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理→东东枪
A 独白·我找不到不喜欢的理由
程→
最早做跟喜剧有关的事是小学四年级还是三年级吧,“六一”儿童节,要表演个节目,莫名其妙地,我同桌的妈妈就让我们表演相声。那时候我家有一盘相声磁带,姜昆和谁的来着,家长就帮我们把那个磁带里的相声台词抄下来,抄在当年那种信纸上。相声的内容大概关于动物什么的,反正就上了台,莫名其妙去表演了。
我家在农村,初中之后才在镇上,小时候我家邻居有一个盲人,我叫她嫂嫂。她是盲人嘛,每天就在家里做家务什么的,也没有人跟她说话,我就喜欢跟她聊天。她有很多那种民间的特别精彩诡异的故事,声音也很好听,给你讲故事,讲得你一直不愿意走。那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她给我讲了很多怪力乱神的故事,各种民间传奇,不是纯鬼故事,但它又有那种诡异的元素在里面。
除了她,还有一个对我的喜剧有影响的是我姥姥家附近住着的一个残疾人,腿是瘸的。可能是因为大人不怎么跟他玩,我们小孩就跟他玩,他给我们讲很多屎尿屁的段子,我们就天天围着他。他有无数的故事,“放屁大王”什么的。当时跟他在一块,我记得每次都笑得肚子疼。我们太喜欢他了,小孩太喜欢这些段子了,能够听懂。那时候我至少得有五六岁、七八岁了吧,应该还没上学。
他们是很重要的启蒙。
后来能看书了,就看当年的笑话,比如《读者》上的那些。还有一些讽刺漫画,比如华君武。那时候他画了一个漫画,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一回到房间里就关上灯,然后街道的人给他们送来了一面锦旗叫“节电卫士”。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特别好笑,记忆非常深刻。
上小学时,我特别喜欢逗我同桌,我是那种学习成绩挺好的孩子,又不能公开接老师的话,老师在那儿说,我就偷偷地逗同桌。所以,我的好多同学是不知道我幽默的,只有我身边的人知道我很好笑。我同桌很知道,因为上自习的时候逗他,他老憋笑憋不住,被老师点名。有些朋友听说我在做脱口秀觉得很奇怪,说完全看不出你能做这个,因为我当年学习挺好,大家觉得我是个比较呆板的人。
大学时我学的是英语专业——高中时只学英语,偏科非常严重,就只报了英语专业。所以后来就做了翻译。2008年以后吧,才在网上看到很多人写的小段子。
在翻译公司工作时,有次公司团建,搞培训,比较放松,大家全是同事,瞎胡闹,我就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突然模仿起一个培训老师,以他的语气说话,来解答大家所有的问题,就特别逗。可能演了有半个小时以上,把大家逗得上不了课,从那以后在公司内就获得了一个“大师”的称号,大家都叫我“大师”。这件事让我觉得在那么大的场合里“逗大家”好像还挺有意思的,让我体验到了一种舞台表演的感觉,被大约二三十人围起来的那种感觉。
再后来就是找到了一个脱口秀俱乐部,就去演。先是去看,看完之后觉得“都太差了,我上去肯定比他们好笑”。下一周,我就上台了,说的段子少量是自己写的,很多是摘抄的,当时没有什么要自己写的概念,觉得说啥好笑就行了,结果上去之后没有人理我,巨冷,我就半年没再去过。
是那种现场演出的快感把我吸引到这个行当里的,就像小时候种下的那颗种子。
后来有一次演出让我比较震撼,我觉得是让我看到了真正的脱口秀——一些美国演员,会去香港演出,一般是美国比较“中不溜儿”的演员吧,不是最有名的,也不是刚能讲开放麦的,是能够办一些巡演、赚点钱的那种,但是他们已经很成熟了。那次我看的是个黑人演员,叫鲁本·保罗(Ruben Paul),后来看他给罗素·彼得斯(Russell Peters)开过场。那大概是2010年吧,当时深圳的俱乐部与香港那边的同行有一些联系,他们那边组织了美国演员,我们就去看——那次就看到了一个真正的现场脱口秀,非常好笑,感受到这东西真正的魅力了,比我们在深圳讲得好太多了,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也因为是现场体验的,现场刺激感非常强。我当时跟一个朋友,叫“也so”——他现在也在讲脱口秀——一块看的,看完之后我们俩从兰桂坊的山顶沿着阶梯往下走,边走边说这个东西也太好笑了,他再讲我真的要笑死了,我的肚子太疼了。
