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霞见状轻移莲步缓缓上前,在离客座两步远处站定,微一矮身福了福向身后紧随而来的玄襄点点头。
玄襄端着一方绣凳放好,便却步退了下去,临走还不忘瞪了眼杨嘉谟二人,不知道是在为杨俊出气,还是在怪责他们不识抬举,或许两者皆有吧!
杨嘉谟虽然无奈,也实在觉得浑身不舒服,当此刻他不想走了。既然杨俊自称是金刀令公之后,那就和他杨嘉谟兄弟是一家人。凉州杨家将到了甘州,好巧不巧,居然遇上了甘州杨家将。作为杨家将的后人,他十分有必要弄清楚,这个杨俊究竟是真的杨家将后裔还是假的?要是真的,他有义务把他引上正道,成为杨家将的中间力量;要是假的,他有责任把他的谎言戳破,让其无处遁形。无论真假,他都有必要搞清楚。
想必杨嘉臣也有着同样的考量,低声对杨嘉谟提醒道:“明宇,肯定是假的,我感觉这里是是非之地,还是早走为妙!”
杨嘉谟还想试一试真假,便故意点头赞同,看看这个杨俊有什么反应?
兄弟二人才刚走出一步,就听杨俊低斥一声:“当真该死!”
杨嘉臣隐忍不住,双拳猛地握紧刹住脚步回身喝道:“你骂谁?”
一声大喝声音奇大,杨俊不由转头来看,奇怪道:“走便走了还想怎样?莫非以为我真拿你们没办法是不是?”
杨嘉臣恼怒道:“你说得倒轻巧,既然你是杨家将后人,应该是光明磊落之人,为何如此出口伤人,你说谁是该死之人?”
也难怪杨嘉臣生气,试问一个才从刽子手刀口下获救的人,岂能受得住别人死啊活啊的恶语相向。
杨俊愣愣地看着盛怒的杨嘉臣,还有一边同样脸色不善的杨嘉谟,突然好笑着咧开嘴道:“二位莫非是误会了?我刚说那话指的是窗外街面上的不平之事,哪里针对你们了?不信,二位自己过来瞧瞧,我若胡说八道,情愿跪地认错。”
杨嘉臣将信将疑,扭头向杨嘉谟看去等他定夺。
杨嘉谟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性子,但看杨嘉臣颇有不肯就此罢休的意思,便扬了扬下巴指着窗口道:“大哥不妨去看一眼,我就在此处。”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既是告诉杨嘉臣自己会盯住杨俊谨防他搞什么小动作,也是在提醒杨俊别耍花招。
杨嘉臣领会,抬步往窗口边的客座走去。
杨俊则眯眼睨着杨嘉谟笑道:“明宇兄如此提防,令小弟真是伤心。我本只为钦佩你侠肝义胆才有意亲近,而你却不肯折节相交,早知如此我又何苦自取其辱?”
杨嘉谟淡淡回道:“你又说错了,所谓的侠肝义胆非我本意,我只是一个俗人做不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事情。”
“这倒也是。”杨俊又恢复了他的风雅,仿佛适才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的那个人不是他。
杨俊轻佻地向重霞抛去一个眼神后,嘴角扯了扯吩咐:“重霞姑娘,怎么还不开唱?”
重霞害羞一笑,回以多情的一眼:“爷,您想听什么?”
杨俊丹凤眼向杨嘉谟一瞄,低笑着问道:“明宇兄要走也不必急于一时,既要分道扬镳了,何不耐心听完一曲,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杨嘉谟点点头,停在了原地,决定听完曲子再走。
他刚刚已经大致衡量了一遍杨俊,和他这间酒楼中已经照过面的几位女子的总体实力,不管是眼前这位故作柔弱的重霞,还是那个眼神犀利的玄襄,抑或是笑里藏刀的鱼丽,纵然功夫在身也绝不是自己两兄弟的对手。而仅凭杨俊,想要做些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大不了就跳窗而出,外面满街的官兵肯定也绝不允许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有反贼潜藏吧?到时候被动的可就不是自己,而是他杨俊了。
再说了,如果杨俊真的是杨家将后人,留下来搞搞清楚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打定主意,杨嘉谟缓步走回客座,依然穿着靴子跨上了毡毯。
杨嘉谟从容坐在杨俊对面,冷淡道:“开始吧!”
