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勉先生在中国通史、中国古代史、断代史等方面的著述和成就,已为大家所熟知。其实,他在中国近代史的研究领域,著述也相当丰富,有通代式的著述如《中国近代史讲义》,也有专题性的《日俄战争》和通俗类的《国耻小史》,而之所以不为大家了解,那是因为他的这些近代史著作,或是通俗读物,或多是授课用的讲稿,且生前大都没有刊印发表。这些未刊或已刊的著述,有几部很值得今天的读者用作学习近代史的参考,那就是吕先生的《中国近代史讲义》《中国近世史前编》《中国近百年史概说》《中国近世文化史补编》《日俄战争》和《国耻小史》。
《中国近代史讲义》和《中国近世史前编》是吕先生在上海光华大学讲授中国近代史的两份讲义。光华大学是一所私立大学,办学条件、师资设备等均不如当时的公办大学。光华大学的历史系,常年只有四五位专职的教师,除了本系的课程,还要给国文、政治等系科的学生开设选修课程。所以,吕先生在光华任教时,任教的课程很多,计有中国通史、中国近代史、中国文化史、中国社会史、文字学、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历史研究法、孔子大同释义、《史通》选读、《文史通义》研究、《史记》研究、《汉书》研究等。这两部讲义,就是为讲授中国近代史而编写的讲稿。《中国近代史讲义》《中国近世史前编》现都留有先生的手稿,上面也有吕先生不止一次的改笔、补充和订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又由杨宽、吕翼仁先生做过一遍校订。
《中国近百年史概说》是抗战年间吕先生在常州乡下辅华中学(今常州市第三中学)任教时的讲稿。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上海光华大学停办,吕先生于一九四二年八月回到故乡常州,应邀在游击区的青云中学(抗战时苏州中学常州分校)、辅华中学讲学。辅华中学没有校舍,以坂上镇的旧寺庙大刘寺的大殿用作礼堂,大殿旁盖些简易的小屋,用作学生的教室和教师的宿舍兼办公室。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先生的日记,记载了当时的窘困:“ 予此次之病,盖因习于伏案阅读研求,即为休息,而自去秋以来,奔驰于城乡之间,伏案之时减少。……坂上赁屋未得,日间居办公室,已不甚安定,晚间四人合居一室,止一桌,不能占用,变为闲荡,于是星期四、五、六三夜,精神失其安定。 ”"当时的教学也没有课本,吕先生便编了这本《中国近百年史概论》,从明末西力东渐讲起,直到北伐胜利,完成全国统一为止。《中国近百年史概论》现存油印稿一册,上面有吕先生的订正和改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先生的女儿吕翼仁先生曾做过校订。
《中国近世文化史补编》的题目系编者所加,分《商业》《财产》《征榷》《官制》《选举》《刑法》《学校》七节,其中前六节原为《中国制度史》的《商业》《财产》《征榷》《官制》《选举》《刑法》各章近代部分的叙述 。(《学校》一节原系单篇油印稿,上面有吕先生的订正和改笔。一九八五年五月,吕先生的《中国制度史》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初版发行,其中《商业》《财产》《征榷》《官制》《选举》《刑法》六章的近代部分,都删去未刊。这些删余的稿子及《学校》一篇,后来都编成《中国近世文化史补编》。
《国耻小史》原分上、下两册,是吕先生早年在中华书局任编辑时撰写的一本历史通俗读物,一九一七年二月收入中华书局“通俗教育”丛书初版发行。此书在当时就很受读者的欢迎,至一九三六年已重印到第二十四版,一九四一年还有续印本。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吕先生的近代史著述,重新进入了读者的视野,开始以合编、选编的方式陆续重印或新版。本次我们重印吕先生的近代史著述,也延续这种选编的方式,而选择这六种著述合刊一册,一方面是它们各具特色,有系统性的通代研究,有专题性的个别探讨,也有通俗性的普及介绍,可以较全面而多样地了解史事的全貌;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六种著述最能体现吕先生近代史研究的特色, 而这个特色,正可用来弥补我们在历史学习上的某些认知盲点。
