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点的时候,我在欢快的鸟叫声和早晨的清凉中醒来。我往睡袋里缩了缩,想再眯一会儿,但又被自己的好奇心驱使着不断睁开眼睛。今天是我们旅程的第二天,也将是我和乔尼独自开始旅行的第一天。我的心嗵嗵跳,完全平静不下来。毛驴们离开熟悉环境后的第一夜睡得怎么样?我支起身子,从帐篷的纱窗往外看去,长吁了一口气。驴都还在,它们把头从简易围栏上伸出来,看向我这边。
“早啊,亲爱的。”我小声打着招呼,省得吵醒马库斯和科罗娜。马库斯躺在草地正中的一个棚子下面,脑袋缩在睡袋里。科罗娜昨晚睡在拖车里,也还没有动静。我坐起来,环顾了一下帐篷里面,这儿看上去就像有炸弹落在了我的背包和两个驮包上:我的袜子扔在一堆炊具和照相设备中间,还有我的隐形眼镜和几块饼干。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真不知道这么多东西是怎么塞进包里的,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们再塞回去。
我叹口气,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今年夏天,这个帐篷就将是我的家。在这一刻,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这样,不过,无论如何这都将是一段很刺激的经历,我也肯定能在这一团混乱中慢慢恢复秩序,形成习惯。现在,我先要穿上毛衣和外套,还有湿溻溻的户外鞋。我从鞋里甩掉一只鼻涕虫,蹚过挂满露水、高可及膝的深草,去马库斯车后面我们的“尿尿角”。
太阳还遮在浓稠的晨雾后面,天很凉。我惦记着乔尼,于是从两个呼呼大睡的人旁悄悄走过,从草地上横穿过去。马库斯把头从睡袋里伸出来,嘟囔了一句:“早,洛塔!”毛驴们都伸长脖子,竖起了耳朵。“嗨,你们睡得好吗?”我小声对它们说。
这时,马库斯和科罗娜也起床了,不过还是一脸的睡眼惺忪。我们给亲爱的四腿伙伴往围栏里加了草料,马库斯从用拖车带来的水桶里给它们的盆倒上水。
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把东西往包里塞比想象中困难,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世纪的时间才干得完。之后,我把已经吃得饱饱的乔尼牵出来,给它戴笼头、刮蹄子、系上包鞍。往包鞍两边装等重的行李这事,我干得还很不熟练,重新装了两次,才避免了包鞍在走路的时候往侧面歪。
这个时候,波尔蒂和芙罗拉也准备好要出发了。我们一起离开这片草场,朋友们还会陪我们一程,这让我感到很高兴,我和乔尼都很享受这种陪伴。而且马库斯还会再带我们一截,这也让我松了口气,这样我就能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乔尼身上,观察它走路的状态,包鞍正不正,还有乔尼的身体语言。
我们一起穿过德根多夫小镇,很快来到田野间的一条柏油路上。乔尼依然是几头驴中最不紧不慢的那一个,我们落在了后面一点。柏油路的左边是一大片草场,草场上的一群母牛好奇地朝我们跑过来,盯着我们看。它们沿着围栏跟了我们一小段,这把乔尼弄得紧张起来。我试着安抚它,跟它解释说这些牛只是觉得它很特别而已,不用害怕。乔尼很怀疑地看看我,就好像要说:“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很可怕,而且还这么多,它们咋还叮当响呢?”为了消除乔尼的紧张感,我牵着它慢慢地靠近草场。母牛们也靠了上来,结果,一头小毛驴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二十头好奇的母牛,空气骤然紧张,谁会先选择后退?我们就像是在一场斗牛比赛中,眼睛盯着彼此。这时,一只牛虻叮得乔尼耳朵痒,它猛挥几下耳朵,想把牛虻赶走,这个动作把母牛们吓了一大跳,纷纷甩蹄奔逃,它们这一逃,又吓得乔尼后退了好几步。
伙伴们在等我和乔尼,我们一起拐进了一片树林。路上的碎石子闪着光,在我们脚下咔嚓咔嚓响。我很庆幸给乔尼准备了蹄靴,不然在这种路上,它的蹄子很快就磨坏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火辣辣地挂在天上,所以钻在树林里就很是清凉宜人。这条路倒是很美,不过我还是很庆幸不是跟乔尼独自在这里,因为我时不时就会开始胡思乱想,一走到林子里的阴暗角落,就会有可怕的画面从我脑海中闪过,我仿佛又看到在家里就曾出现过的那些伤者和死者的画面。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些画面会在这里又出现?我甩甩头,想甩掉脑子里的这些怪念头,并决定从现在开始把注意力放在我真正看到的那些东西上。树干上生着绿苔,鸟儿叽叽喳喳,风拂过树冠,带动树叶在地上投下精彩的光影变幻。我大口呼吸,神经放松了下来,“没事的,洛塔,你别自己逼疯自己就行。”
