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的官兵连续的对这对平民母子拳打脚踢,那妇人倒在血泊中已是气息奄奄了。她痛苦的蜷缩着身子却仍然搂着孩子不肯放手。而孩子却任由官兵扯着胳膊,连一声哭喊都不曾发出,刚才还木呆呆的眼睛此刻已经轻轻合上了,脑袋软塌塌的左摇右晃。在人们的眼里,在官兵拉扯下的孩子好似一只破旧的皮偶娃娃,无声无息。
玄襄抹了一把眼角,愤恨道:“我们刚刚都看见了的,这个孩子是被那个当官的踢了一脚才……”
这姑娘恨恨地握拳,几步跑到杨俊这边来,红着眼睛怒声道:“爷,你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你若怕了便只在这里看着,我一个人下去向这个什么郡主讨个说法,这当街行凶打死了人,她总得给甘州的老百姓有个交代吧!”
说着,“嗤啦啦”抽出腰间隐藏的软鞭,一转身就直奔楼梯口准备下楼了。
重霞和鱼丽也走过来,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向杨俊一福,也不多说什么便转身追着玄襄而去了。
“三位姑娘等等,在下随你们一起去。”杨嘉臣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杨嘉谟面前说过的那些话,他大步的追到了楼梯口,回头瞥了一眼杨嘉谟,略有心虚而又十分坚决地下了二楼。
杨嘉谟想要阻拦,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眼看着杨嘉臣跟三位佳人一起走掉,一时竟感到莫名的无力。
杨俊觑着杨嘉谟的脸色,淡而又淡地问道:“你不拦着他?”
杨嘉谟没有回答,手中握着的夜光杯原本冰凉渗骨,此时却渐渐开始发烫,令杯中的琥珀色酒液越发馥郁芬芳。
酒香醇厚,而杨嘉谟的心情却异常惨淡。就在刚刚,他还蛮有把握的在盘算着怎么说服杨俊放弃造反,放弃与肃王府为敌,可是眼前的一幕深深的刺激到了他的神经。必须承认杨俊说得虽然偏激但有一定的道理,肃王府的普通官兵都这般视人命为草芥,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奴役百姓也就罢了,可当街为难妇孺行凶杀人就真的是令人发指不可原谅了,也难怪连一向谨慎的伯兄都大喊着奔出去讨要公道了。试问,面对正义之举,自己怎么张嘴阻拦杨嘉臣,又拿什么说辞来劝说杨俊?
“明宇兄。”杨俊敛容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你也知道我要做什么。劝阻的话你且先保留,等我解决了眼下这件事再来言说,到时候你若还觉得我是匪贼,那你就忘了之前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什么凉州杨府,什么认祖归宗,这些话我们便不必再提了。”
说罢,杨俊身子一歪,也不见他发力便从窗口飘了出去,白袍划出的优雅弧线在对面房舍的檐头一顿,眨眼便落到了那位惨遭虐杀的母子身前。
杨嘉谟下意识的就想跟着杨俊飞下去,但想了想还是按捺住了冲动,可手中的酒杯却被他生生的捏碎了。他甩了一下冒血的手指头,大踏步往楼梯口走去,像杨俊那样高调的出场方式,他杨嘉谟可不习惯,也没有效仿的必要。既然杨俊选择出头正面去杠肃王府,那自己站在人群中当一个振臂呼应的支持者也是极好的。并非害怕,而是前车之鉴啊!
出了门,街面上已经聚起了不小的人群,有胆大不怕事的,和实在看不下去这幕欺凌事件的人都纷纷走出家门,不顾禁街的号令围了上去。
官军一看百姓围上来,更加小心地护着郡主车驾,而之前拿鞭子抽打人的校官瞪圆了眼睛,指着人群大喝:“你们这是要造反?”
杨俊白衣飘飘站在最前面,闻言冷笑一声回道:“是我们要造反还是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为非作歹在先?便是反了也是肃王府官逼民反。”
校官盯住杨俊厉声吩咐:“好呀!你们果然是来造反的!来人,把这个人,和这一群刁民都给我抓起来,交由都司衙门处置。”
说完又恶狠狠地补充:“但有反抗者,一律格杀勿论!”
