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只是被纠正的错误。”
——加斯东·巴舍拉
哲学家兼诗人巴舍拉对科学家的定义是:知道自己最初的错误,并勇于改正。
他认为,伟大的科学家和我们一样,一开始也会犯错,对事物也会有错误的看法。他们会认为海绵“吸水”,或者一根木头能“浮起来”。但他们之所以成为科学家,就是因为他们不止步于最初的想法。他们会做实验来验证想法的真实性,并且在触及现实、触碰到自然的法则时,拥有更正自己的非凡勇气。他们会认识到,海绵并不会“吸”任何东西,而是周围的水浸润到海绵的空腔中。同样,木头也并非自身漂浮起来的施力方,这只是木头的质量与排出的水的体积相比的结果,是阿基米德原理。因此,巴舍拉断言:“真理只是被纠正的错误。”
在《科学精神的形成》一书中,巴舍拉重新审视了科学史,提出没有一个科学家不经错误就能发现真理。与打赢法式台球一样,通往真理的道路并非直截了当。我们的第一直觉太过幼稚,不可能揭示自然的法则。直觉表现的是我们的思想如何运作,而非世界如何运行。因此,我们必须看到第一直觉的失败之处才能接近真理。巴舍拉写道,必须“把第一直觉这个混杂体打散瓦解”,这就需要付出精力、鼓起勇气。被纠正的错误如同一块跳板,是求知路上的推动力。错误并不会一下子就让我们学习得更快:对于科学家来说,纠正错误是学习的唯一方法,是发现真相的唯一途径。一个没有遇到问题的科学家,没有失败的第一直觉,就永远发现不了任何东西。
通用电气的创始人爱迪生一生申请了上千项专利。他发明的留声机让电影成为可能。但在此之前的1878年,他整晚整晚地待在新泽西的工作室里,想要发明电灯泡。他沉迷于自己的研究,每晚只睡4个小时,尝试了数千次,最终在充满气体的灯泡中把一根钨丝加热到白炽状态。为什么他没有绝望?是什么支撑他坚持实验?人们通常会用非凡的意志来回答这些问题,似乎他成功的秘诀就在于坚持不懈。这种想法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让爱迪生着迷的,是这些失败教会他的自然法则。他知道必须失败之后才能成功,从来没有科学家能一眼就觉察到真理。最终,爱迪生点亮了第一盏电灯。他惊人创造力的秘密在于他与现实的关系。他从来没把现实看作一块任他揉捏的橡皮泥,可以展现他的力量。恰恰相反,他把现实看作需要质疑的问题,一个值得探讨的谜,一个取之不尽的奇迹之源。
他的态度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应如何改变对失败的看法。即使钨丝没有成功,爱迪生也没有“失败”:尝试就是成功。他坚守着自己的好奇心。他知道,一开始的不理解是接近真相的唯一方法。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针见血地指出:“一系列的成功证明不了真理,而只需一次实验失败就能证明理论是错的。”一个理论被实验验证并不能证明它是正确的,证明其无效的实验可能还没有做出来。而反过来,如果有一次实验无效,那就证明理论是错误的。
因此,对于我们的认知而言,证明理论无效的实验比成功的实验更能取得决定性的进展。日本有句谚语:“我们从胜利中所学甚少,从失败中所学甚多。”科学家的毅力没有别的原因。即使他们没能验证自己的假设,他们也没有浪费时间,他们在进步。他们忍受失败,因为失败向他们揭示了事物的一些本质。
所有的实验室——医学、神经科学、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都在教授失败的好处。研究刚一展开,实验室就开始分析错误,研究人员会觉得犯错很正常,甚至把错误当作真理的甘露。这与法国学校对待错误的方式完全不同。当然,法国肯定也有老师深信学生会在错误中学习,但教育体系却似乎对此置若罔闻。年轻的学生没能理解所学的内容,或者只是没能把教授的方法应用于实践,就会遭受批评,不被老师喜欢。我们既然理解了巴舍拉的谠言嘉论,为何还让学生承受这种奚落?作业没做对的学生常常被指着鼻子批评。人们往往把他们成绩差归咎于偷懒、不用心,或者更糟糕的情况——不够聪明。成绩差只是学习知识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但令人惊讶的是,大多数法国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都把犯错看成一种羞辱,而全世界的研究人员却认为这是正常、有益且必要的。