走出树林,我们右面出现一片开阔的草地,我惊异于大自然丰富的色彩。只可惜左边的景色不怎么好看,那边的几丛灌木紧挨着高速公路,根本不给自然留一点保持宁静的机会。不过我们自己也不怎么安静,今天我们不断能找到话题,连说带笑。我们一边走,科罗娜一边分混合坚果给我们吃,最后不光是我和马库斯往她那边看,连毛驴们都来凑热闹。“好,好,行了。不行,波尔蒂,这不是给你的。”科罗娜训斥道。马库斯赶紧借这个机会,逗科罗娜说她的波尔蒂没有自己的芙罗拉教得好。话音未落,乖宝宝芙罗拉也凑过来要坚果吃,我们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回荡在四周。
快到一个丁字路口的时候,马库斯突然说,他和科罗娜要从那儿带着驴朝右拐,回家去了。我们的笑声戛然而止。“什么,从这儿就走了?”这来得有点突然,我感到胃里一紧。现在,真的要开始了。
我和乔尼马上就要一起独自踏上去往南边的路,没有人帮忙,没有人解闷,也没有一个熟悉周边的人。但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带着驴独自去徒步旅行。现在我的梦想就要成真,就是现在。我的心脏狂跳,除了激动,还有点害怕,同时又充满了期待。
乔尼还是不慌不忙的老样子,我顺着它,在马路边又停了一会儿,让它吃了点草,这样我也能好好地跟马库斯和科罗娜告个别。拥抱他们俩的时候,我的眼中涌出了……嗯,我想,那应该是喜悦的泪水。我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下面得由我独自承担起对自己和乔尼这个忠实伙伴的所有责任。我们一起朝路口走去,四个伙伴朝右拐,我们的路则是朝左。
但是没过多久,乔尼就站住,一步也不肯走了。我真是束手无策,不管是推,还是请求,它都无动于衷,哪怕往前走几步都不肯。我在绝望之中拦住那个装扮时髦的女士求助,她离开后,乔尼一脸烦躁地看着我。
这时,我有了个主意。我让乔尼稍微偏转了一点方向,只要是换个方向,它就会乖乖地跟着我走,但是我一转圈朝计划的方向走,它就又站住不动,这肯定跟芙罗拉和波尔蒂有关。但乔尼平常也总是独自出门,我们俩经常是一人一驴在路上,它从来就没有介意过。它一定是觉察到这次跟以往不一样。
我打开谷歌地图,想看看有没有其他路可以走,结果还真找到一条。这条路先朝另外两头驴走的方向走一段,然后才分岔去其他地方。这次乔尼表现得非常配合,我们终于能往前走了。我松了口气,希望它走到下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已经忘记了另外那两头驴,再说它也没看到那两头驴是朝什么方向走的。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唉。等到了岔路口,乔尼突然又站住了。我真的是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好言求它、骂它、拽、推、牵着它转圈、装作要丢下它自己跑掉的样子,还试着用新鲜的草引诱。时间一点点过去,我的主意,特别是力气和耐心都消耗殆尽。我这个伟大的梦想家,还真以为能这样一直走到海边去。恐怕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为好,尽早给自己的夏天安排个B计划……
我坐在马路边上,正在考虑除了徒步还能干些什么,乔尼突然下了决心似的,朝我走了过来。我跳起来,它跟着我走了一段,一股强烈的幸福感穿过我的身体,我重新鼓起了勇气。
但是在一片树林的边上,我又不得不跟乔尼谈话。我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丢开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的乔尼,解下双肩包,这包也已经又在我的腰上留下了深深的硌痕。我走到几米外的马路边坐下,乔尼一脸无辜地看看我,开始在路边吃草。眼泪涌进我的眼眶,这真是跟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现在我们俩已经在路上折腾了五个小时,也就勉强走了四公里,如果那能算是走的话。
在极度绝望中,我给托马斯打了个电话,向他哭诉我们这几个小时的经历:“真是太费劲了!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而且,我一身臭汗,还累,我对这破事彻底没兴趣了!”