那次之后,我就做了个决定:要好好讲脱口秀。因为这个东西可以做得非常好,而且观众一定会非常喜欢,它跟我们传统的相声小品那些相比,太贴近大家的生活了,交流感太强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行业一定会很好,一定会发展得非常好。这个东西大家不可能不喜欢,我找不到不喜欢的理由。
于是就回去练,每周都去开放麦,应该从来没有缺席过,那个时候的目标就是要做一个好的脱口秀演员,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但是你会发现其实自己能力跟他们比是很有限的,他们太成熟了,演得太好了,我们的差距非常大。所以后来一度觉得,我们是写段子还可以、文本还行,但在台上不太会演,还是有些绝望的,觉得怎么样都达不到那种感觉。
后来黄西老师出现了,他很重要。因为他也不怎么表演,他就是讲嘛。我才发现,原来可以那样演,像他那样表演,也可以去白宫讲,也可以做得不错。这对大家都是有影响的,大家发现也可以不用演成那样。而且黄西老师就是中国人嘛,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模板。
插话之一 身边的老虎
枪→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差不多黄西老师刚回国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吧——看他在美国给总统演的段子,你会觉得这是个天才,那些微妙的小节奏,太棒了。但在现实中见到的时候,我得说,看黄西老师平时生活中的状态,他不是那种随时都散发光彩的人。
程→对。
枪→比如说郭德纲吧,现实中就是个有光彩的人,日常的表达就很出色。但黄西老师现实生活中看起来是个很实在的普通人,这反倒让人觉得我练一练学一学,或许也能讲得很好玩,让人觉得这事不是遥不可及的。我们如果一辈子没见过老虎,老虎可能没法想象,但是突然身边有了几只老虎,你观察观察、相处相处,也许就会发现老虎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不可捉摸的东西。
程→确实就是这样,大家看到这种,就更觉得可以演了。
B 先把大象请出去 程璐×东东枪×贾行家
程→大家跟我一起乐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我的一个比较大的动力,应该就是大家跟着我一块快乐。所以我上台之前,比如说一个比较重大的表演,或者是录制,有时候前一天晚上会冥想,冥想那个舞台的状态。其实就是一个自我催眠吧,冥想在进入这个场之后,观众的反应。
我最近还有一个感悟是,其实我原来在台上没有那么做自己,我原来在脱口秀舞台上给大家讲自己怕老婆、吃软饭、小男人,跟我的现实情况完全是相反的,我之所以能够讲那些是比较自信吧,让我可以接受这件事。
我现在就不是这样了。这一季《脱口秀大会》(2021年)刚演的时候我就在节目里讲我现在是领导,是“喜剧领导”。这个“喜剧领导”就有很多反差,也很好笑,但是非常真实,效果就非常好。
我觉得真实会有一个推动力,会让你的表达、你在舞台上展示的魅力不一样。扮演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个技巧可能在舞台上没那么有效。其实我们都在扮演,但越接近真实,可能现场的效果越好。或者可以说,越真实,你所表达的东西就越有力度,如果它是一个表达的话。段子里面所表达的东西,虽然不一定真实,但是是真诚的,它有你真正的态度、观念、价值观在,这个不是假的,只是说那个关系、事件可能是假的。
和思文分开之后讲的那些段子,是非常真诚、真实的。离婚之后,我在节目里只讲过一次(这件事),因为觉得那一次是必须讲。你讲不了别的话题,你必须得解决,你不能假装没事,不能假装房间里没有一只大象。
你要去讲别的东西,就得先把房间里的大象请出去,所以那次我是很难的,因为也涉及对方嘛,你不能伤害她,就很难讲,那应该是我讲得最难的一段。
而且,很多事情你还是要消化之后才能讲的,你消化不了是完全讲不了的。脱口秀里,无论大家讲自己的磨难也好,自己不好的那些东西也好,基本上都是消化之后才做的一件事情。所以这也是一种治愈。比如说,我如果没有讲出来,我可能还要更久才能消化掉这些,才能放下。而且,你还没有放下的时候,可能也说不太出来,这是一个很微妙的事。
贾→有时候逼着你强行面对自己的一个问题,其实是逼着自己给自己当心理医生。我自己必须要站在一个相对外部的视角,把它写出来。
程→对,观众是怎么想的、我俩是怎么想的,然后再想怎么好笑。
