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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虑事不周

杨嘉谟在酒楼中待了半日,终于等来好消息:受伤的那个孩子没有性命之忧了!

他忙推开酒盏起身去看,却见杨嘉臣已然抱了孩子上来,后面跟着重霞。

“大哥,他怎么样了?”杨嘉谟问。

杨嘉臣上前把孩子放到地上,咧嘴笑道:“你们看。”

杨嘉谟矮身蹲在孩子跟前,逗他道:“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长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就像一只受到惊吓茫然慌张的小鹿,脸上的鞭痕已经上过药,因为母亲舍命保护,他除了惊吓过度还没有恢复过来,身上其他部位的伤口包扎处理的及时,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可是,他的母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看着面前可怜无助的孩子,再想到那位大嫂,杨嘉谟依然悲愤难抑,但自己到底能力有限,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帮他找到了一个还算可靠的依赖,希望他的未来可以在那个人的保护下平安顺遂,他就满意了。

不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再受刺激,杨嘉谟尽力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温和道:“叔叔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孩子盯着杨嘉谟看了半晌,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惊恐叫了一声便转身扑进了重霞怀里,再也不肯面对众人。

杨嘉臣无奈,给杨嘉谟解释道:“他自己说叫小豆子,今年五岁了。唉!我还以为这就好了,看来是白高兴一场。”

杨俊在一旁看到了全过程,听杨嘉臣这样说便问重霞:“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霞安抚着小豆子,叹口气回道:“身上的伤痛好治,但心病难医,只怕他这辈子都未必能彻底好起来,现在这样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怎么做才能让这孩子彻底恢复?”杨嘉谟询问。

重霞看了眼杨俊才缓缓道:“这个恐怕只能靠他自己了,只有自我战胜内心的恐惧,才算恢复。但是,彻底恢复的希望很渺茫,他母亲的惨死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

“这么麻烦吗?”杨嘉谟惊讶。

杨俊沉着脸接过话头:“对。甚至比重霞说的还要严重。因为我就是过来人。”

“你?”杨嘉谟颇为讶异,打量着杨俊问道:“看不出来你有什么不正常呀?”

杨俊挥挥手示意重霞领了孩子下去,邀请杨嘉谟兄弟俩坐下,才娓娓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和遭遇。

原来杨俊自小父母双亡,父母亲除给他留下了五个字“杨家将后代”外,再什么也没有。他也是在最底层受尽了困苦磨难,后来被江湖人士收养,教文习武慢慢有了出息,及至收养他的那位江湖师父去世,杨俊才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拥有了今天的家业。

讲述完了自己的故事,杨俊沉声道:“刚刚那个孩子比我当年受到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比他应该要心性坚强一些,若是有人能够悉心教养,帮他驱除心魔恐惧,时日久了随着年纪渐长就会康复。反之,若再受到虐待苛责,他这辈子便就此毁了,莫说彻底恢复,就连正常人也做不得。”

居然这么严重!杨嘉谟兄弟二人听得目瞪口呆。

“我说重霞姑娘刚刚为什么看了看你才说那些话,原来你竟有这般遭遇。”杨嘉臣十分同情地说道。

杨俊饮下一杯酒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很快又变回一贯的潇洒不羁,睨着杨嘉臣道:“收起你那些糟糕的怜悯,我可不需要。”

杨嘉臣瞪眼不满道:“好心没好报!”

杨俊并不在意,为杨嘉臣斟了一杯酒笑道:“看在同出一脉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喝了这杯咱们就是兄弟了,如何?”

“这还差不多!”杨嘉臣捞起碧玉酒杯,与杨俊高高兴兴地同饮一杯,就算是认下了这个旁支亲族。

杨府旁支很多,从世祖杨胜、二世祖杨斌自洪武年间到甘肃镇任职,杨家传承八代真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虽然到他们兄弟这一辈,子息不丰略有凋零,杨嘉谟的父亲才21岁便英年早逝,但杨府余威仍在,等闲也没有人刻意与他们过不去。可惜流年不利,这次兄弟二人因为不会阿谀奉承,不会请客送礼而落魄,差点命丧刑场,皆是拒绝与甘肃镇镇守太监侯大鹏同流合污的缘故所致。内中起因不过是侯太监克扣粮饷,以提督军务之便盘剥军中,到凉州卫被杨嘉谟强势顶住,没有给那厮“孝敬”才结了怨。

