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绘制惹人爱怜的少年男女相思图的同时，铃木春信还曾为其另行所画的女性的日常坐卧姿态，巧妙配置以室内光景与花卉。出现在他画笔下的室内光景及庭上阶下的窗外草木，与人物一样，也都是些极为单纯而与写生相距甚远的什物。虽说浮世绘中荷兰画几何学式远近透视法的应用，既已流行于正德、享保年间，并见之于一眼望尽剧场内部光景或妓楼大客厅一类的画面里，然而，与后来鸟居清长等人所描绘的天明、宽政年间的背景相比较，则尚显得甚为粗放。在明和年间的春信身上所见到的这一情形，正如宽政的画家所尝试的那样，表明对于远近透视法的正确应用，在他们手上都还未臻成功。春信等明和年间的画家所画的廊庑、隔扇门、格窗、天花板等，角度明显过于平坦，窗、墙垣、水池边绽放的花卉，与人物、房屋的比例也有失权衡，樱花常被画成牡丹那样宽大，萍蓬草的叶子则宛如热带出产的芭蕉叶。但正是此类稚气与不完美，径直构成了春信独特的、非其莫属的手法。正因为这些缺陷，春信的所有特征，才会有持续不断的发挥。

我贫乏的词藻，除了“幽婉”“典雅”这类被用滥了的文字，早已不敷使用于形容春信画笔下的美女。但即便如此，若有同好之士，各自分头就《绘本春之锦》《绘本青楼美人合》等仔细加以观览，便可以发现春信画中的女子，一个个都是依依不舍着刚从白日梦中醒来似的眼神；或者是听任衣衫下摆纷乱披拂在裸露的小腿上，正倚住隔扇门，悄然望向斜雨里的池塘水草；或者蹲坐在被炉里，正入神翻看绘本；或者腰带散乱，敞开内衣领，露出浑圆乳房，用伽罗香熏着肌肤；与其说一个个美艳绝伦，毋宁说宛如看到寺庙暮钟响起时花卉惶惶然纷纷坠落的那一幕，想必令人感觉到一份淡淡的哀愁。我在春信画笔下的女子身上，仿佛品味着《古今集》中的恋歌似的，面对如此单纯的美，欲罢不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如烟似霞的哀愁。俨若人偶一般了无生气的形骸，加上裹缠的衣饰的孱弱的线条，再配置以人造纸花般的僵硬板滞的植物类的装饰画面，揆之以今日之审美论，究竟能有几许价值？对之我所知无多也。但唯有凭借如斯之配合、如斯之布局，方能谛听到一种实为他国的美术所没有的日本的音乐，这令我觉得欢喜。这音乐绝不在于作任何神秘与哲理的暗示，不过是凭借吾人日常于秋雨之夜所听闻到的虫鸣，于凛冽寒风之夕所听闻到的落叶声，以及女子衣裾所发出的摩挲声等，不时对事物间的触碰加以应和，令人身不由己地对事物生出爱怜、悲悯之情的一些单调的旋律而已。浮世绘借助其所描绘的美女的姿态与掉了色的色彩，各自勉力演奏着这无常的旋律，我相信凭借着铃木春信的版画，是最能从中清楚地谛听到这一旋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