官军得令,从马车旁分出来一队人马快速上前,很快到了校官身前,兵刃出鞘,齐刷刷的对准了杨俊和他身后的一众百姓。
杨嘉臣其时正站在杨俊侧后方,见状低声询问杨俊道:“官军人多,怎么办?”
杨俊自信一笑,不屑地扫了眼官军,对杨嘉臣和他身边围拢过来的玄襄三人说道:“你们几个先去看看那位大嫂和孩子,若还有救即刻施药,若是……”
顿了顿,杨俊凤眸一眯,眼神冷冷地射向校官,决然道:“若是这对母子罹难,那你们肃王府总得有个说法。”
杨嘉臣和三美闻言都不约而同地狠狠瞪了眼官军,然后走上前去查看倒在地上的母子。
校官大笑两声,鞭子指向杨俊喝问:“说法?就凭你也敢让王府给个说法?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爷在甘州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刁民,够胆的你别跑,今日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和肃王府作对的下场!”
“你在威胁我?”杨俊好笑地回道:“果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狐假虎威的狗奴才!”
校官挨了骂气急败坏地下令:“上,给我先杀了这个带头造反的!”
官军似乎微有犹豫,刀枪对着杨俊却迟迟没有上前。
校官怒极,抬脚踹了就近的一名兵卒一脚,喝骂道:“还愣着做什么?不就杀个把贱民嘛,郡主跟前自有爷担着,你们怕什么?”
此言一出,将士们不再迟疑,举着刀枪便冲了上来,直往杨俊一个人的身上招呼。
“哼!”杨俊冷哼一声,主动迎上官兵,双手一伸一探便夺了两名军士的兵器作为自己攻防之用。紧接着身形快如闪电般穿梭在军士间,片刻之间便打得这些官兵们横七竖八,落花流水。
校官一见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从腰间拔出宝剑颇为心虚地质问:“你这厮竟敢对官军动手?你死定了!”
杨俊扔掉手里的兵刃,闲适地拍拍手晲了眼校官,转头问一旁正在替那对母子检查伤势的几个人:“人怎么样了?”
杨嘉臣满面担心不置可否,玄襄和鱼丽轻轻摇了摇头,难过地垂下头去,只有重霞淡定回道:“孩子若救治得当,还有一线希望,大嫂已经回天乏力了。”
杨俊一听脸色骤变,沉声吩咐:“既有希望还不赶紧施救!”
重霞点点头,示意杨嘉臣抱了孩子跟自己走,脚步匆匆地往人群后面行去,而玄襄和鱼丽则扶起了那个妇人:“大嫂,你醒醒!你醒醒!”
妇人没有一点点声气,重霞用手在妇人鼻子下一试,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围观的人们刚才亲眼看到了官军凌虐,此时见人已经死了,都不由愤慨,对着官军七嘴八舌地谩骂起来。
校官心虚地又往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的威胁杨俊:“你胡说八道蛊惑人心,分明就是故意煽动这些乱民聚众闹事,就不怕郡主问你的罪吗?”
杨俊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刚要回敬两句,却被身旁一道浑厚的男声抢先截去了话头。
“何不让郡主出来裁夺?”杨嘉谟高声大嗓的说着,缓缓走到了杨俊身侧。在这之前,他在义愤填膺中,冷眼旁观着把周围的形势分析了一番,他发现郡主车驾在不远处,可外面这般大的动静郡主却无动于衷,不闻不问。由此他感觉那辆奢华的马车上根本就没有郡主在座,乃是一架空车。杨嘉谟想,那郡主便再是铁石心肠、横行霸道,也终究是一介女子,断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部属残害妇孺还漠然处之,稳坐钓鱼台。
见是杨嘉谟来了,还能和自己并肩面对肃王府的官军,杨俊顿感底气十足,接着杨嘉谟的话题冷笑着嘲讽:“是呀!郡主的车驾就在这里,任由府上的奴才当街打杀人命,郡主还能坐得住且一声不吭,可真有一身令我等佩服的隐忍功夫呢!”
