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从来不觉得做“骑士”是一件苦差事。很多人老是抱怨客户有多挑剔,包裹有一点微小的破损要投诉,送达时间延后了几分钟要投诉,送件时态度稍微轻慢一点也要投诉。但这种事情归根究底还是看心态。你把客户评分看作一颗珍珠,时刻捧在手心,那它迟早会摔到地上,染上一地泥泞。张亮从不关心评分的好坏,也不像别的同行那样,把这项工作看作是单调无聊的重复性体力劳动。他喜欢“骑士”这个带着某种古典浪漫气息的非正式称谓。每次出发前,他都像整理甲胄一样穿戴好全身的制服,戴上头盔,然后跨上电力驱动的三轮“战马”,在那些如剑林般高耸的庞然大物间穿梭。每次送件的过程都像是一次冒险,随身携带的包裹就像是关系着自己荣耀的贵族勋章。虽然它们重量不一,大小也参差不齐,但它们都是被人所需要的重要之物。他时常想象着那些包裹的主人焦急等待着收件的画面,犹如希波战争结束后那些在坐立不安中等待结果的雅典人。在这样的想象中,自己又化身为长途奔行的雅典战士,目的地所在的社区小花园就是雅典广场——在这里,他将从战马上跨下,步行进入几个熟悉的高楼中,将包含着胜利信息的隐秘之物传递给平民们。
“快递!”他敲几下门,或者按两声门铃。
“谢谢。”人们淡漠地应一声,然后从微微打开的门缝中把包裹收了进去。不管是在门外还是门内,声音中都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在陌生人面前不宜透露出太多信息,那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从门缝中伸出的手,或皮肤白皙,手腕上戴着金色的手镯,或遍布皱褶,干枯的皮肤上呈现出深褐色的斑点,或孔武有力,青筋暴起。每个门后之人都有一个独特的身份,他时常忍不住猜测在这些门后发生的故事。这是他抵御疲劳和无聊的另一个乐趣之源。有的故事像山间的溪流一样清浅,一眼就望到了底,而有的则像长满绿藻的池塘,即使把浮萍拨开,也只能窥见一汪深不见底的幽绿。
天海花园小区5座7层最靠里的这一家,就是他近期发现的一个新的水池,而且毫无疑问,是之前从未遇见的深邃。
他从未见过这家的住户,也没有听过其声音。每次都是将包裹放在门口,敲几下门,然后等待其自取。这是当住户不在家时的常规操作。现在很多人工作忙碌,就算周末也很少在家,或者有社交恐惧症,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听见敲门声也不来开门。这些都不足为奇,他之前也没有特别注意过这一家。直到上周,他把包裹放在这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内隐约地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之声。他把手放在门上,没有立刻敲响,而是静静地等待了片刻。呻吟声断断续续的,间或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但呵斥明显故意压低了声调,他一句也听不清。犹豫了一下,他终于敲响了门。仿佛是在音频上按下了停止键,所有的声音,呻吟、脚步、呵斥,全都消失不见。
他继续等待了一分钟。没有人来开门,似乎刚才的声音全都是一场幻觉。置身其间的或许是某种只在无人处出现的鬼魅之物,在敲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便化作云烟消散了。
确认无人开门后,他像往常一样,把立方体形状的灰色包裹小心地放在门口。退后几步看了看,他又上前重新调整了一下包裹的位置,让它的一边和墙面平行,同时对角线的延长线穿过墙角。在所有的角度都调整到满意之后,他才起身离开。
“睡不着吗?”妻子在被子里小心地腾挪着转过身来,抱着张亮。他闭着眼睛,假装已经进入将睡未睡的临界状态。妻子入睡很快,但睡眠很浅,自己一旦辗转反侧很容易把她惊醒。他嘟囔着说了几句意义不明的话。不一会儿,妻子又重新进入了睡梦之中。他微微地张开双眼,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外面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
他还在想着今天送件的那一家。明明有人,为什么不来开门?那呻吟声背后的痛苦之意很清晰,这又代表了什么呢?那几句轻声的呵斥,虽然没有听清,但感觉应该是让对方闭嘴的意思。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试着想从这些细微的线索中拼凑出一幅合理的画面来。有人正陷入痛苦之中,是病痛吗?他脑海里出现一个卧床的老人,正忍受着病痛带来的生理折磨。床边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呵斥声似乎是来自一个女人。这是病人的女儿,或者儿媳,总之是晚辈。这样,一个不孝子女虐待老人的故事很自然地涌现了出来。但是,这个故事终究不能让他满意。他隐约觉得,那句呵斥声里,似乎还包含了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他一直抓不住。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床上起身,披着睡衣来到了小阳台上。他抬头看向天空,没有月亮,只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豁口,镶嵌着零零散散的星光。从豁口往下,是并不齐整的壁面,整体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井口,在那之下数千米深的井底,便是烟火繁华的都市。