贾→这是个挺好的方式,我觉得有些好的脱口秀,是能够感觉到演员他逼着自己把自己拆解出来,而且他说完之后,你会感觉到他的那个松驰——当我说一遍,这件事情就被冲淡了,而且还是个释放。好的脱口秀演员,他在反复讲这些事情的时候确实有这个自我疗愈过程。尤其有一些讲自己青少年时代的经历,已经讲得不好笑了,但是能感觉到他的真诚和释放。
程→是。
枪→前两年看到对“幽默”的又一种定义,说“幽默就是拒绝严肃面对自己遭受的苦难”。
贾→拒绝板起脸来看待自己的伤疤。
枪→但其实是不承认那个伤害,我不承认你伤到我了——我们罗伯特·麦基(Robert McKee)老师说的,喜剧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实际上,是要把那些伤害表现得像是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一样,大家才能笑得出来。
程→是。
贾→这个感受有一点像一个残忍的喜剧电影,会让你总觉得这个死者没死透似的。像《冰血暴》( Fargo )里面,就总觉得里边的一个什么人还没死透。
程→对,所以才能笑。所以我们现在讲一个自己过去的车祸、讲一个家人得了什么重病这种题材,就特别小心翼翼,千万不要搞成悲剧,要说“现在已经好了”或者什么的,特别怕观众陷入真正的“觉得惨”的情绪里,那是不可能好笑的。你要先告诉他结果没有那么残忍,再逗他。
枪→能把结果看淡的人是非常不标准的中国人,基本上是喜欢《瑞克和莫蒂》( Rick and Morty )的那种人才会不在乎这些事情。但是喜剧没法说到那一步——结果不是所有人都要死吗?那你干吗这么执着于这个结果到底是什么?你只不过是暂时逃离,而这是个暂时的结果。
插话之二 我喝我的,你睡你的
*李诞申请加入群聊
枪→程璐离婚这个事对他影响大吗?据你们观察。
诞→不大。我就觉得什么事在程哥身上影响都大不到哪去。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有那种大将之风,真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他可能会变色,但是变完之后,就又会变回来——“哎呀……就那样吧!”他大概是这么个人。但是王建国就不一样,王建国是泰山还没崩,他说:“泰山会崩的,它一定会崩的……”就是这种。
贾→程璐的创作呢,会有变化吗?
诞→我觉得有个问题是他跟这个世界新关系的梳理。程璐是一个很喜欢依赖别人,而且觉得依赖别人是很正常的一个人。他小时候就依赖爸妈,虽然不是富二代,但很受宠,他喜欢、习惯于依赖别人。结婚以后也是依赖他前妻,比如说家里的大事小事,他觉得随便弄弄就行了,他也不想问,他就想快乐。但是离婚这个事情让他自己重新面对这个世界。尤其又都是这个圈子里的事情,就很突然。然后又突然给他升职,做了领导。我觉得对他来说,是突然的一个快速成长,挺好的,他就发现其实自己可以弄好,可以弄。对吧?但是,有一个细节,就是他会时不时地把他爸妈都从山东接来,陪他一起住。
贾→这事儿,作为山东男人,也挺正常的。
诞→他爸妈现在就陪他住,他还劝我说“你把你爸你妈接来吧,咱俩天天不吃饭不行”。因为我俩基本上不怎么吃饭,就是想起来了,饿得不行了,随便吃一口,但是吃一点就饱了,然后晚上就喝酒去了。他说“咱俩天天这样不行,我爸我妈就给我做饭去了,得吃饭”,然后我说“我去你家吃就行了”。程璐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们公司大家称呼,这哥那哥地叫,其实真像哥的人没几个。这是一个好现象,真的想当大哥的人几乎没有,好像在我们公司没见过这样的人,但是也没办法,就得有很多人被迫顶到一些哥的位置上去,勉强维持着。有时候他晚上敲我门,找我喝酒,我说“你干吗?我都睡了”,他说“你睡你的,我喝我的”。就真的是一个很快乐的人,情绪容易波动,但是不太影响工作,对人很好,是与人为善的人。
C 一定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
程→叫“单口喜剧”还是“脱口秀”,这个事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当年讨论过——早年我们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可能全国只有15—20个人,大家有个群,那个时候会很执着地想把“脱口秀”和“单口喜剧”厘清。非常想。后来想通了,你把它做火了,它是啥都行——但当时我觉得一定不叫“脱口秀”。
枪→嘿,那《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是怎么回事?