说罢,看向杨嘉谟又道:“你看,我等这般说都不见郡主露面,这阵仗莫非是个假的?那车里根本就没有郡主的尊驾吧?”
杨嘉谟有九成可以断定郡主不在车上,也明白杨俊这么说打着什么盘算,乐得与他唱一出双簧,便点点头附和道:“这也不是不可能。倘若车里没有坐人,或者说坐的根本就不是郡主,那……”
他盯住那个明显心虚到极至的校官,凛然说道:“这些人难道都是冒充官军,假借郡主名头却包藏祸心、荼毒百姓的匪贼之流不成?”
“兄台高见!”杨俊夸赞着,假意琢磨道:“如果是这样就说得过去了,若是郡主那般金枝玉叶的身份,怎会容忍麾下肆意败坏王府名声,把自己封地内的百姓不当人看随意打杀呢?”
二人一唱一和给了彼此一个会意的眼神。
杨嘉谟板着脸:“我朝从洪武圣人起历代都最是注重百姓生计,体恤民间疾苦,肃王亦是皇族不可能做出如此不顾死活的事情来。大约这些人就是冒充的,居然还谎称是郡主车驾,当街杀人嫁祸王府,简直其心可诛。”
“对对对!兄台说得对极了!”杨俊真心认同道。他自己也算嘴巴子厉害的了,但比起杨嘉谟这样思维缜密有理有据的诘问,逼迫得肃王府官兵无言以对,这份反将一军的本事可比他孤注一掷的去拼命要省时省力的多了。
杨俊拉着杨嘉谟退了一步,盯住官军正义凛然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来路?跑到我甘州地界上冒充郡主名头当街行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对面的校官似乎有苦难言,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什么来,慌慌张张的往后一指马车,口气却隐含妥协道:“你们看清楚了,这六驹驾辕的车驾等闲谁敢胡乱冒充?识相的就赶快让开,本将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否则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甘州不同于别处,这里自来就民风彪悍,遵从禁令是一回事,但涉及到了底线时他们骨子里那种血性便都被激发出来了。围观的百姓们不等杨嘉谟和杨俊发表意见,自发地往前走了几步将路面完全堵住,此时越来越多的百姓闻讯走上街头涌过来,倒也是好大一副阵仗。
事已至此,总得有个善始善终,既然都站出来了杨嘉谟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愤然回那校官道:“那可不成!你们打杀了无辜妇孺却要当无事发生,恐怕大家伙儿都不答应吧!”
话音刚落,身后一片声讨,百姓们自然是同仇敌忾,连声说着“不答应”,其愤怒声一浪高过一浪。
杨俊抱着胳膊凤眼一眯冷声道:“说的是啊!你要当做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这位被你们打杀的大嫂怎么说?刚刚去施救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的那个孩子又怎么说?你这么轻飘飘的就想揭过,我们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再说了,万一你们是冒充官军的土匪山寇,我们要是放你们走了,岂不是麻烦?”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身后百姓又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援,直逼得那校官面容扭曲,浑身冒汗。
就在这时,官军后队中一阵骚乱,将士们站成两列让出一条通道来,从外面走进来一位个头不高却一身高傲的清秀小将来。杨嘉谟、杨俊一看,惊讶极了,好巧不巧,来人正是那夜在官道上曾与杨嘉谟和杨俊有过激烈厮杀的肃王府运粮队武艺高强的年轻小将。
小将缓缓上前站到百姓对面,目光扫过一众百姓,又看了看玄襄和鱼丽一边躺着的死于非命的妇人,转身瞥了眼白衣的杨俊,最后却将目光定格在杨嘉谟脸上沉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杨嘉谟顿觉无言,还真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了啊!如果让对方认出自己来那就麻烦了!早知一时的热血上头会招来这么多的是非,他那夜就不应该不听大哥的话……
算了,如果重来一遍,杨嘉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做出救人的选择的,这个毋庸置疑,也无需后悔。只是,这一次说不定就真的要被肃王给砍头了,谁让他跟劫掠肃王府粮车的“匪贼”是一路呢!解释?能解释得清吗?不看当夜的“贼首”就在身旁并肩而立,还口口声声着讨要说法,一再挑衅嘛!