这简单三个字却不自觉带着浓浓的威严,仿佛他还是那个正三品的指挥使,正在赴一场无足轻重的宴会。
杨俊目中精光一闪,扬手吩咐重霞开唱。
铮铮乐音响起,重霞弹得却是一首“十面埋伏”,开始便有金戈铁马热血激荡的气势,听得人心神都为之昂扬不已。
乐声一起,杨俊收起那故作风雅的一套做派,满面肃容地和着琵琶声吟唱起来,唱词却也并不陌生,乃是被誉为“诗鬼”的李长吉名作。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杨俊嗓音醇厚低沉,再配上重霞炉火纯青的琵琶技艺,唱得顿挫激越而又清傲愤闷,真就如同长吉附体一般,把那种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都酣畅淋漓地唱了出来。
一曲唱罢,“十面埋伏”还未奏完,在琵琶铮铮之鸣中杨俊眼睛里头微有潮意,满面诚恳地对杨嘉谟道:“明宇兄,你真的不相信我是金刀令公之后吗?”
杨嘉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杨俊的眼睛静待下文。
杨俊郑重道:“我杨俊对天发誓,我绝对是金刀令公后裔。”
说完,不顾杨嘉谟微微皱起的眉峰和眼睛里不可思议的质疑,又自顾接下去颇为惋惜地说道:“你可能不信,那也无所谓。祖上只是令公一脉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排行老二,再加上其他种种原因,自然不能和凉州杨府相提并论,因此难免凋零没落。”
这倒真正出乎意料!杨嘉谟自己毫无疑问是令公嫡传一脉,也知道杨家旁支族人散落各地的事情,若是不出五服的亲族则一直保持着互相来往,却没有听说过在甘州还有杨俊这一支。杨氏乃是武将世家,族中各家基本上都是军籍,子弟们也是刚有长成便都自发前往军中,或承袭祖职或自己发奋稳步晋升,总之都在军中效力,鲜少有像杨俊这样沦为“劫匪”,眼下还预谋着“造反”的族人。
杨嘉谟端详着杨俊的样貌,质疑道:“天下姓杨的何其多,你说你家是凉州杨府的旁支,拿什么证明?”
杨俊苦笑着回道:“我便知道你会有此一问。说实话,我拿不出任何证明,但我祖父、父亲活着时都曾说过,我家真的是凉州杨府的旁支,祖上也是军户只不过子息单薄又没有显赫的军功,慢慢便没人记得了。”
“原来如此。”杨嘉谟淡淡道。心下却暗自思忖:“若杨俊真的是杨府旁支,那就是杨家将后裔无疑,何不趁机劝他及早回头归入正途,令公之后沦为匪贼委实说不过去。”
见杨嘉谟肯于相信,杨俊脸上有着明显的欣喜,急忙又斟酒敬上:“明宇兄也姓杨,且是凉州口音,一定是杨府正统的后代了吧?”
杨嘉谟接住酒杯,含混道:“应该算是吧!”