此事不提也罢,杨嘉臣了解自己的兄弟,即便重来一遭,杨嘉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硬抗,为了卫所军士以及众多军户们一家老小的死活,杨嘉谟绝不可能截取粮饷去巴结侯太监。

这一点桀骜是身为杨家将后裔必须具有的品格!杨嘉臣正是清楚认识到这一点,才觉得杨俊说话虽不讨喜,但行事却不含糊,他敢于拦截郡主车驾去为孤弱平民伸张正义,单这一条便足以获得杨府认可,确定他真的是杨氏子弟。

二人愉快地饮下一杯酒,便算是互相认可了彼此,可以引为兄弟同胞了。

杨嘉谟在旁看着也是点头赞同,认下杨俊绝对是意外之喜,往后在甘州重头做起还需要兄弟协力,以图大的发展。就冲这一点,杨俊这个亲族他愿意接纳。只是……

想到和那小将的约定,杨嘉谟涌起一丝轻愁,向眼前二人忧心道:“那孩子若是这般情形,交到肃王府去可有不妥?”

杨嘉臣并没有全程参与自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闻言惊奇道:“为什么要把小豆子交给肃王府?他们打死了老的,还不肯放过这个小的了是怎么滴?”

“哥哥莫急。”杨俊安抚道:“你先听明宇兄把话说完。”

杨嘉谟这才想起杨嘉臣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处理结果,便解释道:“我们已经和肃王府那名小将说好,等孩子醒来就送过去,他答应了要好好照顾。”

“这怎么可能。”杨嘉臣听说有些担心:“那人可靠吗?把小豆子交给他真的能行?”

杨嘉谟微微摇头:“眼下恐怕只能这样了,有肃王府的保护,小豆子应该不会再受人欺负。”

“可是……”杨嘉臣迟疑道:“刚刚启民也说了,要有人悉心照料,那小将在肃王府中地位如何,可会照料患病的孩子?”

杨嘉谟轻叹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正是他适才所担心的,即便猜测无误那小将就是郡主本尊,但看她的年龄也不过十七八岁,最多二十岁,哪里会照料孩子?何况,堂堂的郡主之尊,又如何肯纡尊降贵亲手去照料一个平民家的孩童?大约就是带回去随便指派一个人看护,能保证小豆子一日三餐也就是了,所谓的悉心照料那却是不敢奢望的。

杨俊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斟酌着道:“要不这样,我这里虽然不比肃王府豪贵,但还管得起一个孩子的吃喝,与其这般担心还不如把孩子留下来,总比送到那虎狼窝里去稳妥。”

“我看行!”杨嘉臣首先赞同,望着杨嘉谟道:“那王府是何等门第,怎肯厚待一个穷人家的孤儿?明宇你忘了小林了,要不是你出手相救,那孩子如今都变成一滩野狼粪渣了吧!”

杨嘉谟听了更为犹豫,是啊!肃王府是什么所在?说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一点都不为过,小豆子要是进了王府,将来到底如何谁也不敢预想。便是郡主心慈答应照顾,等她嫁出王府又将由谁接手?

“唉!”杨嘉谟懊悔道:“这事怪我没想清楚,当时贸然便答应了那小将的条件,如此一合计小豆子交到王府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杨嘉臣疑惑:“明宇,你们总说小将小将,也不打听清楚便要把孩子交出去,总不会连人家姓甚名谁官居何职都不知道吧?”

“这个……”杨嘉谟还真没问,他只是凭猜测判断对方是郡主女扮男装后的王府将官,既然有此断定,人家叫什么名字就没有必要问了,再说了你就是问人家也不会告诉你的。

而杨俊更为尴尬,那时打赌输了,光操心自己眼睛能否保住,连对方掉包换了身份都没看出来,还哪来的多余心思去管人家是个什么官职呢?

一见二人面面相觑答不上来,杨嘉臣拍着大腿埋怨:“你说说你们两个,这样就敢把孩子交给人家,万一出点事将来你找谁去要人?你们看看,这事办得也太粗糙了吧?”

杨俊难得狼狈,挠着鬓角尴尬道:“当时那个情况很特殊,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

杨嘉臣不满,毫不留情地揭着杨俊的疮疤道:“有多复杂?不就是你打赌输了要保眼睛嘛!那也不能敷衍了事,不顾孩子的死活胡乱答应啊!”

