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乃是凭借木版印刷的纸质及颜料而获得特殊的色调,加之依恃极为狭小的规模,实具有其显著特征的一种美术。浮世绘通常印刷在奉书纸或者西之内纸 上,俨然褪去一层色彩,浅淡而无有光泽,将其与色彩颇具活力的油画试加比较,不免令人作有此想:一则望之赫然如同烈日光焰,一则望之暗淡有若行灯般影绰。油画的色彩里有强烈的意味与主张,颇能显示制作者的精神,与之相反,木版画昏昏欲睡的色彩里,虽然也有制作者的精神在,毋宁说不过皆为专制时代委琐卑微的人心的反映。在暗示黑暗时代的恐怖、悲哀和疲惫的这一点上,我俨若听闻到了娼妇隐忍的啜泣,而无法忘怀这背后的悲哀而孤苦的色调。我接触现代社会,时常因为见到强者极为横暴而感到义愤,此时便会幡然想起这孤苦无告的色调的美,倘若凭借隐潜其间的哀诉的旋律,令黑暗的过去得以再现,则岂不也就在骤然之间,明白了东洋固有的专制精神究竟之为何物,并深深了悟到奢谈正义之种种的愚不可及?希腊的美术发生在供奉阿波罗为神祇的国土,浮世绘则但凭与虫豸同然的町人之手,制作于终日不见日头的穷街陋巷的出租屋中。如今时代已声称全然变革,但终至也仅是外观而已。一旦以理性之眼勘破其外表,武断政治之精神则与百年以前丝毫无异。江户木版画悲哀之色彩,全然不为时间所悬隔,深深浸入吾辈心胸,时常作亲密嗫嚅,想必不是出于偶然。不知何故,近来对于有强烈的主张的西洋艺术,宛如高山在望,我唯倾向于茫然仰止;相反,一旦转过眼来,朝向因个性缺失、单调而让人觉得疲乏、困顿的江户的文学美术,倏然之间,精神与肉体便不由自主地会感觉到麻痹的慰藉。事既如此,则我的所谓的浮世绘鉴赏及研究,本来便不是依托于严谨的审美的学理,若有人垂问,那也只好回答说,我不过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喜欢上了某种特定的艺术罢了。更何况,有关浮世绘审美工艺的研究,远在十年以前,便早已被泰西人所探幽入微、一一梳理殆尽。
歌川广重 木曾海道六十九次之内·下诹访
歌川广重 木曾海道六十九次之内·轻井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