夜风清冷,他把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小口呼吸着暗夜中带点神秘气息的空气。
“你心里有事?”妻子拉开阳台的门,眯缝着蒙眬的睡眼。
“没什么大事,有点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赶紧进去,外面凉。”
妻子身体一向不好,稍微不注意就会感冒,而且好起来极慢。去医院检查了,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大毛病,就是体质弱,需要静养。之前她在一家银行工作,去年也辞职了,待在家里偶尔做一些网络兼职打发时间。
“你今天没有回我短信。”妻子倚在门上,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我后来看见了。短信来的时候我正在骑车,没听到响动。”
“那你也没回。”
“我一直在移动中,没有确定的位置。”不用说,妻子问的肯定是“你现在在哪里”,或者诸如此类的问题。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找他,就是单纯地想知道他在哪里。他觉得这种问题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像“刻舟求剑”一样傻,但是妻子总是热衷于发这样的短信给他,大概一个人长期待在家里,闲极无聊之下,脑子里很容易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来。
妻子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她一声不吭地拉开门,回到卧室。门还大咧咧地敞开着,像一个黑洞横亘在他跟前。
第二天的收件人并没有天海花园5座的,所以他没有机会去试探一下那家人的动静。在经过那栋楼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7层那一户对应的窗口位置。窗户紧闭,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的。他叹了一口气,上车开走了。
连着两天都没有收到这附近的派件,直到三天后,终于又有一个5座的新包裹,而且正好就是7层那家人的。他拿着包裹走进电梯的时候,不知为何,竟然有点紧张起来。为何会紧张呢,他认真思考了片刻,却完全找不到头绪。到了7层,出电梯,拉开防火门左转,一直走到尽头处。在门口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屋里很安静,没有上次听到的呻吟和呵斥。回想起来,上次听到的异响似乎来自一场离奇的迷梦。没有找到门铃之类的东西,只有敲门。手指关节和门板有节奏地碰撞了三次,声音不大也不小,但他确定屋内一定可以听到——如果没有戴耳机之类的视听装备的话。
静立几秒,一如往常地没有动静。
按照常规流程,把包裹放在门口。就在弯腰摆放纸盒的时候,他在地板上发现了一圈方形的积灰。很显然是包裹长期放在地上所留下的痕迹。他努力回想自己上次有没有看到类似的灰迹,但到底也没想起什么来。按照通常的习惯摆放好包裹,刚好嵌入积灰所形成的方框之中,像是往一个机械传动系统里嵌入了最后一个齿轮,严丝合缝,无比精密,耳朵里就像听到了机械开始运转的轰鸣声。
站起身来,一切又归于平静。
派件完毕后,他有时候会去一家名叫ZENO的茶餐厅坐一会儿。餐厅的门面不大,看上去就是一个便利店的规模,但进门之后会发现里面的空间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宽敞。一个弯成U字形的吧台,外面有十几套风格简约的座椅。他随便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柠檬汁,然后看着窗外发呆。“放空大脑,沉淀心灵”,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多半是在那些充斥着广告的营销号上。但确实有用,至少于他而言,在这段工作结束后的片刻闲暇里,什么也不想不啻于是一种享受。
店面的位置处于西区的边缘,从这里可以看到两条贯穿城市的河流在眼前交汇。两条河中的水流静静地擦身而过,从不同方向融合在一起,却并不多做停留,只是漠然地朝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前行。城市被近乎垂直的两条河流分成了东西南北四个区,切口像生日蛋糕那样整齐。他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区,主要是嫌跨区手续太麻烦:先要向市政局提交申请,接着还要抽签——据说中签率极低。在闲坐时,他常常兴趣盎然地远眺东区和北区的街景,虽然看上去和西区没什么不同。