国际学生能力评估计划(该计划由经合组织开展,旨在衡量各国的教育成效)的多项成果表明,法国年轻人似乎对犯错误过于恐惧。这可以从他们面对多项选择题时的行为中得到证明:尽管他们的知识储备高于平均水平,但他们宁愿不回答问题,也不愿冒答错的风险。在他们接受的教育中,犯错的价值被严重低估,甚至被认为是悲剧和耻辱。
必须告诉我们的学生,多少天才、科学家、艺术家曾经犯过错;必须让他们知道,大师巨匠通过犯错学习理解到了多少东西,如果没有犯错就绝不会学到这么多。当我们看到马塞尔·普鲁斯特 的手稿,尤其是保存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在少女们身旁》时,我们会惊讶于手稿有大量的删减和润色,许多句子被修改或移动过。有的段落最终能够成文,唯一的办法似乎是一开始就不知道怎么写。漂亮的文章并非一时之功。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失败得越来越好,最后达到目的。这可能就是塞缪尔·贝克特 说“失败,失败得更好”的意思。这是贝克特对艺术家的职业所下的定义,也是成功生活的秘诀。
网球运动员斯坦尼斯拉斯·瓦林卡是2015年法网冠军、2014年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和戴维斯杯冠军,他似乎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他的左前臂文有出自贝克特散文集《最糟糕,嗯》的名言,并且是完整的一段:“尝试过。失败过。无所谓。再试。再失败。失败得更好。”当被问及为什么选择文这段话时,他回答说,贝克特的话一直支撑着他,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充满希望的文字了。
艺术创作中的失败与科学家犯错十分相似:这个过程让人痛苦,但艺术家都认为要成就最后的作品,这一步必不可少。没有错误文化,失败会让人愈发感到痛苦不堪,艺术家和科学家就会像我们一样,被挫败感击倒。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虽然他们有时会感到痛苦,但仍会毫不迟疑地重返工作,对每一个小进步充满热情,睁大着眼睛,心中充满喜悦。实际上,把“正常”的错误变成痛苦的失败的原因,是挫败感这种糟糕的感觉。错误文化可以预防挫败感。
每个对科学心生畏惧的学生都应该知道,科学家首先是一个会犯错的人,而科学进步就像巴舍拉所说的那样,只是经过一系列纠正的结果。每个被法语论文题目难倒的学生都应该看看普鲁斯特密密麻麻修改过的手稿。至于老师们,当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很差时,与其用“作业乱七八糟”或者“能力不足”来羞辱他们,为什么不给予更具包容心的评语,比如“向普鲁斯特学习,重写你的作文”?
俗话说,“犯错乃人之常情”(L’erreur est humaine.)。这句话被我们通常理解为犯错并不严重,“可以原谅”。但它可能有另一个更深的含义,这正是巴舍拉的著作所阐述的:错误是人类的学习方式,并且只属于人类。动物、机器、神灵——如果有的话——都不会通过这样的方法学习。
这句谚语的起源已无从考证,在斯多葛派作家——比如塞内卡和西塞罗——以及基督教作家——比如圣奥古斯丁——的作品中都能找到。但我们往往在引用时却没有引用完整:“犯错乃人之常情,重蹈覆辙则是魔鬼。”(L’erreur est humaine,la reproduire est diabolique.)事实上,如果人只能从错误中学习,那么重复犯错就是让自己陷入无知,什么也弄不明白。
一位企业主曾对我说:“我的员工第一次犯错时,我会说干得好,但如果他第二次以同样的方式出错,我会说他是个蠢货。”我一开始不喜欢这句话,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傲慢甚至蔑视,那意味着把伟大的艺术家和科学家的教训抛诸脑后。如今,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