一顿指责不分青红皂白,杨俊自然不甘承受,出言辩解道:“你没看见当时的情形,就别胡乱怨怪,这又不是我答应的,你骂我也骂不着。”

“不是你答应的那是谁……”杨嘉臣说了一半突然打住,此时也意识到了这个决定应该是杨嘉谟做出的,于是便不好再继续埋怨便讪讪住了口,只赌着气不再说话。

杨嘉谟瞥了眼一脸不满的伯兄,看向杨俊问道:“启民,那小将曾说过把孩子送到王府别院找一个叫朱识鋐的人去交接,你久在甘州知道不知道这个人?”

杨俊思索一阵,摇头回道:“肃王府的高级府将我倒是认识几个,但这个名讳还真是第一次听说,难道是那个娘娘腔的名字?”

娘娘腔说的自然便是杨嘉谟一再提起的那个王府小将了,杨嘉谟知道,杨俊说的一定是那个以假乱真的假小将。

杨俊说罢又好笑着道:“那娘娘腔面嫩个矮,居然也敢用这么阳刚英武的名字,这也太名不副实了吧?”

“朱识鋐?”杨嘉谟再一次咀嚼这个名讳,总觉得哪里听过一般,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只好提醒杨俊:“你先别急着笑人家,莫非你没有听见那个小将说的话?他年纪轻轻的,便敢处置郡主的娘舅,你想想这是个什么人?”

杨俊一听倏然僵了笑容:“也是啊!他说让找姓朱的,这朱姓可是皇家御用,又是在肃王府当值的,莫非是肃王子侄?”

杨嘉谟缓缓点头:“那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你瞧你瞧,这不是捅了马蜂窝了嘛!”杨嘉臣一听更是大加埋怨:“这还敢把小豆子送去?别是人家的缓兵之计,到时候再把咱们趁机抓起来都杀了,那才叫冤呢!”

杨俊凤眼一眯冷笑:“若是那样,我便反了他就是,哪里就轮得到他们来杀人了,我还正愁没个造反的由头呢!”

听二人这般说,杨嘉谟顿时沉下脸来训斥道:“都胡说什么!事情还没确定就这般沉不住气,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杨嘉臣虽年长但习惯了听杨嘉谟的号令行事,闻言也不敢再回嘴。

杨俊到底是江湖出身,草莽气十足地反驳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若是肃王府真要动了杀心,那也怨不得我。”

“混账话!”杨嘉谟怒容满面地呵斥:“再要说这种造反不造反的浑话,你就别说是我杨氏子弟,就当咱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不用解释了,有句话我给你放这里,你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即刻就走。”

杨俊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赔礼道:“大哥别恼,我就是那么一说,又不是真的造反,咱们杨家先祖代代忠烈满门英豪,哪能说反就反呢?”

“亏你还知道忠烈二字!”杨嘉谟虎着脸训斥杨俊的样子俨然已成带头大哥,言辞做派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是朝廷正三品武将凉州卫指挥使不苟言笑、一言九鼎的威严。

杨俊一副受教了的乖巧样,觑着杨嘉谟的脸色赔笑说道:“大哥消消气,你也知道小弟出身草莽,这话常做撒气之用说顺嘴了,心底里肯定是不那么想的。”

杨嘉谟其实也明白杨俊的性情,真让他造反也未必就敢毫无顾忌的去蛮干,但总这么口舌无忌迟早必会闯祸,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敲打敲打他,让他言行上先有个规范也是好的,将来真要认祖归宗了,别因为一张破嘴给杨府带来横祸。

眼见杨嘉谟动了怒,杨嘉臣和杨俊赶忙收起牢骚抱怨,生怕挨训而一本正经地坐好,静等杨嘉谟做部署。

“这样吧!”杨嘉谟收了脾气,和缓语气慢悠悠的道:“到底肃王府小将打着什么主意咱们还不清楚,他的底细咱们更不了解,贸然把那孩子送去也是不妥。但是,既然已经和人家有过协议,不如我立即就去王府别院会一会他,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说完看向二人问道:“这样处置,你们觉得怎么样?”

杨俊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杨嘉臣也没有异议,只是出于本能叮嘱道:“那你去了可一定要小心,但有异动先设法脱身,余事容后再说。”

“好,我都知道了。”杨嘉谟应道。

说着便起身向二人吩咐:“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王府别院探探底,具体怎么决断回来再议。”

想到跟肃王府打交道,杨俊颇不放心,正色道:“大哥,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策应?”

