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始于我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怪物史莱克》,当时我就爱上了里面那头爱闯祸、可爱又滑稽的驴,觉得它神经兮兮的,特别好玩。就因为大家都不拿它当回事,所以我又有些同情它。我不喜欢大家总是说驴“又倔又蠢”,还经常跟骂人的话联系在一起,比如“你这头倔驴!”。我当时就很坚定地认为驴并不是大家想的这样,这只是一种误解。那部动画片在我心中种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也要有这样的一个驴哥儿们。
十年后,这个愿望依然深埋在我的心里。中学毕业后,我搬到慕尼黑,在那里学习表演。在“弗莱曼攀岩抱石中心”工作的时候,我还曾经开玩笑地跟一起工作的好朋友萨拉说起过自己的这个梦想,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二十二岁,对自己的将来有着非常浪漫的规划:我要跟未来的丈夫一起住在自己的农庄里,养很多动物,生很多孩子,还要有能养一头毛驴的地方。
至于怎么会想到要带着毛驴一起去徒步,这一点我自己到今天也还在琢磨。或许是因为想要离开自己的舒适区,我其实一直喜欢给自己设定一些没把握是否能够完成的目标。
我把这个有些疯狂的想法告诉吧台后面的萨拉时,她很激动:“这件事你一定要做,为什么不马上就开始?”但那个时候,我参加的演员培训还没有结束,而且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更没有带花园的房子,没有能安置一头驴的地方,所以也没什么可纠结的。我甚至因为能够找到这些“借口”而暗自窃喜。不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这一日……好几年之后才到来,在这几年里,我的这个想法时而强烈,时而又没那么强烈,直到我终于开始将它付诸实施。
那是2015年8月底,我得到了一个坏消息,这个坏消息来得非常突然:爸爸因为严重的胃病住进了医院,各项检查之后,诊断结果出来了:胃癌,晚期。医生说他的生命也许只有三个月,也许三年,但不管多久,都难逃一死。
那一刻是死寂。
我的呼吸停滞,眼前仿佛是一条黑暗的隧道,我尝试让自己了解一点:隧道的那端是爸爸的死亡。“死,我爸爸快死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在了,我的爸爸,就离开了。”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个现实。我和妈妈(他们俩早就离婚了),还有弟弟卡勒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好几个小时,谁也不说话。那天夜里我突然醒来,胳膊和腿都是麻的,不断颤抖,第二天早上,我呕吐了好几次,这是身体出现的应激反应。
去医院看爸爸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他病房前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久。我站在那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让我怎么面对他?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跟他怎么说话?他现在是什么感觉?想到这些,我心如刀割。他肯定是彻底被击垮了。没有了爸爸,我怎么办?
但是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看到他微笑着坐在病床上,正往一个纸条上记遗嘱里要写的内容:“嗨,我的小洛特,你来啦,太好了,你想不想要我的摩托车?如果想要,我现在就记下来。”我惊讶地看着他,眼泪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我觉得他肯定是要用这种方法强迫自己忘记现实。但没想到的是,爸爸真的是很从容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为自己能掌控的一切都做好计划,好给我们,也给他自己尽量减少麻烦。那个时候的爸爸异常坚强,坚强到让我由衷地佩服。爸爸开始做化疗,这种治疗能够使癌细胞萎缩,延长他的生命。治疗很痛苦,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家里人一直陪伴着他,爸爸忍不住痛哭的时候,我就抱着他,在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我默默忍受他绝望的暴怒。不过绝大多数时候,爸爸都很克制,不让人看到他的恐惧。我们俩几乎每天都通电话,我向他保证说,只要他需要我,我马上就到他身边去,随时。以前爸爸妈妈就是这样对我的,所以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回报他们。
有好几个月,几乎所有的事情爸爸都尽量自己做,但是2月一个周一的中午,我正在戏剧学校上课的时候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通完话之后,我知道现在到了要专心去照顾他的时候了。他说不确定我按原定计划周末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在不在。我马上向学校请了长假,回到家里照顾他。
当然,这件事家里的其他人也能做,不过由我来做最方便,也最简单。我哥哥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妈妈在一家医院里做全职护士,她的工作要日夜倒班,弟弟还太小,很多事情他还做不了。而我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其实也是魂不守舍的。