在店面靠里的一侧,一个布帘半掩的墙角处,有一条狭窄的钢制楼梯,从那里可以下到地下室——那里是一个棋牌室。不时有人从门外兴冲冲地快步走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布帘之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入了似的。他曾经也下去过一次,但是没有玩。他对那些游戏都没什么兴趣,而且他觉得下面的空气也不好。
手腕又振动了起来,这次不是短信,是视频通话申请。他无奈地接通了对话,手腕上贴着的柔性显示屏顿时显示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现在在哪?”妻子的语气比以往更加急促。
“怎么啦?”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从放空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像是从某个深水池中冲出水面,重新呼吸到外界的空气。妻子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微妙的焦躁感。
“妈又犯病了。”
“现在呢?”他立刻问道。
“在社区医院。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起身结了账。老人的心脏有点问题,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时不时地会突然心跳加速,胸闷头晕,已经有好些年了。他大步走出店门,门口的空调开得格外强劲,冷风灌入脖颈,让他全身一颤。这时候,他突然涌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既视感,仿佛自己坠入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之中。之前似乎也有好几次,自己正准备在店里小坐片刻,突然就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家。他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其中有几次还记得很清楚。一次是家里的水管破了;一次是家里停电,让他回来充电卡;还有一次是什么来着——啊,想起来了,也是因为老人的心脏病。肯定还有其他时候,他敢肯定,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虽然感觉上并不是太久的事情。或许自己的脑子在某个地方破了个洞,那些记忆的碎片总是趁着自己不注意便从洞中漏到某个未知之地去了。
细想起来,这样的事情似乎发生得太过频繁了。他从停车区推出自己的三轮车,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越发觉得蹊跷了。妻子有些控制欲,这一点他很清楚,这么多年来他已很从容地将其纳入了自己生活的正常节奏之中,或者不如说这已经变成了两人间的一种默契的行为模式,并没有太多因此而争执的时候。但近来有些事情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感,倒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古怪之事,恰好相反,是太过顺畅和正常了。好像一辆在山间铁轨上行驶的列车,出轨之类的事情固然没有发生,但车厢连正常的颠簸和倾斜也没有,就有些奇怪了。他甚至还觉得这列车是在一个周而复始的轨道上前行,就这么一直开下去的话,到最后大概哪儿也去不了。当然,类似的焦虑感多半也出现在别的中年男人身上,很多专家还专门研究过这类心理问题,制造了一大堆的专业名词:中年危机、职业倦怠……诸如此类的。他曾经专门找来几篇这样的文章看过,但无论如何,心里的不适感总是无法排解。体内似乎有一个螺钉松动了的轴承座,每转一圈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异响,不影响正常运作,但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总觉得什么时候会出问题。
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光已经变得很昏暗了。在晴好的日子里,夜幕降临的时候,朝着城市上方看去,井口大小的天空中偶尔会看见星星,但今晚一无所有,天穹宛如一块圆形的暗灰色幕布,像是有人把井口对准了宇宙中某个极其荒凉的角落。两层楼的小型医院里很安静,病人也不多——本来就是小医院,来这里的大多只是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拿了药就走,没什么人停留。张亮找到母亲所在的房间,妻子正坐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窗台上的水仙花,母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似乎是睡着了。见到他推开门,妻子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拉着他出门到了走廊上。妻子的手臂上贴着一块白色的纱布,他轻声询问是怎么回事。
“这次晕的比较厉害,站都站不稳。我扶她出门的时候,手撞在门框上了。”
“没事吧?”
