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中孕育着救赎。”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
我们经常把失败看作一扇关上的大门。但如果它也是一扇打开的窗户呢?
这就是法语“危机”(crise)这个词的词源含义,它来自希腊语动词“krinein”,意思是“分离”。在危机中,两个元素被分开,出现了一个裂口,一个让我们可以看到别的东西的空间。从字面上看,这就是一条裂痕:一个可以看到外面世界的开口。希腊人使用“凯罗斯”(kaïros)这个词来指代现实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刻,它可以被翻译为“有利的时机”或者“恰逢其时”。说危机是一个“凯罗斯”,就是把它看作一个了解被隐藏的信息、看到被掩盖的东西的机会。
我们在所有领域试验着危机的这种好处,不管是生物科学还是经济学,无论是人际关系层面还是政治层面。
因此,医学进步史本质上就是疾病的历史。医生正是通过研究处在危机中、无法正常运转的身体,才拓展了认知的范围,每一种新的疾病都为理解人体新陈代谢打开一扇窗户。正是对静止人体的研究才让我们对“人如何行走”有了更深的认识。例如,糖尿病病患让医生想了解我们体内的糖是如何产生、血糖含量是如何调节的。没有糖尿病患者,医生也许会更晚才发现胰岛素在调节血糖含量中的作用。
我们使用的工具也是如此,“失败模式”常常能启迪反思和理解,提出我们不会问自己的问题。谁不是当汽车在荒无人烟的乡村发生故障后,打开引擎盖,才第一次想知道发动机是如何工作的?是的,只有当汽车出毛病时,我们才想知道它是如何运转的。承认吧,当我们开着车在阳光大道上疾驰时,我们是不会去想这个问题的。这时一切都让我们陶醉,让我们放飞自我。失败的智慧从第一次故障开始:引擎盖就像打开的一扇窗户,促使我们了解发动机的工作原理。
同样,每次飞机失事之后都会进行独立调查(由分析调查局进行,针对所有涉及法国的民航事故),调查结果会发布给所有空中交通的参与方,因为每场悲剧都包含与飞行安全有关的有用信息。2009年,里约热内卢至巴黎航班的空难是法航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事故。事后黑匣子分析表明,泰雷兹集团制造的皮托管故障是一个决定性的原因。冰晶阻塞了皮托管,干扰了速度的正确显示,飞行员因此在起飞后未能正确操控飞机。随后,法航和其他航空公司在所有飞机上更换了皮托管。这次事故是乘客安全普遍得到改善的“凯罗斯”。
历史上充满了打开未来窗口的危机以及成为“凯罗斯”的悲剧时刻。世界历史课本上都会写1944年6月6日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但很少提及,这次行动源于1942年“庆典”作战计划失败。1942年8月19日清晨,一支由加拿大和英国士兵组成的盟军队伍试图在迪耶普 登陆,遭遇惨败。派出的6000名士兵中有4000人阵亡或被俘。盟军错在未经空中或海上轰炸就强行登陆,从正面攻击防御严密的港口。这场危机之后,盟军明白了要想成功,他们在法国海岸线上的登陆行动必须有掩护,甚至需要提前采取转移注意力的行动。
生活中的危机同样给我们教益。伴侣间的危机常常让彼此更加理解对方的期待,以及两人如何能——或者不能——继续幸福地待在一起。难道抑郁症不是一份异常痛苦的邀请函,为我们打开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我们不想看到的东西?这可能正是抑郁症的作用:强迫我们停下来思考自己,思考我们的存在与期望之间的差距,思考我们的拒绝和否认,思考我们无意识的欲望。在经历这种精神崩溃之前,我们中有多少人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无意识?就像只有当车开不动时,我们才会屈尊自问“它是如何运转的”。抑郁的症状表明,在意识的“保护之下”,有一些东西需要厘清、解码或者被倾听。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一场有益的冒险,开启一次精神分析,更加了解自己,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复杂性,换句话说,让我们更明智。抑郁可以成为一个“凯罗斯”,一个打开我们内在之谜窗户的时刻。
如果说资本主义历史上的多次危机也是了解资本主义本质的窗口,那么,危机一而再地重复似乎表明,分析危机所揭示的问题并非那么容易。
以2008年的次贷危机为例。这场危机迅速在全球蔓延,金融危机扩散到实体经济,投机泡沫破裂,而这本该预料得到……尽管2008年的危机与1929年股市崩盘并不相同,但二者相似的地方实在太多,让我们很难相信经济学在这期间有任何进步。经济学家希望像航空工程师一样,每经历一次事故都能提高系统的稳定性和可靠性。但经济领域取得的进展还很难说。这次危机提醒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做好准备,才能真正抓住机会,在危机中发现问题。打开的窗户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能理解向我们袒露的东西。
危机,无论有关身体还是心灵,无论发生在历史舞台上还是出现在私人生活中,都会把现实撕开一道口子,突然把隐藏在后面的东西呈现在我们面前。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正是这个意思:“危险中孕育着救赎。”要等“救赎”出现,就必须睁大眼睛。