任何一位史学家,不论他是考史,还是评史,其背后总有一种“史观”为指导。这里说的“史观”,主要是指历史观,它是史家对历史的根本性的看法。“史观”是史家的研究之所得,是他的研究成果;但也是他用来阐述、解读历史的工具。吕先生不是专门的史学理论家,但他的治史也有他的“史观”,那就是文化史观,这在他的近代史著述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吕先生的文化史观有两个要点:
一,文化是控制环境的行为;环境不同,控制的方法也不同,文化自然也就不同。吕先生说:“人必有其所处之境,与其所处之境适宜则兴盛,不适宜则衰亡。这是很容易明白的。”这里所说的环境,首先是人所面对的自然环境,但“文化既经造成以后”,“文化就成为环境中的一个因素”,“就又成为人们最亲切的环境”。前者可称为“自然的因素”,自然的环境;后者可称为“人为的因素”,人为的环境。相对而言,自然因素的变迁较为缓慢;人为因素的变迁较为快速而剧烈。而人“不但能改变自己,还能改变环境,使与自己适合。所以人类不但能适应环境,还能控制环境。人类控制环境的行为,为之文化”。“不同的环境,自然需要不同的控制方法,就会造成不同的文化。”
二,文化须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因变化有快慢(还有彻底不彻底),这就发生了与人与环境的适宜与不适宜问题,这是文化盛衰兴亡的根本原因。吕先生说:环境是不能无变迁的,当环境发生了变迁,人们控制环境的方法也当随之变迁。但是,文化的变迁总是滞后于环境的变化。有些是习惯于原有的文化而不思变化、不愿变化;有些是出于私人或集团的利害考量而不肯变化。“文化是无所谓优劣的”,所谓优劣,就是看它能不能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能改变则更臻兴盛,不能改变则日就衰亡”,全看它“能否改变、以及改变的速度,能否与环境的变迁相应”,这是民族国家盛衰兴亡的根本原因。
用文化史观的眼光来考察中国历史,吕先生把中国史分为三个时期:
1.中国文化独立发展时期。
2.中国文化受印度影响时期。
3.中国文化受欧洲影响时期。
第一期的界限,截至新室灭亡以前。之所以称为“独立发展”的时期,那是因为这一时期的环境,没有受到太多、太强烈的外来影响,主要还是环境自身的变化,尤其是人为环境的变迁,逐渐产生了一种对文化改革的要求。第一期的历史,大致演进到西汉的时候,人为环境的演化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不适宜的情形:土地兼并,贫富不均,以及民生之艰难,汉时的儒生无不痛心疾首,他们“对于现状,是认为极度的不安,而想要彻底改革的”。然而,最后还是那种得过且过、听其流迁的思潮成为主流,为适宜环境而必须的文化改革,在西汉末年已经呈现出一种消极的颓势。所以,吕先生认为:王莽改革,实系先秦以来言改革者之集大成;王莽的失败,实是先秦以来言社会改革者公共的失败。从此以后,“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遂被视为政治上的金科玉律了。
第二期的划分,是因为环境因素中受到外来的印度文化的影响。印度文化之所以能对传统社会产生影响,这也与自身的文化有此种需要有关。吕先生说:“新室的革命失败以后,我们遂认现社会的组织是天经地义而不可变。不以为社会的组织,能影响于人心,反以为人心的观念,实造成社会的组织,遂专向人的观念上去求改良。在这种情形之下,印度的哲学思想,是颇为精深的;其宗教感情,亦极浓厚;适合我们此时的脾胃,遂先后输入。”只是“中国在受印度影响的时代,因其影响专于学术思想方面,和民族国家的盛衰兴亡,没有什么直接的紧迫的关系”。而输入之后,遂“与中国固有的哲学宗教,合同而化,而成为中国的所谓佛教”。
到了第三期,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吕先生说:“自欧人东来,而局面乃一变,其文化既与我大异,政治兵力亦迥非前此异族之比,我国受其影响,遂至凡事皆起变化,此为现在所处之时期,就此时期之事而讲述之,此则所谓近世史者也。”这“凡事皆起变化”的近世史,就是吕先生要在近代史中阐述和解读的内容。
循着文化史观的思路去解读中国近代史,需要阐述三个问题:一,到了近代,我们的环境发生了哪些的变化,这个变化始于何时,与历史上的情形相比,它有什么特殊性。二,我们原先的文化是怎样一个状况,即进入近代历史阶段时,我们的文化正演化到怎样的一个状况。三,因环境的变化而激发的文化改革,有没有发生,如何发生0吕先生的近代史,就是按照这三个问题的逻辑关系展开的。吕先生说:“自秦迄今二千余年,就大体言之,疆域实无甚变更,政治亦无甚根本变动,四方异族程度皆较我为低,虽亦有时凭恃武力,荐居上国,至于声明文物,终不得不舍其故有者而从我。”换言之,传统时代中国人的生存环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人为环境,都没有太大、太剧烈的变化。真正发生的大变化,那是从近代开始。