杨俊一听拊掌笑道:“看来我的眼光不错,那夜见你出手是军中招式便猜到你是军中之人,今日再见得知是同姓,我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杨嘉谟饮了酒,面上也有了一丝浅笑,想着要劝杨俊走正道,便有意亲近微微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身世:“你猜得不错,我家的确是军户,实话实说,你若有认祖归宗的想法,我倒是可以从旁引荐。”
“真的可以吗?”杨俊显然对认祖归宗很是期待。
杨嘉谟颔首:“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
“不是我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杨俊丹凤眼里光彩熠熠道:“这可是我父亲一辈子的遗憾,他一直想得到杨府的认可。”
看来还有救。杨嘉谟判断杨俊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又打探道:“既然祖上也是军户,那你为何……”
说了一半,杨嘉谟顿住留出余地,直接问人家为何做了匪贼,怕杨俊面子上也过不去。
“唉!说来话长了。”杨俊长叹一声。
杨嘉谟一听便明白,关于杨俊这一支的过去,恐怕又是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故事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劝杨俊,只能耐心听他述说,也好找出这一支族人混到如今这个境地的缘故。没办法,谁让自己就是杨府之人,且是正宗嫡系继承人的身份呢!召集约束杨氏族人,继承弘扬先祖遗志,让他们明理知事、自强上进,有担当、能托付,最重要的是具备精忠报国、匡扶正道之心,这都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啊!
只是,正当杨嘉谟做好了聆听的准备,打算安心在这里耗时耗力来扳正一棵歪脖子树的时候,杨嘉臣的一声喝骂突兀传来。
“当真该死!”杨嘉臣指着窗外怒不可遏地骂道。
杨嘉谟和杨俊同时向杨嘉臣那边看去。
杨嘉臣在隔壁客座中一脸愤慨,兀自指着外面的街道示意二人去看,十分气怒道:“这是个什么郡主,我看就是母夜叉来了也没有这般凶恶的。”
闻言,杨嘉谟和杨俊同时伸头往外看去。
酒楼敞开的窗户视野开阔,地理位置也是极佳,完全可以看得清街面上发生的一切。
只见离着酒楼不远的大街上,两队威风凛凛的军士守在一架六匹骏马驾辕的豪华马车周围,各个利刃出鞘刀锋生寒,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而在马车前面,准确说是在辕马前面一丈远的街面上,一个穿着破旧的年轻妇人怀里紧紧搂着约莫只有五六岁大的一个孩子,满面惊惶,浑身发抖地跪在当街。
此种情形一看也不难猜测,大约是这对母子不留神冲撞了郡主的车驾,然后遭到王府随扈官军为难的一处场景了。像这样的情景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妇孺之人便是借他们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和堂堂王府作对,估计就是无知顽童不听大人的话,跑出来玩耍而惊扰了行进中的车驾,如此而已。
一般遇上这样的事情喝斥几句,要是卫队官长是个暴脾气的,顶多甩几鞭子教训教训也就过了。但偏偏是肃王府的车驾,偏偏又是个性子极为暴躁的卫队长,这对母子便难逃厄运。
穿着校将服饰的一名军官手中提着鞭子立在母子身前,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来人,给我拖下去斩了!”
妇人一听惶惶而泣,一边拼命磕头哭叫着求饶,一边依然将怀里的孩子死死护在身前,那孩子小小的脸蛋上有一道带血的鞭痕,眼睛木呆呆地状若痴傻,而小脸惨白得就像是一张白纸糊就。倘若不是真傻,那这个孩子八成就是吓坏的,或者是打坏的了,以至于成了这般面色。
妇人号喊不断哀求不断,但丝毫不能使得军官消气,从马车旁走出去两名军士,一人一个拉扯这对母子。见妇人不肯松手,一个军士照准她的后心就是一脚。妇人吃痛,往前一倾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却依然抱着孩子不撒手。
本来已经禁街的两面商铺、房舍的门窗不知何时悄然打开,许多双眼睛都或近或远地旁观着街面上残忍的一幕,但谁都不敢说一句话。肃王府啊!在甘州,那可是比皇上还要令人敬畏的存在,这里是人家的封地,他们都是肃王治下的蝼蚁。
外面鞭打还在继续,哭喊也在继续,酒楼里的“十面埋伏”已经奏完。重霞和另外两个女子也一同挤在另一扇窗户向外张望,三张美得不同的俏脸却有着同样的忧愤,都在为街上的一幕暗暗摩拳擦掌。
杨俊转回头看向杨嘉谟,义愤道:“看到了吗?这就是百姓们流汗劳作辛苦供养着的主子,将士们流血牺牲拼死保卫着的藩王。敲骨吸髓尚且不够,还要作贱老弱妇孺,不把百姓当人看。”
杨嘉谟无言以对,也无意辩驳,毕竟一切就在眼前不容抵赖。别说是杨俊了,就是自己也气愤的恨不得跳下去救了这对母子,再把这些王八羔子教训一顿。
“明宇兄。”杨俊喊道。一双凤眸之中风云涌动,沉声询问:“这样的藩王如何服众?你告诉我,怎么就不能反了他?”