“没事,擦伤而已。”
“妈呢?”
“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回去静养就行了。不过最近啊,每天快到你下班的时候她就开始念叨你,等的时间稍长一点就容易心急。你以后没事就早点回来。”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今天又去游戏店了?”
“唔……”他歪着头看向一旁,那种不协调的感觉越发明显了。人老了以后会变得对子女越来越依赖,这并不奇怪。自己常去那家游戏店,这一点妻子也早就知道。没什么不正常的,一切都在轨道上,严丝合缝,毫无偏离。
自己习惯于通过想象从单调的工作中脱离出去,这是骑士工作带来的后遗症。也许这种习惯正不知不觉中侵入到更日常的生活中去?他不知道,但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在那以后,张亮有意识地减少了在外逗留的时间。ZENO茶餐厅自然再也没有去过,有时候派件多一点,不得不晚一些回家,也尽量打电话和妻子说一声,免得家里记挂。
往那个奇怪的地址又陆续送了五六个包裹。时间上平均三到四天一个,都是鞋盒般大小的硬纸壳包装。奇怪的是,最近几次送的包裹都无人接收,不仅敲门的时候无人开门,而且之后也没有人从门口取走。新的包裹叠在旧的上面,已经积累成了一个规整的条状物,像一座由纸壳建成的迷你大楼。屋里的住户外出了吗?他猜测道,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这些纸壳中又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包裹并不沉重,摇动的时候有细小的撞击声,可以肯定里面有泡沫海绵之类的缓冲物。他仔细观察了包裹上打印的派送信息,从中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但有一点让他很在意:最底部的包裹出现了细微的移位。每次把新的包裹叠放在顶部之后,他都会认真检查一下底部包裹的位置。地板上有一小圈薄灰围绕着包装壳,这是长期放置不动的自然结果。然而在上次派送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圈灰尘和包裹间出现了微小的错位——显然,是包裹的位置出现了轻微的移动。他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地面,仔细思考着这中间的原因。可以想到的原因太多了,但大多经不起推敲。有人经过的时候碰到了——这应该不太可能。这里已经是楼道的尽头,只有一堵带着通风口的墙面,并无他物,理论上讲,除了这一家的住户,其余的人应该都不会路过这里。保洁一个月打扫一次楼道,显然这期间并没有打扫过。会不会有老鼠之类的小动物撞上包裹呢?他摇了摇头,至少自己是从来没在这栋高档大楼中见过老鼠之类的动物,而且这一层楼中也没有养宠物的。当然,就算是某种小动物撞上去,移动了包裹的位置,也无法匹配地面的痕迹。因为被破坏的灰圈有很大一截,而包裹的位置却只有极为细微的移动。只有一种情况下会形成这样的痕迹:有人挪动了包裹,之后他又仔细地把它们移了回来。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弯下腰,仔细移动包裹的样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说,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对于常人来说,即使不小心碰到了别人门口的包裹堆,让它移动了一些,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这人却极其认真细致地将其移回了原位。如果不是张亮这强迫症一般的位置敏感度,几乎没人能发现其被移动过。
这次也是一样。虽然比上次的移动更轻微,甚至连他也无法直接通过位置的摆放来判断是否有位移,但他还是确认这些包裹被人动过了。那是一种无法诉诸言语的直觉,一种对于物体与空间的微妙感应,宛如午后阳光下尘埃的轻舞,或相隔万里的粒子的纠缠。这里有一些不属于这里的侵入之物,它们带来了一丝不协调感,甚至某种危险的气息。