当前,法国正经历着政治、社会、经济以及最重要的“身份”危机,思考荷尔德林的这句诗可能有所助益。我们的代议制度失效了,我们再也代表不了法国,更代表不了欧洲,我们对选出的代表也失去了信心。每任总统都刷新了前任不受欢迎程度的纪录,主流政党被激进分子抛弃。很多时候,我们必须身处国外才能重新找回当法国人的感觉。即使在遭到恐怖袭击之后,我们真正实现民族团结的时间也只有几天。难民危机让我们看到了身份认同的危机,我们不知道应该接收还是拒绝他们。我们一直宣称自己是人权的祖国,但只接受了上万难民,而德国接收的难民数以百万计。然而,虽然我们不会像奥地利那样完全对难民关上大门却仍然满口人权,行为却已十分相似。这种分裂表明我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们丧失了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失去了诉说自我和讲述自己故事的途径,本质上,我们已经不知道“作为法国人”意味着什么了。
集体危机也是一扇打开的窗户。正如荷尔德林那句诗所说,危机同时揭示了“危险”和“救赎”。武断地把目前的困难看作我们辉煌过去的终结,就是没有认识到所有危机都蕴含着这个可进可退的真理。担忧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我们忘记了危机不只是结束,也是开始。危机都是突然的转变。如果只盯着过去,嘴里一直说着“以前好得多”,我们就不会深入思考危险的本质,从中找到可以拯救我们的东西。
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集中精力,最重要的是,不要躲进幻想中的过去或者唠叨、抱怨个不停,以此来逃避复杂的当下。如果我们真的认同荷尔德林的诗,我们就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场危机:它会激发我们的好奇心,而不是让我们陷入忧郁。我们会走到窗前,虽然忧心忡忡,但满怀热情,去发现黎明的希望。
任由自己被身份认同危机所吞没,沉湎于害怕和悲叹中,畏畏缩缩,这就是向悲伤的情绪投降。那些对我们没落的强大感到惋惜、为我们无休止的衰落而悲痛的人,都想把我们拖入他们的悲痛之中。没有什么比充满希望的灵魂更能激怒悲伤之人。
“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莱昂纳德·科恩 在《颂歌》中唱道。危机就像这些裂缝:裂缝把光过滤进来,让光变得更强。
如果关于西方(Occident)——字面上的“日落之地”——的真理出现在这条光线之下呢?历史学家帕特里克·布舍龙在法兰西公学院的第一堂课上考问何为真正的西方。他认为,真正的西方存在于“衰落之光”中,并不存在于明确而直接的力量感之中。他强调,历史上的西方人不管身处哪个伟大的时期,都觉得西方在衰落。作为中世纪的专家,他指出,宗教战争时的人们就不觉得西欧这个概念有什么积极意义了。用另一位历史学家吕西安·费弗尔的话来说,那时的人们是“16世纪的悲伤之人”。他说,在这些人之前,西欧和“马格里布” (“Maghreb”,来自阿拉伯语“al Magrib”,意为“日落之地”、西方)一样,是一个通用地理概念,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对阿拉伯地理学家来说,马格里布即日落之地和不祥之兆。马格里布因此与“马什里克”(Mashrek)对立,即“黎凡特” ,“日出之地”。费弗尔还说:“谈到西方的衰落,总有一种有点可笑的感觉,因为西方的名字就是指夜晚即将到来的土地。”但对于布舍龙而言,西方的真与美恰恰在这种“衰落之光”中展现出来:这种担心让我们成长,这种自我怀疑表现的是高度的文明。
“这个‘我们’是谁?”布舍龙问道,“身份认同的退步可悲可叹,是我们的现代性挥之不去的阴影,如果它伤害到今天这个‘我们’……那是因为‘我们’忘却了历史最宝贵的遗产,就像欧洲之痛。身处世间,强烈的担忧,应该成为成就伟大和永不满足的强大推动力。”
因此,按照布舍龙的说法,西方的特点是辉煌里总是夹杂着隐忧,并把自己的不满足变成一种动力、一种人文主义的力量。他感到遗憾的是,我们的担忧让我们走向封闭,导致“可悲的身份认同退步”。
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失败。曾经让我们沐浴温暖的太阳正在下落。这不再是一片可以和谐共处的土地,不再是一个能融合不同族裔,将他们纳入单一共和国价值观的国度。曾经,全世界都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如今却传不远了。除了时尚、奢侈品和美食等少数领域,我们不再是其他民族的榜样。但是,如果我们还记得,我们,西方人,如何能在“日落之光”中展示我们的伟大,那么这次失败会让我们重新振奋。
亚里士多德警告我们:抓住“凯罗斯”并不容易。在希腊神话中,凯罗斯是一个光头但扎着小马尾辫的神。人想要抓住他,手就会从他光滑的头皮上一划而过……除非能抓住他的小辫。为此必须眼疾手快、不怕困难。也许这正是我们今天所缺少的。执着于虚构的过去来捍卫一个一成不变和封闭保守的法兰西身份,甘于恐惧而拒绝时代的改变,这是向简单和容易退缩。历史证明,甘于恐惧比唤醒勇气更容易,但也更危险。
要理解结束和开始、失败和希望、悲伤和欢乐可以同时存在,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汉娜·阿伦特 来说,真正的政治是“开辟一个新时代”,否则就只是对时事的简单管理。阿伦特是《文化的危机》一文的作者,她认为,政治的美德本质上是“肇始之德”。因此,让我们直面我们的集体危机,问一句:什么开始了?更准确地说: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开始了?屈服于本能的烦恼就是逃避这个属于政治范畴的美好问题,转而沉迷于另一个问题,即失去了什么?第二个问题一开始可能合情合理,但当它成为唯一的问题之后,就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了。任由它抹去其他问题,就是同时无视危机的美德和政治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