“姑娘,你这般搭讪不觉得很老套吗?”杨俊适时出声,为杨嘉谟化解危机的同时大大讽刺了一通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将。
小将闻言顿时恼了,瞪着眼睛怒道:“你哪只眼睛看我是姑娘了?招子擦亮了再来说话!”
杨俊好笑道:“哦?你说你是男人,那敢不敢脱了上衣让大家验证一番?”
小将怒极眼看着就要发作,却眼珠一转狡黠道:“好啊!不过咱们打个赌,若等会验证了本将是男人不是女子,你拿什么来做筹码?”
杨嘉谟眼见小将是个不好对付的机灵鬼,连忙提醒杨俊:“小心上当!”
杨俊听了却不以为意,摆手道:“兄台放心,别的不敢赌,要辨认雌雄在下自认还有几分眼力,她是男是女岂能逃得过我一双慧眼?”
杨嘉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小将既然自己提出来打赌,那他就应该有十足的把握,即便是被杨俊看破身份真是个女子所扮,他也一定想好了破解脱衣验身的办法,或是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高明策略来应对,否则便不会有此一赌了。
杨俊不顾杨嘉谟的提醒和警示,硬是要强着应赌,豪气地拍着自己的胸膛道:“你若真是男儿身,我废了这双招子立即退走,今日肃王府打杀妇孺之事再不过问。”
说罢,又十分轻佻地打量着小将周身,笑问:“那你若输了又该如何呢?”
小将不满杨俊看他的眼神,一脸嫌弃地指了下杨嘉谟道:“你这人就是比他讨厌,这双招子今天小爷我要定了。”
“是吗?”杨俊搓着下巴笑得是有那么一点猥琐:“想要我这双眼睛那还等什么,快脱了让我们当场验证呀!”
杨嘉谟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明明是一场追究肃王府残害百姓性命的正义之争,到了这二位手上突然就被带偏了节奏,变成了验证王府小将是男是女的戏码。而且,周围的百姓们竟然也一改之前的愤慨指责,用各种看好戏的兴致满脸期待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事啊!难道都看不见已经死了的受害人吗?人命关天都不顾了?对此杨嘉谟哭笑不得。
小将不吃杨俊这一套,含笑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激将,既然答应了我自会照做。只是我这身盔甲颇为珍贵,乃是王爷所赐,就这样放在地上沾了灰土委实不敬,我须得上到马车里去脱下放好,然后再来一明真假。”
杨俊扫了眼马车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下来:“可以,只要你有资格登上这架马车,我们没什么意见,别借机跑了就是。”
小将横过来一眼:“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去去就来,你别后悔才是。”
杨俊哈哈大笑着挥手:“快去快去,我倒要看看你这女娇娥怎么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大变活人变成个男儿身?”
小将剜了眼杨俊,嘴角却掀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转身便往马车后面走去,王府官兵自然又是夹道护持,待小将走过便立即恢复队形,严阵以待地守在马车四周。
“你可真会转移目标。放着这样一个声讨王府的好机会,就让你这样轻描淡写的放弃了!”杨嘉谟压低声音责怪道。杨俊就不耐烦的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打赌,等我赢了再说如何?”
杨嘉谟见杨俊生气了,就打赌一事提醒杨俊:“……好好,不说这个了。等会若赌输了你就直接走人,我来替你断后。”
对于杨嘉谟这般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杨俊是颇为无奈且略有不满的,但看到杨嘉谟在关键时刻能够挺身相护,他便觉得十分感动,真诚笑道:“你且放心,我赌她是个女的就绝对是个女的,若真有意外只能说明我当真是有眼无珠,这双眼睛也就不配长在脸上了,我自该愿赌服输。”
看杨俊说的如此有把握,杨嘉谟微微放了心,但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始终盘旋在心头,让他怎么都不能完全放松心神。
且不论车下二人怎么想,与此同时,小将已经除掉盔甲只着中衣再次来到了大家面前。他一改之前的狡黠之气,一脸阴沉十分不悦地站在当街,于众目睽睽之下,于午间温热的阳光中,一言不发开始动手宽衣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