突然,他听到防火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他立刻朝着门口跑去,一把将沉重的防火门拉开。外面是空空荡荡的走廊,一个人影也没有。走廊顶部的声控灯还亮着,似乎是对之前那声异响的一个证明。
在隧道广场,他通常会停下三轮车休息片刻。这里大概是整个派送路途的半程点。广场并不大,也没什么人。一条石板路弯弯曲曲地穿过广场,两边是已经荒废的草地和花坛,一些锈蚀的铁质躺椅零散地分布在草地里。远离隧道口的一侧,有几个老旧的健身器材和儿童游乐设施,偶尔有一些小孩在这里打闹。他从车上下来,坐在一个单人坐推器上,望着远处已经坍塌的隧道口,吸一口烟。烟并不点燃,只是放在嘴里嘬一口,闻闻味儿,吸完再放回烟盒里。
隧道口外面围了一圈工地常见的隔离板,约莫有两米高。越过挡板上方,视线向着隧道口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堆黑色的碎石,以及碎石堆上长出的野草。据说在没有坍塌之前,从这个隧道里可以通往别的城市。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同样多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在前者的叙述中,隧道另一头的城市名叫“古旗市”,同样是置身于一个幽深的井底。古旗市可比隧道这头的谭家市大多了,居住人口足有谭家市的十倍之多。但隧道修复工程早已停滞,所以没人可以证实这种说法,当然,也没人可以证伪。它逐渐变成了一则都市传说,就像“魔神”那样,在好事之人的推动下,像风一般地四处流传着。
在不经意间,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有些在意的身影。一个穿着素色风衣、头戴鸭舌帽的人,身材瘦小,大半个脸都被帽檐遮住,看不出是男是女。这人在广场对面的咖啡店里点了一杯喝的,把身体整个缩在沙发里,眼神不时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瞥过来,然后再迅速转开。如果没有记错,在之前的几个派件点似乎也看到了这样装扮的人。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然后跨上三轮车继续骑行。目光掠过咖啡店,看到那人也已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送货小车在宛如毛细血管的荒僻小巷中穿行。张亮有意识地做了几次急转弯,然后停下来,倾听背后的动静。倒不是从哪里学来的反跟踪技巧,就是一念之下做出的反应。在生理本质上或许和鼬鼠差不多,出入行动的时候总是一惊一乍的,像是时刻都有袭击者藏在身边似的。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跟过来,只有一条尾巴耷拉着的黄狗懒洋洋地经过,冲着他叫了几声。是甩掉了,还是自己想多了?他无从知晓。
这时,手腕上传来了轻微的振动。依然是妻子的短信,同样的问题:“现在到哪了?”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内容,可是他却突然觉得心头一跳。或许是被之前的古怪之事所影响,在此刻,一种被全世界裹挟的感觉,无比真切地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种无形的缠绕之物,无从追踪却又无处不在,像韧性十足的蛛丝,从每个被忽视的缝隙中牵引出来,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他随手把回复界面打开,输入了几个字,然后又删掉,沉思了片刻,重新回复道:“在市民广场,一小时后到家。”为何要说谎,他也无法确切地理出头绪来,其中自然有反抗性的成分,但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危机下的直觉反应。