程→那个是后来我已经承认了,不纠结了。
贾→“有中国特色的脱口秀”。
程→当年大山老师还说过可以叫“立马逗”,其实也挺好。
贾→是大山说的这个?
程→对。在我们群里。
枪→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很多年前有一次,黄西、郝雨、我,还有谁来着,Tony Chou吧?一块吃饭,我记得是四个人,就在吃饭的时候,谁提起来了,说有个说法叫“立马逗”。
程→是大山提的,大家还在那儿讨论,后来就不纠结了。我觉得纠结来纠结去没有意义,因为当时根本就没人知道你在干啥,你叫啥有什么用?所以就一直“脱口秀”吧。
枪→其实“stand-up”也不是“单口”的意思,是“站立”啊——但是你说,是不是“站立”着很重要吗?坐轮椅就不能说这玩意儿吗?也不重要。我自己觉得,是不是“单口”不重要,是不是“站立”也不重要。
贾→你认为什么是重要的?
程→就是让大家笑吧,个人表达。
贾→一定是要个人表达吗?我们其实也在讨论这个事情,东东枪就认为可以超出“我自己”而去塑造一个人物,我未必是我,只要把这个人物演得活灵活现,甚至几十年一以贯之,是可以的。
枪→就是其实可以塑造一个脱离于你真实自我之外的“舞台自我”,难道不是这样吗?
程→好像很少。
枪→比如憨豆。还有《月亮上的男人》( Man on the Moon ),金·凯瑞(Jim Carrey)演的那个安迪·考夫曼。那里面他不是也塑造了一个角色吗?还要化个妆之类的,那些在你们看来不是这个行当里的吗?
程→我觉得不是。我不知道这个怎么区隔。
枪→那你们对“脱口秀”的定义是不是太窄了?要是连那个都不算的话。
程→我很难想象一个人不是一个足球解说员,但他就在台上说自己是足球解说员。我原来也没有想过憨豆跟我们是一个行当。
枪→我自己觉得是。尤其是憨豆那些舞台表演。
贾→我的猜测,正好程老师也帮我们判断一下——大家认为东东枪说的这种情况不是脱口秀,还是因为这个行业已经被美国的前辈们定义得很清楚了。
程→也不是定义得很清楚,他们其实特别开放。
贾→但是他们中间没有那样抽离的、我不扮演“我”的情况。
程→对,很少。
贾→所以我就很奇怪,原因是什么?是他们历史上有过,但被他们一点点淘汰掉了,以后没人再这么干了?
程→我感觉没有吧。比如我们去美国看过各种俱乐部、地下……各种都去看过,没有遇到一个纯粹演“别人”的。
枪→有没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乔治·卡林(George Carlin)现实中根本就不愤怒,他在现实中是个老好人,在台上那些表现都是装的?
程→他一定是你生活里的一部分吧,不可能完全是假扮的。
枪→那就难以界定了。
贾→我看《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 The Marvelous Mrs. Maisel ),里面有个特别有钱的女脱口秀演员,在舞台上总把自己装成个臃肿的穷人老太婆,后来麦瑟尔夫人就揭露她,说她实际上是个贵妇,上台那样是演的。我猜想,现在没有这样的演员了,但那个年代可能是有的?好像她是有原型的,可能五六十年前被淘汰了?
程→我觉得从创作的角度讲,那个太难了。
枪→要是反过来呢?像刚才说的,一个有钱人,天天在台上装穷人,被大家揭露了,说你不要脸,你冒充我们穷人……但如果是一个穷人,天天在台上演有钱人呢?大家会觉得被欺骗了吗?他演一个滑稽可笑的有钱人,每天一上台就以这个可笑的有钱人的面目出现,大家也知道他是演的,但他演的说的就是很真实、很好笑,不可以吗?
程→我们现在就遇到了一些类似的困境,比如说我昨天还跟海源聊——海源原来在舞台上就是一个何广智的形象,在台上讲那种穷日子、生活艰难的段子。他现在就完全讲不了了,因为他有钱了。
枪→有钱了所以大家都不信了?
程→不是大家不信,是他自己讲不了了。你的生活状态变了。
贾→这种人太实在了……
枪→是啊,怎么那么实在呢?自己还挺有原则——“啊,我存款有6位数了!那不行,我不能说这个段子了!”