历史时段的划分,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划分在某一时间点,以某一历史事件为前后分界的标志。比如,常见的近代史就以一八四〇年的鸦片战争为起点。另一种是大致划出一个时段,或以某一类事件的出现为标志。吕先生的近代史属于后一种分期法。
导致中国历史发生急变、剧变的,是“一个向不交通的区域”及其文化,在此时交通往来了。这就是“欧人东来”与“西力的东渐”。这种外来的文化影响,最初是传教士的传教活动和西欧诸国商人的通商活动,然后其带来的影响却深远而广阔。所以,吕先生说:“近几百年来,欧洲人因为生产的方法改变了,使经济的情形大为改变。其结果,连社会的组织,亦受其影响,而引起大改革的动机。其影响亦及于中国。”不仅影响遍于全国,而且“凡事皆起变化”。这是前所未有的。
当“西人东来”之际,传统文化又处于怎样的一种状况0这在本书的《入近世期以前中国的情形》《外力侵入时代中国之情形》等章节有专门的叙述。与一般近代史的著述不同,吕先生的近代史,在叙近代历史之前,先设一些章节用来概述古代的历史。这是因为史事是前后联系,不了解古代的历史,自然也就不能读懂近代的历史。吕先生说:“史事前后相因,又彼此皆有关系,欲强分之,正如抽刀断流,不可得断一事也。”然而,概述古代的历史,不能复述秦皇汉武,而要以文化史观的眼光把进入近代史前的文化——国人控制环境的行为及其特征做一鸟瞰式的概述。那就是:
(一)当时中国的政治,是消极性的,在闭关时代,可以苟安,以应付近世列国并立的局面则不足。
(二)当时中国的人民和国家的关系是疏阔的,社会的规则都靠相沿的习惯维持,所以中国人民无其爱国观念,要到真有外族侵入时,才能奋起而与国家一致。
(三)中国社会的风俗习惯,都是中国社会的生活情形所规定的,入近世期以后,生活情形变,风俗习惯亦不得不变,但中国疆域广大,各地方的生活,所受新的影响不一致,所以其变的迟速,亦不能一致,而积习既深,变起来自然也有相当的困难。
古人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是文化演进的一个普遍法则。吕先生说:“既和异国异族相交通,决没有法子使环境不改变,环境既改变,非改变控制的方法,断无以求兴盛而避衰亡。所以在所谓近世期中,我们实有改变其文化的必要。”吕先生在近代史著述中所叙述的史事、人物等,都是文化变动中的一个个具体的案例:有的是守旧如故,还是用“旧眼光”来对付新问题,如清廷官员与俄国交涉伊犁问题时的做法。有的是文化改革的“先觉者”,如康有为的维新变法,孙中山的革命运动等等。文化改革虽然是一波三折,却也屡仆屡起,它构成了吕先生笔下的中国近代史的主旋律。因改变的速率、程度上的差异,吕先生把近代历史分为二期:“一,自欧人东来,至清末各国竞划势力范围止,此为中国受外力压迫之时代;二,自戊戌变政起,讫于现在,此则中国受外力压迫而起反应之时代也。”文化的改革,正体现了文化的生机,所以它“时时在改变之中,迄于今而犹未已”。
文化史观不仅可以用来阐明中国近代历史的逻辑结构,也是吕先生论述史事发生缘由、评述史事及人物的历史归责时的一把标尺。比如与俄国的交涉。吕先生指出:近代初期,英法等西人的入侵,多限于通商传教二端,唯俄罗斯除了通商之外,还一直带有政治和领土上的目的。其初“俄东方兵力未充,费耀多罗之来,从卒一千五百人,而清使者从卒万余,都统郎坦又以精卒万人自瑷珲水陆并进。议既不谐,从行之天主教士徐日升、张诚调停亦不就,清兵将围尼布楚,俄人不得已,悉如中国意以和。定约六条”。这六条,就是《尼布楚条约》。此时的“与俄交涉,看似占胜,然其失策有二:一则尼布楚条约得地虽多,而不能守,仍视为边荒弃置之,遂启俄人觊觎之心;二则陆路许俄无税通商,当时以此为怀柔之策,亦启后日要索之端也”。为什么这么说呢0如用文化史观的眼光来考察,你就会发现此类冲突及国人的吃亏,实在是难免的:
中国历代对于属地,系取羁縻政策的,政府或设官以管理其通路,如汉朝的西域都护是;又或驻扎于几个要点,如唐朝的都督府是。此等官吏对于服属的部族加以管理,有违命或互相攻击或内乱之事,则加以制止。防患于未然,使其事不至扩大而成为边陲之患,此即所谓守在四夷。但中国的政情,是以安静为主的。不但向外开拓,即对于边疆的维持,亦不能费多大的国力。所以到服属的部族真个强盛时,中国所设的管理机关,就只得撤退。再进一步,就患仍中于边陲了。……总而言之,开疆拓土,甚至于防守边陲,在中国政治上,实向不视为要务。在如此情形之下,驾驭未开化的蛮族,尚且不足,何况抵御现代西方国家的侵略?……这也是前此的政情所限定的:并非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失策。
凡事不进则退。自《尼布楚条约》签订之后,对于东北方的疆域,清廷并没有加意经营。一个半世纪之后,强弱就移位了。趁着第二次鸦片战争,俄人再次进兵到黑龙江口,清廷派黑龙江将军奕山为全权大使,与俄签订《瑷珲条约》,把黑龙江以北之地,都割给俄国,而以乌苏里江以东,为两国共管之地。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只准中《俄两国行船。
吕先生说,
此约既定,侍讲殷兆镛参奏奕山,以黑龙江外五千里之地,藉称闲旷,不候谕旨,拱手让人,寸磔不足蔽辜。就条约观之,诚如殷氏所论。然据稻叶君山《清朝全史》,则奕山当日未尝不竭力争执,而俄人以开战相胁。当时的形势,是万不能和俄人开战的,边备废弛,兵力衰颓,由来已久,断不能令身当交涉之冲的一个人独尸其咎。
吕先生又说,
自欧人东航以来,中西之间种种隔阂,至五口通商之役而爆发,经过咸丰戊午、庚申两役,而作一小结束,短短的二十年间,中国权利丧失的,不知凡几,这真是可以痛惜的事。但亦是无可如何的。因为此时,中西的文化,隔阂太深了,冲突终不可免。中西文化的隔阂,关系最大的:(一)为国际法上见解的悬殊。(二)则人民骤与异文化接触,而又激于累败之辱,不免发生褊狭的排外心理。(三)中国和外国交涉,向守厚往薄来之戒,对于利益,不甚注意,于此时的局势,亦不相宜。此时的要务:在于(一)消除妄自尊大之念。(二)及盲目排外的感情。(三)而对外则不丧失权利。此非深知此时的局面,为旷古所未有,一切旧见解《旧手段都不适用不可行,在当时如何可能呢。所以交涉的失败,只是文化要转变而尚未能转变当然的结果,并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
虽然文化的转变一波三折、屡仆屡起,但吕先生对历史的演进始终抱着乐观的态度。他说:回想鸦片战争、五口通商时的历史情境,“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的崛起抗战,亦还不满百年,我们的转变,也不可谓之迟了”。所以,他在《中国近世史前编》的卷首,以“转变,伟大的转变”向全体国民作号召,也殷切期望这个古老的文化能够实现“伟大的转变”!且深信“前途之大有希望,实无疑义”。
正如有学者评论:吕先生的近代史独具特色,与现有的各种近代史著述相比,他既不属于“革命范式”,也不能归类于“现代化范式”。 “他不如‘现代化’叙事或‘革命’叙事那般对中国历史的未来走向有明确的判定,因而也 某种程度避免了因目的论而导致对历史真实的遮蔽。”"这是知言之论。 众所周知,吕先生是一位大同主义者,他相信历史的未来走向还是能达到“风通道一”的大同之境 。不过,那是历史的远景,也是他的愿景。就近代历史而言,与其寄希望于历史的远景,倒不如寄希望于今人能从近代史的学习中悟到历史的启示:“一个民族的文化,当其发生剧变之时,总不免相当的牺牲和苦痛。当这时代,对于新文化,深闭固拒愈甚,则其所受的牺牲和苦痛愈深。”所以,一定要打破文化的平衡。 何谓“文化的平衡”?那就是“文化进展到一定的程度,便要发生平衡的现象。所谓平衡,便是乐于保守,惮于改革” 。)所以,他寄希望于文化“唯能变才有生机”,寄希望于我民族的文化能够“转变”,能够实现“伟大的转变”!古人说“往事不可追,未来犹可期”,又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读者于此,正该深长思之。
张耕华
吕思勉先生与家人的合影、右起:吕思勉、子吕正民、妻虞菱、外甥女巢心北、女吕翼仁,1929年摄于常州。
1935年,光华大学课外学术研究组织中国语文学会全体师生在上海大西路光华大学校内合影。前排右四:吕思勉;右五:张寿镛;右六:蒋竹庄;右七:钱基博
1936年吕思勉先生与语文学会合影。前排左四吕思勉,左五张寿镛
吕思勉先生与家人,学生合影。摄于1941年、右起:李寅文、叶百丰、吕思勉、陈楚祥、吕翼仁、方德修
吕思勉先生与光华师生合影。摄于1941年。
吕思勉先生与光华同事胡嘉在上海欧阳路馆光华大学校门前合影。摄于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