等了片刻,妻子没有再回复。他骑着三轮车从巷子里钻出来,沿着环城路往回走。在经过人民南路的路口时,他抬头朝北看了看。在一公里外的市民广场上,一大群无人机正像蜂群般腾飞起来,密密麻麻地向着天空进发。欢呼、尖叫和口哨声,伴随着螺旋桨嘈杂的蜂鸣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他停下车,抬头看着那些无人机越飞越高,轮廓逐渐消失,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黑点。然后,在距离井口几百米的某个临界高度上,那些无人机却突然摇摆起来,随后像是失去了平衡一样四处乱窜,有的甚至还径直掉落下来。人群发出阵阵尖叫。
没有东西可以飞出井口。这虽然是常识,但未免太过冷硬与残酷。从井底的城市往上,至少七百米以内,空间的各种物理性质并无异样,无数的飞行实验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可是再往上就不行了,不仅飞行器无法上升,连地面发射的反冲式推进装置,一旦上升到井口附近,也像陷入了泥泞的沼泽里,速度顿时减慢,然后便无可避免地坠落下来。那里的空间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呢?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至少光学性质和下方别无二致。是它的空气成分发生了突变,还是被某种未知的力场所笼罩,抑或是别的原因,没有人知道。
每年都有一次无人机飞行大赛,取飞行高度最高者为优胜。比赛的目的何在,张亮并不清楚,大概是为了激励人心,让人心存希望。但从结果来看,每次比赛都更像是一次无情的奚落,只会让人更加绝望。
他驻足观看了半晌,直到所有无人机都轰然坠地,这才重新骑上车,向着家里开去。中学时期,自己也曾参与过无人机的社团,甚至一度对其怀有强烈的热情。那时候,对井外世界的好奇占据了他心里所有的空隙,少年的雄心让他对这方天地发出了大胆的冲击。那时的自己对一切都毫无畏惧,现在想来,活像塞万提斯笔下勇斗风车的骑士,虽然有点傻气,但却不乏热血。可是这份热情是何时消散的呢?这期间大概有一个特别的时间点,像在风中飘散的肥皂泡一样,随着水分的蒸发,在某个瞬间张力失衡,五彩的水膜破裂,一些东西从心里散逸出去了。就在刚才,目睹这一切的他,心里竟没有一丝类似遗憾的情绪产生。察觉到这一点倒是让他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自己还会保有些许情怀的。
回到家,妻子正挽起袖子,弯着腰,拿着一把碎布拖把墩地。见他打开门,连忙从鞋柜里拽出两只干净的拖鞋,扔到他脚下,让他换了鞋再进门。两只拖鞋虽然都是蓝色,但全是左脚,显然不是同一双。他有些无奈地把右脚伸进别扭的拖鞋里,趿拉着拖鞋,走了几步到了鞋柜口,把那只右脚拖鞋翻找出来。鞋柜里乱成一团,他嘟哝着抱怨了几句。
“去看比赛了?”妻子对他的抱怨毫不理会。
他随口应了一声,脱下身上的制服和头盔,瘫坐在沙发上。妻子继续拖地,随手把地上的杂物扔到一旁。“动我书柜了吗?”他突然问道。
“擦了一下隔板。”
他叹了口气,起身进到书房,一看书柜上的书,果然位置发生了细微的变动。尽管跟妻子说过很多次,不用打扫这个书柜,可是妻子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打扫屋子的时候总是顺便擦一下。从顶格的书开始,他眯缝着眼睛重新调整每本书在架子上摆放的位置,稍微拉出来一点,或者稍微退后一点,退后几步看一看,再重新调整,直到完全满意为止。书柜上的那些书,几十年来都没有改变过放置的顺序和位置。为什么要刻意这么放,张亮也说不出原因来。但无论如何,看着书籍又恢复成原来的位置摆放在架子上,他心里涌出了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今年的冠军飞了多高?”妻子在客厅继续发问。
“没太注意。”他脱口说道,可是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有可能是妻子的试探。她在核实我是不是真的去了市民广场!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冲过去质问妻子,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如此紧迫的地步,那个跟踪者又是否与妻子有关?但他只是用力握紧手中的书,然后慢慢地把它插入到书架之中。“人太多了,我没怎么往里挤。”他接着补充了一句。
