回应,杨嘉谟又道:“我记得,这两年都是王指挥负责剿匪,竟不想你们倒惺惺相惜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说服他入伙的?”
陆九打量着杨嘉谟的眼光愈发警惕起来,矢口否认他和王指挥的关系:“他并没有入伙,你少在这里臆测。这次,不过是他看不得你死,才请了我来救你而已。”
“是吗?”杨嘉谟却不相信,盯着陆九闪避的眼神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凉州卫指挥使了,你也不用紧张,我大概能猜到王指挥让你在这里等我的用意了。”
看着陆九半张了嘴惊讶的神情,杨嘉谟敛起笑容深深一揖,再抬头已是满脸严肃:“回去告诉王指挥,我杨嘉谟虽然落了难不是他的官长了,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势必会为大明守好疆土一天,外敌鞑虏、内肃匪患是我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他敢做出对不起家国,祸害边疆安稳之事,我都会找他清算一切,不论多远,必取他性命。”
陆九的面色从惊讶转为愠怒,愤慨叫道:“杨嘉谟,你怎么能如此无情冷血?王大哥……老王他为了救你可是煞费了苦心!现在看来,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辈!”
杨嘉谟面沉如水,淡淡道:“内情是什么样的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商议了什么我不管,只消回去转达我说的,一字不落的告诉王指挥就成。”“好!”陆九咬牙恨声:“但愿你不后悔。”
杨嘉谟粲然一笑,看了眼气急败坏的陆九,转身就往林外走,并不忘喊上杨嘉臣:“大哥,我们走吧!”杨嘉臣狠狠瞪了眼陆九,跟着杨嘉谟往外走。
围住两兄弟的蒙面人下意识要阻挡,陆九黑着脸大声喝道:“让他们走!”蒙面人让出道路,杨嘉谟笑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到了淋漓的雨幕中。身后传来陆九赌气的声音:“杨嘉谟,你的话我会带给老王,外面我们准备了一辆骡车,就当是最后送你的人情了。”
杨嘉谟没有回复,状若无闻地走出了树林。
在看到陆九手握王指挥的腰牌那一刻,杨嘉谟就霎时猜出了事情的大概,若王指挥没有与陆九同流合污,身为武将进出军营所必须随身佩戴的腰牌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出现在一个外人手上,更莫说是陆九那样一个臭名昭著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匪类手上?所谓的人情,想必也是陆九和王指挥合谋欲要招揽自己入伙的籍口罢了,他怎能看不出来。只是,想到一向得自己信重的得力干将竟甘心沦落至此,让杨嘉谟忍不住阵阵心寒。
杨嘉臣赶上前,从道旁的树下解下破旧的骡车,提着缰绳看过来:“明宇,你说要还是不要?”
杨嘉谟任由脸上的雨水泠泠而下,重重点头:“要!为什么不要?否则王指挥在往后的日子里还怎么睡得着?”杨嘉臣咧嘴而笑,笑容里依然有着浓浓的不忿,言语却尽量装得轻快道:“也是,这骡车破是破了一点,好赖也是人家的一片孝心嘛。”
杨嘉谟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走近来坐进了敞篷的湿漉漉的骡车:“大哥,我们走。”杨嘉臣点点头一跃跨上车辕,驾起骡车直奔细雨绵绵中雾蒙蒙的前路。
骡车离开不久,突然出现的王指挥和陆九并肩站在道边远远眺望。斗笠下,王指挥紧紧抿着嘴唇。陆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满道:“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也看到了,他们并不领情。”
王指挥一眨不眨地盯着道路尽头模糊的骡车,深深叹口气:“杨嘉谟还是那个杨嘉谟,是我错估了他啊!”“你不怕他告发你?”陆九担心地问。
王指挥摇摇头,笑得十分把握:“他不会,不然便不收我们替他准备的骡车了。何况……”
他转身往回走:“他现在自身难保,还不至于翻脸不认人。”陆九跟上来,转头看着王指挥:“那你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王指挥顿住脚沉思,良久无言……
与此同时,杨嘉谟兄弟俩驾着骡车一路向西,已经走出了阴暗的雨天。再西走二百多里,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甘州。而甘肃镇总兵府衙门,就坐落在甘州府城的中心东大街。