幸好这样发泄了一下,我的脑子才很快又清楚了一些。我真是想马上给马库斯或者马尼叔叔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们。但是之后呢?这个旅行才刚第一天就结束,我自己会是什么感觉,这个夏天又会变成什么样?我可是为了这次旅行辞了工作,现在可以一直休息到十月,直到钱用完要去挣的时候。
但这事的关键人物是乔尼,假如它没兴趣的话,那我也不会有兴趣。不过现在就放弃还为时太早。也许乔尼只是需要时间重新适应单独跟我待在一起。于是,我决定干脆现在就去对面的那片草地上扎营。虽然我更愿意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来过第一夜,但是我们俩别无选择。能安心吃草,乔尼很开心。我给它扎好围栏,给自己支起帐篷。干这些事我现在还有些笨手笨脚,不够熟练,不是忘记了某个重要的东西,就是把某个东西落在了乔尼围栏那边的草地上,然后就得到处找。一会儿是固定帐篷的桩子,一会儿是头带,一会儿又是我的水壶。
幸好还有太阳,等全都收拾好了,我终于能长舒一口气。其实我很喜欢坐在帐篷里的感觉,一边被草茎搔着脚后跟痒痒的,一边看着乔尼大口吃草,做这些事其实根本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找一个能跟乔尼一起度假的草场就足够了。希望不会有人来赶我们走,我心里这样想着,不安地四下看看。毕竟我们就这么自作主张在一片肯定有主人的草地上扎了营。我们身后是公路,再过去是一片树林,除此之外,四周就只能看到农田和绿色的山丘。最近的小村子在大约两公里外的一个山坡上。
这时,一辆汽车在帐篷后的公路上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这肯定是他的地。我朝他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打算向他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那男人看到我们非常开心:“嗨,瞧瞧啊,一头驴!有意思。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是在旅行吗?”
我松了口气,回答说:“是的,我叫洛塔,它是乔尼,我们从慕尼黑过来的,要一直往南边走。但是今天乔尼不想走了。您知道这片地是谁的吗?我们其实算是困在这儿了。”
这个胖胖的男人穿着工装裤和白衬衫,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嗯,具体是谁的我其实不太知道,不过要是有人说什么的话,你就让他去找穆尔纳的汉斯,这样说准没错。你们还需要什么吗?要水吗?我车里刚好有一桶。”
“您人真好,谢谢,就来点水吧,太好了。”他倒了些水给我。
随后,我煮了肉酱面,跟乔尼一起度过了愉快的夜晚。天还没黑,我就钻进帐篷,把防身喷雾、刀、手电筒还有乔尼的缰绳,总之就是在紧急情况下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放在头边,然后就努力要在夜晚降临之前睡着。希望明天能一切顺利,能真正地向前进;希望乔尼睡个好觉,明天精力充沛;希望夜里不会有人来。我跟乔尼说了晚安,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