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世绘，如其名称所示，乃以描绘儿女之风俗及伶人之容姿而独擅胜场。然而，因了时代的好尚与画工技艺的圆熟，其后不久也便制作起了相当出彩的山水风景画来。

浮世绘与西洋画，皆以写生为主，在这一点上，二者本有相似之处。西洋画的山水，盖由人物画的背景渐次分离、独立而来，其起始于17世纪荷兰绘画，经由18世纪，迨及19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时代而厥告完成。山水画者，即是继人物画发达后而兴起的一种绘画。今就吾国浮世绘观之，其轨辙并无什么不同。浮世绘的风俗画，始于铃木春信、胜川春章、鸟居清长，迨及宽政诸名家如歌麿、春潮、荣之、丰国而臻于极度成熟，当此之时，又有葛饰北斋、一立斋广重两位大家现身，完成卓然独立的山水画，从而为江户平民的绘画史，添加一笔曲终奏雅的壮观。

在此谈论北斋、广重两家山水之时，我想先就浮世绘山水画的发展途径作一寻绎，并将其中的一条路径归之于奥村政信以来流行甚广的浮绘 远景图，而视另一条路径为勃兴于天明年间的江户狂歌 的影响。继铃木春信之后，凭借胜川春章、矶田湖龙斋等画工，浮世绘的构图与色彩逐年趋于丰富复杂，入天明年间，风俗画的背景已纯然成为一幅佳妙山水。比如鸟居清长的三枚续 《儿女参诣江之岛 图》的背景，再比如喜多川歌麿的《隅田川 渡船》，即属于此类。时代之气运于风俗画之外，渐次产生出独立之山水的诉求，故而从享保、元文顷起，便有了一种被称作浮绘的远景图。妓楼、剧场的内外，与《忠臣藏》《曾我十番切》一并悬挂着的，是诸国名胜之神社、佛阁的图绘，而宽保、延享顷的漆绘、红绘中，也早已因西洋式远近透视法的应用，巧妙地描绘有远眺中景色与人物错落群集之状。奥村政信、鸟居清满等画师，皆曾于制作人物画之余，为此类浮绘起草过版刻画稿。至安永年间，自歌川丰春专意于描绘远景名胜，这类图绘便极为流行，迨及宽政，则已呈现出粗制滥造的倾向。今观诸安永年间最为精美巧妙的浮绘，其色彩以湖龙斋所曾嗜好和使用的褐色为主，搭配以带有黄色调的红与绿，显得颇为谐调，其构图因模仿荷兰铜版画，技巧稚拙而反带有一种适足以招人喜爱的风趣。安永年间的浮绘本来就有模仿荷兰铜版画的一面，故而与江户名所风景画携手联袂，所描绘的同样也是西洋风的寺院、市街、沟渠一类景致。

继武于歌川丰春、北尾重政二家之后，葛饰北斋则于天明年间，曾以胜春朗这一名号，绘制过《浅草金龙山》《芝爱宕山》《龟井户天神》《吉原大门口》等为数甚多的浮绘。因而想必可以认定，浮绘乃是日后凭借北斋、广重得以完成的浮世绘风景画的前提。天明初年，四方赤良 、唐衣橘洲 、朱乐菅江 等才俊之士使狂歌在江户得以复兴。迨及狂歌流行，遂随同世人称为雕版印刷物的佳丽的版画一起，使狂歌集绘本类版刻大为兴盛，而浮世绘山水画则汇缘于此，而得以获取长足之进步。寻绎描绘江户名胜的绘本，远者有菱川师宣的《狂歌旅枕》，近者则有宝历初年西村重长的《江户土产》，入明和而有铃木春信的《续江户土产》的梓行，不外乎如此；至天明，则有北尾政美 的《江户名所鉴》（三卷）、鸟居清长的《物见之冈》（二卷）、喜多川歌麿的《江户爵》（三卷）、北尾重政的《吾妻袂》（三卷）之类，络绎出版；而这些绘本又无一不是致敬于当时著名狂歌师之吟咏的画赞。歌麿为狂歌集《狂月坊》及《银世界》所绘制的山水插画，便是为今日欧洲人所赞叹不已的珍品。诸如此类的，以江户名胜为题的狂歌的流行，其在增进首都人士对于江户名胜风景的爱好心的同时，显然也在促进画工对于风景的观察更趋敏锐以及构图更趋纯粹方面，收效甚为巨大。狂歌不仅使浮世绘山水画在绘本与雕版印刷物那里大获成功，并且还在浮世绘的花鸟画那里创制出了足以值得观赏的作品。如歌麿的绘本《百千鸟》及《虫撰》，便是如此。如果吾人在鉴赏元禄时代的美术时，碍难否认一蝶 、宗珉 等人的作品中有着俳谐 的影响，那么则想必可以说，有关天明、宽政的平民美术，其势力中隐然就有着狂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