程→这是心态上的问题。包括你成了生活中所谓的强者,你在公司里面、在什么群体里面,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你在台上没法放下自己那个心态去讲这个了。
枪→不能再当loser了。
程→对,被欺负、被diss等等,这些东西其实是很难讲的,只能现实地去说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表演能力特别强,或者是心态特别好。
贾→脱口秀演员们会选择从自己正在进行中的状态去讲述,甚至不会用“我过去的经历”来讲这个事情。
程→嗯,就变了。
枪→你的喜剧观变没变过?从最早在香港从山上往下走,觉得我想做这个,到现在,发生过大的转变没有?
程→可能就是今年(2021)或者去年(2020)开始,离婚之后。因为之前我都是在讲段子。
枪→那时候还不是真实地讲自己,是这样吗?
程→相对没有那么真实。有人设在,有身份在,在那个基础上去创作,虽然也是真实的表达,但是它的大壳是虚拟的。
贾→讲你自己那段的心态,那次释放,是个节点吗?
程→可能算是一个。那个时候是又不得不面对自己。
枪→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开始真实地讲自己了,但大家不爱听,大家喜欢你原来的人设?
程→当然是有可能的,但我现在收到的反馈是好的。我用真实的自我来讲,他们并没有不喜欢,反而可能比原来的效果更好。这是一个正向的反馈。如果是负向的,可能我就要想点别的招或者是再有一个别的东西。
贾→你会认为大家反馈的效果是一个决定未来创作的标准是吧?
程→至少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吧,因为你是舞台表演者,观众得认,变来变去,观众不认,那也没有意义。我们会开玩笑,有一些讲脱口秀的人,比如像李诞,到了一定的级别,大家会说他“开始自我表达了”,就是观众可以允许他不那么好笑了,大家就会开始调侃——“哎呦,自我表达了!”
枪→就是相当于有勇气、有实力放弃一部分观众的喜好吧?
贾→你认同“我会有一天做自我表达”吗?还是“始终服务这些观众”?
程→我还是想好笑。
贾→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自我表达?
程→对。
枪→现在你是从业者,你接触那么多喜剧的创作者和表演者,你觉得有多少人是执着于自我表达的?自我表达是个很稀有的执念,还是很普遍的追求与共识?
程→只能说脱口秀是相对真实吧。
枪→这个相对跟谁比?
程→比如说他是个九分孤独的人,他在台上只能讲他五分的孤独。
枪→九分孤独的人只能讲五分的孤独?我猜有五分孤独的人,要在台上夸张到九分孤独它才好笑,不是这样吗?
程→那个真实就是个底色,在台上是要考虑观众的接受度。像我们说“开始自我表达了”,大家调侃这个事,就是因为你知道这个东西讲出来不好笑,大概率大家不太理你。
枪→“自我表达”常常要接受这样的嘲笑吗?
程→其实很少,大家没有那么浮夸,比如开放麦,前一阵杨笠去了,她很久没去了,那天是一个演出,她就要讲她爸爸去世的事,讲得非常地往下走。她就是想讲,而且她知道这个不会好笑的,会吓到观众,最后演出是在泪水中结束的,有的观众哭了。
贾→还有一个挑战是,你得是一个“自我”有魅力的人,否则你的自我表达就没有几个人在乎。
枪→嘿,“你的自我不值得表达”,太残酷了。我好奇在你们的眼里,谁是已经开始自我表达的演员?谁是有这个特权自我表达的?
程→我觉得李诞多一些。
枪→建国有没有这个特权?
程→建国没有。
枪→但是他尝试过。
程→尝试过。
枪→有些节目里他的段落,让我觉得他是在尝试做这个事情。
程→像谈“孤独”那一期就是。那也是自我表达的一部分,但我刚刚说了,他的孤独感比那个要多很多。
贾→他是因为找到了一种既自我表达,同时还能被观众接受的办法,或者说像刚才你说的,等把人抓住了之后再自我表达。
枪→其实好多人不接受的。
程→对,很多人不接受,只是相对接受吧。我们原来就说脱口秀是找到自己的观众,而不是让大家都去喜欢你。
枪→我觉得罗老师,罗永浩,很自我表达。
贾→他从一开头就是。
程→他太猛了。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勇猛。
贾→挺酷的,这就是我一直默默崇敬罗老师的原因,中国这样的人太少了。
程→是。
枪→罗老师战斗的一生。
程→他太战斗了。
枪→他讲的那些里头有多少是他自己写的?有他自己写的吧?
