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前院的挤挤挨挨,王府后院则要安静许多,侍女们脚步匆匆但都轻快无声,更不见交头接耳,一看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
后院一座雅致的院落内,刚刚沐浴梳妆过后的青崖郡主在女官的侍奉下,正品着一盏养颜补汤浏览桌案上的书卷。她青丝如瀑,斜斜披散在肩背处,只在头顶上用一根碧玉簪挽着个简单发髻,浑身清素完全不见金玉之物的累赘。
喝完了盏中补汤,青崖郡主素手一推放下玉盏,拿起一本书册快速翻阅着问道:“老九在哪儿?”
女官收起玉盏,眼神闪了闪答道:“九王子大约是在午睡吧!”
青崖郡主“哧”地笑了一声,放下书册抬头看过来,露出娇美的容颜,正是之前以男子身份出现在大街上的王府小将。
褪去戎装重着衫裙,令她少了几分英气多了一丝娇媚。青崖郡主眼睛笑得弯弯,起身道:“又在我面前替他打掩护?老九那别扭的性子都是你们惯得。”
女官不敢隐瞒,但并不见惧怕地笑道:“启禀郡主,九王子其实在后花园里生闷气呢!”
青崖郡主笑着摇摇头:“我便知道一定是这样的,随我前去看看他吧!”
女官略有迟疑:“郡主不去前院了?那些官员……”
青崖郡主摆手不耐烦地吩咐:“打发个人过去,就说本郡主今日累了,让他们明日再来。”
女官躬身应了,转头示意一旁侍立的小侍女去办。
小侍女矮身福了福,忙不迭的退出去传话。
青崖郡主提着裙裾走到门槛边,嫌弃道:“这衣服太繁琐了,还是没有男装利落,回头让她们重新做几身简单一些的送过来,不必华贵。”
女官答应着,替郡主捧起长长的裙摆跟随出门,大胆进言道:“郡主是金枝玉叶,也不宜打扮得过分素淡,免得被人诟病。”
青崖郡主边往前走边不屑一顾道:“随他们说去,我偏喜欢简单素净,金银堆砌粉妆玉琢的,那是供人玩赏的器物。”
女官不敢再劝,委婉请示道:“前院那边适才送进来了不少贵重物件,还就是郡主最看不上的那些金玉俗物,卑职请问该如何处置?”
青崖郡主顿住脚,想了想道:“两个选择,要么原物退还,要么都拿去给老九存起来,等将来他成亲时当聘礼。”
女官抿嘴一笑:“郡主,那您自己不留一点当嫁妆?”
青崖郡主微微一怔,继而摇头苦笑:“胡说什么!我就老九一个亲弟弟,母亲又去得早,我不为他打算还能指望谁?”
女官收了笑,矮身一福由衷赞同道:“郡主说的是,卑职多嘴了。”
青崖郡主继续往前走,神情间略有失意:“无妨!我知道你是真心为着我们姐弟好,王府里我能够全心信赖的也就只有你了。”
女官满脸感动,望着青崖郡主的后脑勺真挚地说道:“郡主如此厚爱,刘伶惟有以死相报。”
青崖郡主摆摆手,沉默着自顾往前行去,她薄施脂粉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穿过几重垂花门来到后花园,远远就见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少年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假山一周七八个护卫守着,两个侍女端着茶盘站在阶梯边垂头恭立,似乎像是被罚站的样子。
青崖郡主带着女官上前,护卫们见了正要行礼,被郡主摆手制止了。
“刘女官,你打发人去看看沙枣糕做好了没有,好了就送到这儿来。”青崖郡主吩咐道,并刻意提高了嗓音确保让亭子里的少年能听到。
刘女官了然一笑,点点头应下。
青崖郡主提起裙裾缓缓走上石阶进了亭子。
少年与青崖郡主眉眼间有着九分相似,这便是甘州肃王府排行第九的小王子朱识鋐。此刻,他正嘟嘴生着闷气,一见青崖上来更是气哼哼地转过脸去不加理会。
青崖郡主上前坐到九王子对面,好笑地伸头去看他的表情。
朱识鋐赌着气,把头偏到不能再偏的角度,就是不肯理会青崖。
青崖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你转回头来咱们姐弟好好说话,我给你赔罪还不成吗?你再这样以后可就成歪脖子小王爷了。”
“哼!”朱识鋐别扭着调整了坐姿,气恼道:“别以为轻飘飘说个赔罪我就原谅你了,这回你得发誓,发誓你再也不让我出去做那种事了。”
青崖抿嘴忍住笑,伸出三根手指做发誓状,含笑问道:“那说好了,我发完了誓你就不许赌气了。”
朱识鋐怒冲冲地皱着鼻子:“还要加上一条,以后不许你再冒充我,拿着我的名字在外面招摇撞骗。”
青崖眨眨眼:“这个能不能再斟酌斟酌?”