时机未到,他想,就像钓鱼。投饵打窝之后,务必等一段时间,诱到鱼儿们在窝中流连徘徊,才可能手到擒来。现在出手的话,大概什么也钓不起来。
他将最后一本书放入书架,然后后退几步,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客厅,拿起一个棕色的麻质靠枕,拍了拍,垫在背后,靠坐在沙发上,看着低头忙活的妻子。谎话总是禁不起问,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说自己在市民广场了。幸好妻子并没有接着话头继续问下去。她麻利地收拾完客厅的地板,把家伙什都放置妥当,然后到卫生间冲了个凉。这期间,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趁着妻子冲凉的间隙,他蹲到鞋柜前,把里面的鞋全部翻出来,重新一双双地放置整齐。
三天之后,他再次接到天海花园那家的派送任务。还是和之前同样的包装,同样的重量,仿佛是在某个地方批量生产出来的。包裹塔仍然屹立在那里,看上去没人动过,但事实上位置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又想起了上次派件的经历,那扇消防门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之后还发现了疑似的跟踪者。这两者是同一人吗?不,或许只是自己神经过敏,像苻坚一样,把些许微小的风声当成了追逐者的呼号。他用力摇了摇头,把这一切暂时摒除在脑海之外。他小心地把新的包裹放在顶部,包裹塔晃动了一下,但很快稳定下来。塔已经和张亮的胸口一般高了,如果下次还有新的包裹,看来只好另起一堆了。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绕着塔转到了门口,左手扶着门,右手做出敲门的动作。无论如何,还是要敲一下门的。就在手接触到门板的那一刻,门突然发出吱呀的一声,露出一条细微的缝隙来。他吓了一跳,上身后仰,像戒备着什么似的退后一步。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门缝微张,屋内传来类似空气压缩机工作时的嗡鸣声,但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
“有人吗?快递!”他压低声音喊了几句,然后慢慢地推开房门。门口正对的窗帘紧闭着,光线阴暗,屋里有点闷。客厅里很空,没什么家具,不像有人长住的样子。一个三人座的老旧皮质沙发歪斜着横在墙边,一捆扎好的报纸堆在角落里,其中几张散落在客厅地板上,像是有人在上面放置过某种东西。当然,放过什么已经无从得知,只能从报纸上模糊的压痕,看到曾经存在于此的重量感。除此之外,客厅里别无他物。
他犹豫了一下,穿过客厅,探头向里看去。
客厅一侧是一个小型的卧室,对面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卧室里有一个简易的布衣柜,里面扔着几件旧衣服。衣服的主体是橙色,看上去像某个工厂车间的制服,从样式上也看不出是男式还是女式。地面上有一片灰色的污迹,仔细分辨之下,他觉得似乎是某种纸质品燃烧后剩下的灰迹。再看厨房,除了一个空冰箱,就只看到一个单灶燃气炉,表面还沾染着不知何种汤汁。没有找到锅,大概已被人带到了别处。卫生间的化妆台上还残存着一些白色的污渍,质感类似洗面奶,但上面也已经空无一物。
这是一个空房子,至少当下是。某人曾经在此暂时居住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似乎已经离开并放弃了这里。他想起曾经在郊野见到的空置的鸟窝。一位朋友曾告诉他,对很多鸟类来说,它们一旦发现自己的窝被触动过,就会立刻放弃这里,另外寻址筑巢。在危险面前,鸟儿是如此警惕。这里曾居住的“野鸟”也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吗?