是啊,这样的肃王怎么让官民爱戴敬服?可是,即便如此也不是杨俊要造反的理由啊!
杨嘉谟痛苦的思索着说服杨俊的措辞,被杨嘉臣强行拉过来坐下后,缓缓问杨俊道:“你现在可还有军籍?”
杨俊讥讽冷笑:“你是不是想说我若还是军籍就不该去做那些事情?那我很遗憾的告诉你,明宇兄,我杨俊早就被踢出军户籍了,如今是一个闲云野鹤之人,靠着一帮江湖朋友帮扶才有今日。”
见杨嘉谟皱眉,杨俊更为刻薄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在你们眼里我这样的人也早划入了草莽匪贼之流,你大概还会耻于和我为伍吧?”
“不会,你莫要妄自菲薄。”杨嘉谟严肃道:“你是杨府的旁支也罢嫡系也罢,到底咱们还姓着同一个姓氏,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行事有些偏激罢了。”
杨俊定定的看着杨嘉谟的眼睛,神情复杂地追问:“是吗?你真这么想?”
杨嘉谟重重点头,唤着杨俊的字真诚道:“启民兄,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认祖归宗,若有其他想法,我便不会管这一档子事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杨俊尤其是。听到杨嘉谟这样说,他竟突然生起一丝酸涩,眼眶微湿着笑了笑道:“你说的我信,可杨府的当家人怎么想?他们一定会以有我这样一个子弟而感到面上无光吧?整个杨府可都是正统持家,出了名的百年忠直氏族。”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杨嘉谟听闻暗暗有点小欣喜,只要杨俊还有自卑,对得到宗族认可还有期待,那他就有很大希望成为杨家的优秀子弟,毕竟杨俊看起来还很年轻,孺子可教在他身上也是可以勉强一用的。
不过,杨俊此人,身上还存在着很大的变数。他身手不凡头脑精明,这是优点但同时也会因为这份聪明而过于自负而不服管束;虽行事不羁自命风流,但还算风雅。对于这样一个人,品行多有瑕疵难免被人诟病,肯定在所难免,最难办的还有一点,就是他性子偏激喜怒无常,自视侠义不遵礼法,看不惯的人事就要插手去阻挠破坏,甚至是纠结、聚众,杀人放火……
这样一个人想要彻底改造必定是不容易的,但既然他也是杨家子弟,杨嘉谟便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无论如何必须把他引入正途,最差也得消除他脑子里时时刻刻想着要造反的危险思想。
杨嘉谟因为杨俊,强忍着放下了窗外正在发生的禽兽之举。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在杨俊目前,他很有可能已经从窗户里跳下去了。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这个时候,陈总兵送他的那枚大钱又出现在了眼前。陈总兵的意思非常清楚,做人要圆润,就像大钱的外圆一样,该忍的时候一定要忍,该让的地方一定要让。你今天忍住了,就是保存自己,到达更高的位置,然后为国家出力,为解救更多的穷苦人。想到这里,他慢慢的、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杨俊望着窗外又一次愤然而怒骂出了声,而那三个女子则同一时间发出了一声惊呼,生生的打断了杨嘉谟的思路。
“爷,你快看呐!”娇滴滴的女声里竟是气怒。
杨嘉臣到了窗前,竟然也气的砸起了窗台:“这样的场面,我真的是看不下去了!”
杨嘉谟缓缓地站了起来,再次把眼神转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