杨嘉谟摇摇头:“不必!事情还不至于到危险的地步。”

说罢,他大踏步往楼下而去,简素的衣衫掩不住一身豪气,让跟随身后的两人无端生出一股崇拜来:真不愧是咱杨家将的代表人物呀!

送杨嘉谟离开酒楼,杨俊和杨嘉臣又一同回到楼上静等消息。

“哥哥,你平日都是这般过来的吗?”杨俊好奇地询问。

杨嘉臣从窗户里伸头目送杨嘉谟的背影消失在街口,回头嫌弃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动辄喊打喊杀要造反呐?说话口无遮拦,活该挨训!”

杨俊殷勤地替杨嘉臣斟酒,笑着打探:“相处了这半日,我只知二位哥哥都是凉州杨府子弟,可以肯定的是,你们就是杨家将后裔。可是,你们的正经名讳却还不知道呢,哥哥可否相告一二呀?”

杨嘉臣也不是鲁莽之人,想着杨嘉谟始终没有对杨俊表露身份一定是有所考量的,便也不肯将他们的真实身份告诉杨俊,只故作恼怒着岔开话题道:“你这是不相信我们?还是设套问了我兄弟的名讳要向哪里出首去,你是想要害我们吧?”

杨俊自诩聪明,但遇到杨嘉臣这般胡搅蛮缠的主也是无奈,好笑着道:“行行行,我不问了还不成嘛!既然认了亲族,迟早你们还不得告诉我。我就纳闷了,你哪里就能想到谋害上面去。”

说完又故作幽怨地长长叹了一声,吟诵道:“唉!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啊!罢了罢了!祸从口出,从今往后我听哥哥们的话,还是管住嘴为好!”

杨嘉臣看得直皱眉,更为嫌弃着道:“这吟诗作对呢,你酸不酸?哪有我杨家将子弟的一点点风范?”

“我告诉你,杨家将可是文武全才!”杨俊也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来,不客气地回敬:“你这人真是的,明宇兄也吟诗你怎么不敢说?人人都像你似的成一介武夫,岂不辜负了这世间至美的风花雪月?”

杨嘉臣说不过杨俊,也再懒得跟他争论,挥挥手指使道:“我不想跟你咬文嚼字的拽八股了,酒没了还不再上!”

“真是,我欠你的了还。”杨俊虽然嘴上不饶,但眼睛里盛满笑意,对着楼下喊了一句:“玄襄,上一壶酒来。”

话音才落就见玄襄端着茶盘上来,人未到酒香已至,依然是馥郁的葡萄佳酿。

“爷,这酒可不是这么糟践的,他会品酒吗?”玄襄放下酒壶,嘲讽着杨嘉臣道。

杨嘉臣跟玄襄天生的脾气不对付,才见了几面就成了针尖麦芒的冤家对头。

“你这丫头太是无礼!我怎么得罪你了,值当你这般出口伤人?”杨嘉臣黑下脸来问道。

玄襄正要呛回去,被杨俊轻咳一声打断。

“该打!”杨俊轻斥,随即吩咐:“让鱼丽准备饭食,我要款待二位哥哥。”

玄襄一看就是个刁蛮惯了的,闻言哼了一声,然后又瞪了一眼杨嘉臣转身便走了。

杨嘉臣黑着脸有气发不出,不计较吧又觉得憋屈。哎,罢了罢了,跟一个黄毛丫头较劲不划算!只得把满腔不开心化作酒量,抓起酒壶自斟自饮,连饮了三大杯才压下火气。

“我若还是千户,谁敢如此怠慢!”杨嘉臣不由自主说道。

杨俊一听倏然变色:“哥哥原来官居千户?”

杨嘉臣情知冲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再去否认想必已是来不及,便假意醉酒跌躺在客座中含混不清道:“我不是千户,我是总兵,我是都司……”

杨俊看着杨嘉臣装模作样的样子,无奈轻笑道:“随你是个什么官吧,混淆视听的手段也太拙劣了,我看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杨嘉臣当然知道瞒不了多久,但关于身份之事要说也得由杨嘉谟来开口,否则又得挨训。如此,他还是继续装醉的好。 98mWotcXCpVU7o4lRr2uMiiYwxmktxavHl91kQFN4qJtwbSAgdLpKa212xDPCn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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