一场大雨后的秋天像极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两个儿子特立独行,泾渭分明:一个是广袤、内容丰富的金秋,一个是一望无垠、莽荒苍凉的戈壁。
秋收过后大地满目浑黄,良田里多了金黄色,再加上绿色装点,与戈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树木、草原、水塘,色彩斑斓,争先恐后地呈现着秋天的累累果实。间或有几只黄羊和野兔在戈壁滩上出没,于乌澄澄的水洼里照出不甚清晰的身影来,看上去呆滞而无力。
夕阳斜斜挂在天际,凉风习习中夹杂了沙砾吹到人的嘴里,咸咸的带有骆驼草的味道。
骡车上,杨嘉谟眺望着南面祁连山那一抹青黛和山顶白雪,尽管此行被称之为“发配”,但并不影响他逐渐舒朗的胸臆。与原卫所周边群山环绕的逼仄不同,在向着甘州进发的地界上,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即便黄沙千里人迹稀少,但无拘无束的那种粗犷辽阔,才最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谁说河西无美景?眼前这番恢弘的景色也只有身临其境,方能全身心领略其美了。
暮色苍茫,远方夕阳坠下地平线,白蒙蒙的晚霭缓缓升起,眼看夜幕就要降临了。
杨嘉臣赶着骡车左右四顾,忧心道:“明宇你看看,这里四野无人,夜间露宿太不安全了。”
杨嘉谟收回目光,顺势看了看周边,满不在乎道:“大哥,这你可就说错了。这里顶多也就是沙漠狼多,危险一些,凭咱们的身手还怕了那些畜生不成?兽类觅食原为充饥,总好过连畜生都不如的两脚禽兽吧?”
杨嘉臣失笑:“这话我爱听。比起侯太监那般卑鄙小人,虎狼之类是要可爱许多了。”
说罢又回头看着杨嘉谟好笑道:“你说侯太监可笑不可笑,一个太监连鸟都没了,也敢叫什么侯大鹏?大鹏,那可是只大鸟啊!”
杨嘉谟被其兄逗笑,两个人朗声大笑起来。
笑声惊扰了道边枯草堆里栖息的一窝野鸟,大小四五只鸟儿“扑啦啦”振翅飞往荒野深处,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眼看着是必须得露宿了,兄弟二人瞅准一个沟沿边上一块比较开阔的沙地,将骡车卸下,把骡子栓到冰草丰茂的沟沿上,让吃着草,准备过夜。
杨嘉谟在栓骡子的时候,就发现了稍远处沙地边上一个隐蔽处的兔子洞,照顾好骡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捕猎。而杨嘉臣则拾柴禾,用石块搭建炉灶,准备生火。
二人各自忙碌配合默契,等杨嘉臣生好了火,杨嘉谟也如愿捉到了一只肥美的野兔,剥了皮就穿上木杈子放在火上开始烤。虽然在沟沿上,可沟里没有水。实际上,戈壁滩上最缺的就是水源,因此处理食材也是马马虎虎,在野外生存,就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兄弟两个正在忙乎的时候,远远的狼嚎声传来了。也许是狼闻到了兔肉的香味了吧?他们不管不顾狼的叫声,在翻烤兔肉的同时,议论着到甘州后会被总兵府打发到什么地方去?甘州及其周边有五个卫所,除了甘州中卫,还有前后左右四个卫,除去这五个卫外,还有一个最远的卫所,就是甘州西北边的肃州卫。实际上,肃州卫是杨嘉谟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是大明的边界线,是前线,是瓦剌人时长出没的地方,也是男子汉最能建立功勋的地方。好男儿只有到了用武之地,才能发挥出超常的作用,才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
兄弟两个饿了大半天,早已是腹鼓如雷,一闻见肉味儿更是馋涎欲滴,恨不得连生代熟的即可把兔子吞下肚去。
杨嘉臣用刀子分了一半兔肉给杨嘉谟,另一半自己先下嘴咬了一口,又烫又馋的样子顿时破坏了他向来老成持重的面容。
杨嘉谟笑了笑,对准肥嫩流油的兔子腿就要下嘴时,远处冷不丁的一声惨叫自晚风中传来。
听风辨声,惨叫声就来自不远处那条黄沙起伏中蜿蜒而去的官道之上。
此时他们身处的正是河西道上最为荒凉的一段,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段发生些拦路劫掠的行径早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想必是错过宿头的客商遭遇了抢劫吧?杨嘉谟骨子里磨灭不了的那份急公好义瞬间觉醒,他放下兔子肉就起了身。