程→肯定有。他写稿像老师一样,先拉个提纲,小黑板,1,1.1,1.2……列一个非常长的东西,往里填。
枪→他讲的那段非常天衣无缝,完全像他。
程→对,因为是他在列提纲,讲啥;我们给他填包袱,给他想梗。
贾→这个提纲是他自己的?
程→对,他要讲从啥时候开始、怎么欠钱了……我们就负责给他删,太长了,删吧,最后弄了一个那个段子。
贾→这就是刚才说的,故事梁子特别好。
枪→这种创作我觉得是好的。我甚至觉得这种创作方式是值得推广的,都得这么做,团队创作,不必非得演员自己写。
程→现在给嘉宾是这样做的。
枪→美国那些脱口秀节目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程→对,其实多了以后可能就会这样做了,现在就是人少。但是美国线下演员还是自己写、自己讲,最多成名了以后配两个编剧。罗素·彼得斯每次巡演都带两个编剧,给他写。演完之后他马上就跟两个编剧开会,我刚刚的表演哪里可能有问题——到了一定程度,他们会配编剧的。不是说完全不用别人写,写了就不行。它只是说很难像相声一样写一段给所有演员说,或者是相当一部分人可以共用的内容,这肯定很难。脱口秀这一行里,表演是基于个人的。
枪→我喜欢日本一个老演员,西田敏行,他是“日本俳优连合”(据说相当于日本演员协会)的理事长。我听人讲,日语中,“俳优”、“役者”这两个词都可以指演员,有区别,也常被混用。西田敏行则对这两个词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俳优”虽然扮演不同角色,表演中却是尽显自身气场与个性,或者说,不管演谁,迷人的还是演员自己的魅力;“役者”不同,是演员彻底投入角色,抹杀自身的存在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让角色发光。
程→是有可能有这个方向的,只是现在人太少了。我看每年《吐槽大会》也好,《脱口秀大会》也好,其实它都还在进化。原来都是纯文本,讲讲讲,后来跳出来了一些在舞台上很“疯”的人,再后来又有人拿个吉他过来弹,它其实在变化。而且很明显,大家看重的东西也一直在变。我们最近在聊关于脱口秀专场这件事情,大家都觉得“专场”可能是脱口秀最高级的一种演出形式,到顶了,大家都鼓励演员开专场。但李诞就提出了一个观点,说专场可能并不符合我们中国国情——大家并不愿意看一个人从头说到尾,大家爱看更多的人轮番上场,这才好看。我们原来一直就是“原教旨主义”,觉得美国人他们怎么怎么做,我们就得是同一套体系。现在挺好的是,我们还是比较开放和包容的,比如说《脱口秀大会》,各种都可以来,都叫脱口秀,都可以。
贾→但我猜脱口秀也是有些边界的。我们也许说不清楚脱口秀是什么,但可以先说说它一定不是什么。
枪→这个问题有意思,脱口秀有边界吗?如果你作为总编剧,看到某个演员的稿子,里头有哪些东西你是绝对不接受的?什么东西会让你说这东西不对、不应该这样,让他回去改,再好笑也不要这种东西?
程→肯定是有的。比如有些包袱本身很好笑,但我们的感觉就是“气质不对”,你说了这些之后,让你很猥琐,是能笑,但是就会变得很low。
贾→会不会有那种东西出现——“这个东西它不叫脱口秀,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把你否决掉的”?比如内容涉及对异性的一些糟糕的态度?是那样的段子吗?
枪→比如演员背了段绕口令什么的……
贾→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台上背绕口令把大家逗笑了,这就没意思,肯定不是脱口秀。
程→对,是这样的。但我们还没有遇到这个东西特别好,但是又不是脱口秀,就不让它上了的情况。核心还是它好不好,或者是不是市面已有的东西——纯来一段相声,你来这儿演干啥呢?
贾→或者是特别小品的那种表演,你们会觉得需要剔除掉吗?
程→不需要。
贾→把场景一个一个地还原得太过逼真了,让大家伙混淆,认为这个演员是在表演,而不是说脱口秀,这种没必要去阻止他吗?
枪→可能主要是还没有演得太好的。
程→对,没有演得太好的,没有到需要阻止它的程度——“这个东西太好了,但你不能叫脱口秀”,没有这种情况发生。
d 我是一个喜剧领导
枪→做总编剧,要给那么多形态各异的编剧把关,甚至决定他们作品的生死,是种什么体验?这事难吗?