“不行!”朱识鋐一口拒绝,漂亮到男女莫辨的面孔微微涨红着抗议起来:“你已经无法无天了,从小到大冒充我去做坏事,我替你背锅被父王责骂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让我当众脱衣服验身,帮你打赌作弊,你你你……你太欺负人了!”
朱识鋐越说越激动,大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泫然欲滴,看起来委屈极了。
青崖忙掏了帕子去帮他擦眼泪,却被朱识鋐一把夺过去。
朱识鋐抖了抖帕子又指责道:“还有,你怎么敢真的当众打了舅舅,还把他绑了?那都司衙门是什么所在,随随便便就把他送了进去,万一他老人家出点什么意外,咱们……咱们怎么跟父王交代?”
提起张洪之事,青崖收起笑脸,扳过朱识鋐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严肃而冷酷地说道:“你听着老九,其他什么事姐姐都可以答应你,也乐意哄着你、包容你,但只有这件事,你不能混淆是非,胡搅蛮缠。”
朱识鋐皱着一张俊脸更显委屈,反驳道:“可那是咱们的舅舅,这个世上你我就这一个亲人了……”
“胡说!”青崖打断,沉着脸低斥:“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父王才是咱们最亲的亲人,你怎么总是置若罔闻。”
朱识鋐颇有些惧怕青崖,闻言垂下眼皮弱弱地不服道:“我不过一时嘴快罢了,又不是真的不知轻重。”
“你还敢狡辩!”青崖翻脸松开朱识鋐的肩膀,恼怒道:“朱识鋐你几岁了,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省心?我不过比你大了一刻便活该为你操碎了心是吗?”
见青崖真的生气,朱识鋐也不敢再耍小性子了。他觑着青崖的脸色低声道:“我记住了,你别生气,我以后绝不再说这种浑话就是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又是孪生的姐弟,青崖责骂过后也是不忍,叹口气劝勉道:“老九,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我又何尝不懂。咱们的娘出身低微,去的又早,在这偌大的王府里,众多的姐妹兄弟间,你我只有拼命努力才能被父王看进眼里。而也只有得到父王的关注,咱们才能活得稍稍不那么委屈,这你应该都明白的不是吗?”
朱识鋐点点头,认真起来的面孔才有了那么一丝丝英武之气。
他微微攥着拳头坚定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只是……”
朱识鋐咬唇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真的忍心让舅舅给一个贫贱的百姓去偿命吗?”
青崖无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朱识鋐教训他:“你什么时候能真正长大啊老九!先生的课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
朱识鋐刚要反驳,青崖又是一记眼刀甩过来,吓得他赶紧住了嘴。
青崖接着说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百姓是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君和社稷都是可以改立更换的,只有老百姓不可更换。从你的嘴里怎么能说出轻贱百姓的话语来?”
朱识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偷眼觑着青崖的脸色嗫嚅道:“我以后肯定不会了。”
“唉!”青崖长叹一声,包容地抚了抚弟弟的头,仿佛自己不是长姐而是一个慈爱的母亲。
“老九,你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呢?”青崖慨叹一句,无奈道:“等下回房里去,把《孟子。尽心下》抄写五十遍,写好了拿来我看。”
朱识鋐一听苦着脸讨价还价:“二十遍,不能再多了。大不了以后我叫你姐。”
青崖睨了他一眼,铁面无情道:“你叫不叫无所谓,反正我都是你姐,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行,朱青青,算我服了你了!”朱识鋐一撩袍子站起来,食指指着青崖的鼻子说道。说完黑着脸直奔亭子外去,走到台阶中还不忘仰头抱怨:“世上哪有你这样的手足?父王都没你狠!”