杨嘉臣淡然地啃着半边烤野兔,头都不抬的含糊道:“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大哥,你听见了吗?”杨嘉谟指着官道的方向,蠢蠢欲动。
杨嘉臣抬眼看过来,火光闪烁中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那又怎么样?吃一堑长一智,我以为你该吸取教训,对陈总兵的提示有所警醒才是。”
杨嘉谟听闻当即怔住,直觉怀里揣着的那枚铜钱在胸口灼灼生焰发起热来。总兵大人为什么要送他一枚铜钱?不就是告诉他做人要圆滑一些么,不就是在间接提醒他少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么?之前若不是因为管了一桩闲事,也不至于得罪了侯太监因而被他借着庄浪卫之事落井下石,整治到今日削职充边的下场了。
想到这些,杨嘉谟的一腔豪情萎顿下去,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所有的热血冲动都顿时消解了。
杨嘉谟缓缓地低垂着头,重新坐到火堆旁抓起油亮的烤肉大口咀嚼起来,饕餮之状倒好似是在跟谁赌气一般。
杨嘉臣不动声色睨了一眼,转头取过酒囊颠了颠扔向杨嘉谟:“荒野露宿需防寒气侵体,喝口甘州老烧就什么都好了。”
杨嘉谟稳稳接住,拔开酒囊的塞子仰头“咕嘟嘟”灌下好几口,又报复性地开始大快朵颐。
杨嘉臣看得微微皱眉,他熟知其弟的脾性,看他的吃相就清楚杨嘉谟此刻其实是味同嚼蜡的,以他的性子要做到见死不救简直堪比剜心。可是……杨嘉臣不愿去回忆刚刚经历的那场牢狱之灾,和断头台上险些丧命的那一刻。
一切都应该以活着为前提,且好好活着为首要目的,不是吗?想到这里,杨嘉臣决定把心硬到底。
“起风了,吃完早些歇息,明日天亮咱们就赶路,过了这片戈壁就离甘州不远了。”杨嘉臣起身去把骡子又往草密的地方栓了拴,骡子快活的打个响鼻,向主人表示感谢。杨嘉臣拍拍骡子的脊背笑着说:“对,好好的吃你的草,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要管!”杨嘉臣指桑说槐,话语之中的意思表露无遗,就是不让杨嘉谟多生事。
杨嘉谟不知其味地吃完了兔肉,颇不甘心地又喝了两口甘州老烧,然后便对着眼前不大的火堆独自出神。
杨嘉臣侍弄好了骡子继续回到火堆旁,熟练地往上添了两根木柴,拨着火焰道:“去睡吧,咱们轮流守夜。”
杨嘉谟没有答话,只顾盯着火苗看。
“明宇,不是我非要拦着你。”杨嘉臣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以你我现在这样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杨嘉谟眼神微动,执起酒囊作势要饮,仰头才发现酒已经喝完了,瘪瘪的皮质酒囊里涓滴不剩。他悻悻地扔了酒囊,默默起身上到一旁的破车上和衣躺下,动静有点大,本就破败的车子发出一阵“吱呀”乱响。
戈壁上起了风,裹挟着沙砾和高高低低的狼嚎,一声声刮过来,为漆黑的夜色浸染上了独属于荒野的寂寥。
杨嘉臣伸长脖子看了眼辗转反侧的杨嘉谟,摇摇头苦笑着咧了下嘴。
官道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近了,隐约还混杂着吆喝和谩骂,甚至还有皮鞭抽打空气荡出的尖锐之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独特声响,都毫无遮挡地回荡在旷野中。那些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嚎,划破夜的安静直直刺向杨嘉谟的耳膜。
杨嘉谟再也忍受不住了,一翻身从破木车上起来,抽出藏在车底的长剑就往声音来源处奔去。
杨嘉臣几步上前拽住他,带着丝丝恳求劝道:“明宇,你就听大哥一次吧!这闲事咱们管不得,你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吗?”
杨嘉谟咬牙恨声回道:“大哥,我知道那是肃王的征粮队,也知道肃王府惹不起,可是你听!”
他长剑指向官道,义愤道:“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这般作践他人?百姓是干活的,不是用来挨打的。”
杨嘉臣无言以对,却并不肯就此撒手。
杨嘉谟武艺本就精湛,一反手甩脱杨嘉臣的钳制,提着剑便直奔灯火方向而去。
“明宇,明宇你给我回来!”杨嘉臣的呼喊苍白而无奈,索性一跺脚也取了车底的兵刃追了上去。
既然阻拦不住,那就只有共同面对了。这种时候,总不能眼看着自家兄弟吃了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