爸爸跟我一起商量葬礼的事,他还写下自己希望在葬礼上播放的歌曲。每次他呕吐完之后,我就帮他换床单,帮医生一起挤出他的大量腹水,这是癌细胞扩散引起的。我陪他转到了临终关怀病房,在那里,他可以接受适量的吗啡注射。他已经没法自己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就扶着他去。一开始,爸爸是“十匹马都拉不上”轮椅的,但很快,他就很高兴还有这种“好东西”,这是他的原话。夜里他要呕吐的时候,我帮他扶着头,并把一小块海绵放在他的嘴边,那本来是用来帮他擦嘴的,但为了解渴,他会吸海绵上的水,那个时候,像平常人那样喝水对他来说已经非常费力了。他害怕的时候,我安慰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拉着他的手,随时预备着那只手会变冷变僵硬。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坐在病房里哭,那是唯一的一次,其他时候我都是躲出去,去卫生间或者到外面去哭,一直哭到我又坚强到可以去帮助爸爸。
这些或许听起来很压抑,很艰难,不过在这些之外也有一些美好、珍贵的瞬间,那些瞬间能够盖过所有的可怕。我们一家人在这个时刻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团结,一起度过了很多难忘的瞬间。我为能跟爸爸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甚或每一分钟而深深地感恩,他还在我们身边已经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是无比珍贵的馈赠。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都会想也许今天就是告别的日子,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天,假如并不如我所想,我依然能看到爸爸坐在病床上咧嘴冲着我笑,我就会非常感激。那些能够一起大笑的瞬间成为无价之宝。临终关怀病房的护士问爸爸害不害怕,他平静地笑着回答她们说:“不,我不害怕,我只是好奇。”
我在病人的全权委托书上签了字,爸爸把决定所有后续医疗程序的责任都交给了我。最后的那些日子,他已经没法跟人交流,只是半睁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呼吸声沉重。有时,他会突然惊醒,猛地睁大双眼,喊我的名字。这时我就坐到他床边,安慰他,很快他就又变得意识模糊。
那段时间,我挨着他睡在临终关怀病房的一张折叠床上,我开始希望爸爸的生命结束,这是个非常奇怪的愿望,之所以会希望自己深爱的这个人死去,是因为我看到了他所遭受的折磨,到那个时候,死亡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解脱。爸爸想在临终前回到家里,但是医生认为,以他的状况已经没法挪动地方。
2016年3月9日的早晨,爸爸突然精神很好,完全不是前面几天的样子,他坐在床上,眼神清澈,冲我灿烂地笑着说:“好了,我的小洛特,咱们今天回家。”他狡黠地冲我挤挤眼睛,我也冲他挤了挤眼睛:“好,咱们今天回家,爸爸。”护工、妈妈、卡勒和我一起想方设法,让爸爸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跟我回到了家。其间,我们要做的事情包括弄清楚药品清单,订护理床,把床支起来,准备轮椅,借输液架,安排接送。爸爸开心地表示感谢,他坐在轮椅上拥抱我,并在我脸颊上使劲亲了一下。
那天晚上,爸爸在家里走了,所有他爱的人都陪在他的身边,我们睡在他床边的床垫上。爸爸被安葬在施万贝格的树林中,那是既美好又哀伤的一天,从那之后,爸爸的树成为我一个特别的静心的去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重又意识到大自然的重要性,而我在生活中又是多么缺少与自然的联系。将骨灰盒放进泥土中时,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正好照在爸爸那棵美丽的榉树旁的坑上,与爸爸希望的一样。
陪伴爸爸的那段日子里,我不但仔细思考了死亡这件事,同时也思考了生命和生命的意义。我意识到每一个瞬间是多么重要,当下是多么重要。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真正拥有的只有现在的这个瞬间,不管我做了什么,这个现在都是转瞬即逝。爸爸知道那个沉重的诊断结果后,突然就不剩多少时间,当时,我仔细回想了他曾经有过什么伴随一生的大梦想。记得小时候,我坐在他腿上,他神采飞扬地对我说:“等退了休,我要开着拖拉机,拉着马戏团的大篷车去环游地中海,那才叫棒呢!”想到这个梦想永远也无法实现了,我的心都碎了。
但是再后来,我就顾不上继续去想这件事,我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伤中,每次要睡下的时候,眼泪就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只能到客厅里去写日记,把心里想到的一切都写下来。等我终于能睡得着觉了,又得克服心灵创伤带来的反应。心里的阴影让我不敢一个人从卧室去卫生间,我总是会在各个角落看到一个死去的男人,还有各种可怕的画面。我常常会叫醒男友托马斯,让他陪我穿过走廊。恐惧渗透进我的生活,我渐渐感到无力控制它。以前,我对黑暗抱有的是敬畏,现在感到的则是恐慌,这种恐慌让我动弹不得,也让我的生活变得艰难。明知道那些画面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但我就是没法自己待在家里。不过,越是思考死亡这件事,放任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我的恐惧感反倒越少。如果不专门留出时间去做这件事,我的身体就会找一个发泄的方式,发泄的出口显然就是我的恐惧。当时我没有去看医生,因为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这种恐惧是病态的,想试着自己克服,毕竟这恐惧是从自己内心生出的。
生活中的很多事,我都想讲给爸爸听,但爸爸再也不能给我讲他自己的生活和梦想,而且他自己唯一的那个大梦想也永远无法实现了,这一点尤其让我感到伤心。
我于是想起自己心里也揣着这样一个梦想,并且总是在用“等到那一天,我就……”这样的话搪塞自己。“等到那一天……”,总会不断有新的理由让我们说等到那一天,谁知道等到那一天的时候,我还在不在!
戏剧学校的学习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决定不再等,我要实现那个带着毛驴去徒步的梦想。我心里想的是:“现在不做,就永远也不会做。”就这样,我的冒险之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