青崖从亭子边伸出头来,好整以暇地笑道:“我发现你最近书法退步了呢!应该多写一写,就练回来了。”
闻听此言,朱识鋐面色一僵,想说什么又不敢真的说出口,最终只恨恨地指了指亭子里那道身影,转身便匆匆下了石阶。
刚好刘女官亲自捧着茶盘送了糕点来,见到朱识鋐忙矮身一礼道:“九王子,您最爱吃的甘州沙枣糕来了。”
朱识鋐此刻正在气头上没处发泄,一把掀翻了刘女官手里的茶盘,借题发挥着骂道:“吃什么吃?就知道吃!爷又不是小孩子,才不稀罕这玩意儿呢!”
一通脾气发完,兀自感觉憋屈,抬头一瞧青崖也从亭子里下来了,朱识鋐无奈地甩了甩袖子,脚步略显仓皇地往花园外走去,他的随从护卫和侍女一见也匆忙跟上,一行人离开了花园。
等青崖下来,刘女官不解道:“九王子这是怎么了?”
青崖看了眼打翻在地的糕点,颇为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沙枣糕做得还有吗?”
刘女官点点头:“知道九王子喜欢这个,我特意让膳房多做了一些。”
“那好。”青崖吩咐:“迟些再送一盘过去给他。”
刘女官应下,伺候着青崖往前走,小心翼翼道:“郡主,卑职有些话本不该讲,但又不吐不快。”
青崖顿住脚步,温和道:“但讲无妨。”
“是。那卑职僭越了。”刘女官赶上两步来到青崖面前,躬身施了一礼才开口道:“郡主是否觉得您将九王子保护的太好了?”
“哦,怎么说?”青崖不解问道。
刘女官身子更弯下去两分,直言道:“九王子只比郡主小一刻钟,但他比起郡主您却更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事事都有郡主在前面护着、提点着,他自己却连一点点风雨都不曾经受过。郡主,卑职斗胆!”
刘女官说着跪了下来,继续进言道:“九王子他需要独自长大了,您不可能护着他一辈子,何不放手让他去成长?”
青崖愣住,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女官也不敢抬头去观察主子的脸色,但料想此刻的郡主应该是颇为震怒了,便干脆跪爬在地,微微颤抖着身子大胆苦劝:“郡主,小鹰只有先推下悬崖才能学会飞翔,九王子都已经十八岁了,再不坚强起来可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话,刘女官额头上的冷汗泠泠而下,郡主姐弟虽然从小就由她侍奉,算是看着长大的,但正因为这样,她才更清楚郡主是个什么秉性。一个王府的庶女,母家本就出身不高,在王爷二三十个子女当中能够独得恩宠,获得御赐的郡主封号,其中的艰难挫折自不必说,但就那份心机手段便不可小觑。只有刘女官明白,原名叫做青青的普通庶女,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今天这般令人敬畏的身份的,王爷的女儿当中,包括王妃所出的嫡女,会武功的可就只有这一位了……
半晌,就在刘女官闭着眼睛等待惩处的时候,才总算听到了一声幽幽长叹。
“唉!刘女官你起来吧!”青崖郡主淡淡说道。
刘女官悄然擦了擦鬓间的冷汗,磕了一个头才敢站起来。
“谢郡主宽宥!”刘女官谦卑道谢。
青崖抬手拍了拍刘女官的手臂,缓声安慰:“无妨!我说过,我能信赖的也就只有你了,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
刘女官躬身退后让出道路请郡主先行。
青崖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衣袂飘飘漾来一丝异香。
刘女官抬眼看向假山旁的一株秋桂,金黄色的桂花一簇簇开满枝头,阵阵甜香正是来自那里。
微一愣神再看时,青崖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
刘女官急忙追随上前,按规矩落后青崖两步远。
看着郡主高挑清瘦的背影,刘女官微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仍然有些心有余悸。
青崖一向利落的步伐此刻有点迟疑,环顾花树葳蕤假山亭阁的王府后花园,突然有种莫名的孤独感漫上心头。
仰头看向头顶的蓝天,青崖突兀地问道:“那个孩子何时送过来?”
刘女官白天没有随行,自然不清楚这话的意思,疑惑道:“郡主问什么?”
青崖垂下头想了想,再次抬步往前,随口道:“无事!”
刘女官满脸茫然,答应一个“是”字,眼见郡主脚下加快了步子,忙小碎步跑动起来不敢掉队紧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