程→没有到生死,只是方向吧。这事儿需要经验,需要你做过很多节目,因为现在好多脱口秀演员只在线下演出,只有一个场景,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录节目、去那个现场表演是怎么回事,它跟在线下小剧场演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差别非常大。电视观众坐在那里,一样的表演,反应会完全不一样。
贾→我的一个感受是,线下演员的情绪受观众影响很大,而在线上,感觉是首先跟镜头发生关系。
程→更像是一个自我表达。
贾→问题是,在线上表演的时候,能不能判断出来表演的效果好坏?是怎么判断的?
程→其实节目做多了就知道了——你看建国就从来不去线下演出。我们一块给大家改稿,演员一说这个在线下效果很好,建国就很生气,说“不要搞什么线下,都是骗人的”。
枪→建国从来没演过线下?不对,我看过他线下。
程→可能一年才去一回。
枪→为什么?按道理说,不是大家都很享受线下演出的快感吗?
程→他不享受,他觉得这是骗人的,因为现在他只要上去大家就会笑。可能他觉得没有意义吧,说半天笑话什么的,还没有刚上去大家看见你那一下笑得开心。而且,也试不出什么真正的好内容,他有好的内容喜欢跟我们讲,大家听了一乐,他就觉得挺好的;观众乐了,也不一定是理解了你创作里那些精妙之处,所以就不愿意去。
枪→明白了,就像莫言当众朗读自己写的小说,大家肯定都鼓掌,但莫言本人肯定也没什么快乐。
程→对。他已经无法享受。
贾→他不能从这种现场中间获得任何快感,他是要从文本……
程→对,从创作的过程,包括跟我们分享,他能获得快感,大家一笑,他觉得很好,我这东西特好。
贾→你呢?
程→我在台上是挺享受快感的。我愿意演线下,观众笑,我就挺开心的。
枪→做总编剧会影响你自己的创作和表演吗?
程→感觉还好,时间上相对影响一些,其实创作相对还是比较个人的。
贾→会训练出一种对段子的直觉吗?比其他演员灵敏很多?
程→应该会有一点,因为看得比较多。大家的东西,包括那些嘉宾的稿子什么的,会直觉多一些。比如说《脱口秀大会》,我跟建国都是那种拖稿型的,要看截止时间,最后关头才开始弄自己的。
贾→比方说一个5分钟、一两千字的稿子,给自己留多长时间?
程→我们那个《脱口秀大会》的(稿子),有三四天、四五天的,但其实也不是很好弄,因为其他演员可能有磨了一年的东西,我们用几天弄出来的东西跟他们比。
贾→三四天,就把你自己上台的这些东西,连磨炼带表演细节设计都完成是吗?
程→是,但其实这也不是能够复制的,一直这样也很难。
贾→这个主题是你们平时有一个大概的想法,到最后集中把它呈现出来,还是就是三天完全从零开始,无中生有把这个东西做出来?
程→会有一些感觉,原来就有的一些感觉。定方向是最重要的,比如说我本来想写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人去迪士尼玩——我是很喜欢去迪士尼玩的——我觉得至少是个有意思的事,我就写。但写出来之后发现非常轻飘飘,不是厚重的东西,也没有表达出什么东西,只是一个趣事。根据自己的判断,拿这个去比赛一定会死得透透的,没有人理你。我去开放麦讲过一次,知道也应该不行,这是一个方向。第二稿就完全改掉了。第二稿就成了“我是一个喜剧领导”。完全重写,写一个新的东西,因为这是我最有感觉的一个事——原来“首席编剧”只改稿,从去年开始我有了行政岗位,我要管他们,过年的时候还要听他们述职,听他们讲今年干了些啥。我原来就是只管内容,开开会,也不管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爱上班就上班,现在还得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管人,包括项目调配什么的。这个对我影响比较大。编剧可能有接近100人,平时不都在,大家有项目的时候来,因为所有演员都必须是编剧,也就等于管所有演员了。所以我就有了一个身份,后来还给我配了个车,这个事对我影响很大——大家开始笑话我。
贾→配个司机就超标了。
枪→给你配的什么车?
程→GL8。
贾→是带司机的?
程→对。
贾→那有段子可写了。
程→嗯,就是真领导了。
枪→这很有意思。
程→我记得第一天给我配车,被他们嘲讽了一晚上。
枪→我是没想到写段子还能写到配车配司机。
程→所以其实就有一些素材了,而且是真实的一些冲击,不是纯编的,就是大家确实会嘲笑你,因为喜剧嘲笑权威嘛。所以这个话题可以写,而且写得很快。
枪→因为是真的。
程→很真。
枪→这算不算内部梗?Inside joke?
程→应该不算吧?
枪→外人也能理解?
程→能理解。别的地方也有领导,而且喜剧加上领导能产生好笑的点,比如我说当领导之后很不适应,原来开会很随意,爱几点去几点去,当领导之后不一样了,必须最后一个去,早去了就得躲起来……你就开始有天然的反差,为了防止自己早到,还在办公桌上刻了一个“晚”字。就天然冲突嘛。
贾→这个对,你去早了,让底下的人怎么办?
程→对,你天天早去,等他们,压力很大。
贾→包括配车这件事——你现在就配上车了,尤其是在山东,一个山东男人有了自己的专车司机,是一个……
程→是,我跟我爸妈说配了个车,我爸妈太高兴了。
贾→你得告诉他们配了个司机,车不重要。
程→对,有司机,他们太高兴了。
枪→这个不是挣多少钱的事。
程→对他们造成了震撼,就觉得仿佛进入了单位。
贾→对,起码县级市的市长是不能有专职司机的,只能是办公室给你调配,名义上是会开车的随行工作人员,这是有规矩的。
程→所以你看——如果找到了一个比较有感觉的方向,或者有天然冲突的方向,就很快。
贾→这些东西就都来了。
程→但如果没有找到,就会很慢。
插话之三 上海市最快乐的男人
诞→我说程璐是“上海市最快乐的男人”。
贾→因为离婚了?
诞→离婚之前,他也是“上海市比较快乐的男人”,他就是快乐。
贾→他的快乐是为什么呢?
诞→程璐的情绪就很直接,他高兴就笑,他难过的时候、喝多了,也哭,但哭完了就完了,这种事他不会像王建国那种,唠唠叨叨的,还形成一套体系,反反复复,我很少听程哥反复说超过一次。他不高兴的时候的那些事说出来都很滑稽,他一说,然后大家一笑,他就哭了。比如说有一次他刚刚升任总编剧,又给他配了车,让他开始管理公司的编剧和演员的时候——你突然有了配车,这在一个脱口秀演员的公司,怎么可能放过你?所以基本上他那一天,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开一个不同的玩笑,说“程哥有司机了?司机在楼下等你吗?”,都是这种。然后当天晚上他就跟我喝酒,喝了几杯以后他就说:“李诞,我不干了,你让我干这个,我不想当领导,你能不能回来当领导?”然后我们就笑了,我们一笑,他就哭了,他就很难过。他说“我不想管理别人,我想做一个快乐的人”。但是就那一次,后来就好了,就是很好笑。我跟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是必然的事情,得去做这种所谓的领导工作,所谓跑在前面的工作。
枪→这为什么是必然的事?不能找另外一个人来管这个玩意儿吗?编剧好好做编剧,为什么非得做这些?
诞→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现在还是一个文案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不干,也总会有另一个不愿意干的人来干,这个岗位怕的是特别愿意干的人,不怕不愿意干的人。特别愿意干的人,我们是不让他干的,我们会让不愿意干的人干。
贾→如果你发现这个人从不愿意干到开始逐渐迷上干了,是不是也得把他拉下来?
枪→他慢慢愿意干了。
诞→而且,我们这种所谓的领导,更多的还是事务性的,他还是要工作,还是要干活的,他不是说就真的管理人那种,还不太一样,程璐是在以往的工作中表现出了这种气质,所以就必须顶上来。他现在也适应了。程哥还是很快活的。
贾→你觉得他的表演呢?
诞→程哥最近一季开始好了,程璐最好的状态是在酒桌上,喝个两杯啤酒以后,非常幽默,贼逗。他的包袱特别歪、特别邪,他读稿会的时候也是这个状态,所以他开读稿会时特别好,给人改稿的角度都特别清奇,很好笑,但他以前在台上是另一个风格。
贾→没有被释放出来。
诞→就很硬,就不好。但在上一季《脱口秀大会》(2020年),我觉得他就是完全地放弃了。经过做领导的这个打击之后,可能心里真的放下了一些包袱,反而就很自在了,很像他生活中的样子,就很好。没办法,就是很难适应。我们公司很多人都是这个毛病,我们公司大部分人都觉得荣华富贵可能跟我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