回到客厅,突然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沙发与墙之间的空隙里,夹着一个包裹。从外表看来,应该就是自己之前送到此处的。包裹的封口已经拆开,露出其中的硬纸板做成的纸盒。纸盒里面是什么呢?一种强烈的念头驱动他捡起包裹,抽出纸盒。他很想克制这种无礼的举动,但在那个时刻,那种环境下,很多行为是不由自主的。他把纸盒放在沙发上,然后慢慢地揭开了纸盒的盖子。盒子里是一大团防震的塑料泡沫,在泡沫的间隙,杂乱无章地塞入了几张报纸,把整个纸盒填充得满满当当。除了这些塑料泡沫和报纸以外,盒子里并没有其他东西。
东西被取走了吗?他想了想,重新把盖子合上,从门口取来一个新的包裹,掂量了一下,发现和纸盒的重量相差无几。他把新的包裹晃了晃,很容易就分辨出那是塑料泡沫和纸类摩擦的声音。看来这些包裹里大致都处于同样的填充状态。好吧,既然如此,那现在有两种可能。他试着推测:第一种可能,这个包裹里寄送的是某种很轻的物体,而且体积也很小,因为报纸和塑料几乎填满了整个盒子,其中并没有留下太多空隙。可是问题随之而来,是什么既轻又小的物品,需要用到如此大的纸盒来寄送呢?而且从寄送的方式和频率来看,这东西大概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从这个推测出发,很难在脑中形成一个清晰的图像,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推想。还有第二种可能性,虽然看上去更为荒谬,但不知为何,直觉却让他更偏向这种猜测:除了作为填充物的塑料泡沫和报纸,盒子里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要一直寄出只有防撞缓冲物的几乎可谓“空”盒子的包裹呢?这种近乎荒诞的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目的,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却是完全无从捉摸。或许,还有别的可能性?他开始动摇了。这时,目光扫过墙角的报纸堆,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到墙角,他取出几张报纸,蹲下来仔细观察。果然,报纸上全是细碎的折痕。
它们都是曾经在纸盒中的填充物。确认了这一点之后,他得以从一种新的视角去审视这一堆报纸。现在,它们从信息传送的介质矮化为了一种近于计数器的东西。当然,每日定时发行的报纸,或许从本质上就具有类似的性质,但通常被人们所忽略。每个包裹里塞入的大概有一天到两天分量的报纸,据此来看,这一堆报纸意味着至少有上百个包裹送达此处。
是谁在持续不断地寄出这些“空”包裹呢?既然此处已经变为空屋,他便换了一个思路考虑这个问题。寄出地和寄件人的信息在公司的物流系统里应该可以查到,但或许他没有相应的权限。当然,也并非完全查不了,大概要用到一些不太合规的“技巧”。不过,是否有必要进行到如此地步?这件事归根结底只是源于自己的好奇心。一切到此为止,谁都没有损失,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他下定主意要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停止这荒唐的调查。就在这时,他在报纸的一角发现了一块红色的印迹。抽出报纸,红色印迹完全露出来,竟然是很大一片,硬巴巴地,在报纸上凝结成一团。
是血!他很快就分辨了出来。并不是什么很难辨认之物,闻上去还残留有淡淡的血腥味。
随便翻了翻报纸,很快就找到了更多带有血迹的报纸。他心里越发慌乱起来,很快就扔下报纸,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房间。
退出空屋子,小心地带上门。大口吸气,让心情平复下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从来就没有走进这个屋子,什么都没有看见。”他默念了几句,既像是在自我安慰,又好像在对虚空中的某人解释一样。
重新审视一眼门前的包裹堆,其笼罩着的神秘气息更加浓厚了,简直像是秋冬时节的浓雾,白茫茫一片,让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注意到了“塔”身中上方的一个包裹。那个包裹的封口有点不对劲。乍看之下似乎很正常,但塑胶纸表面的皱褶明显太多了,像是被打开后又重新封好的样子。他把这个包裹取下来,捏住封口往上一掀,果然很顺利就揭开了封口。
快停手吧,已经走得太远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但动作却难以就此停止下来,像是有某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在驱动着身体。从揭开的封口里透露出某种令人惊惧的气息,他本能地想要退缩。就这么重新封好,放回原位吧,心里的声音仍在大声呼喊,否则自己迟早会被卷入某个危险的漩涡之中。也许目前已经站在这个漩涡的边缘,湍急的水流冲刷着小腿,水冰冷刺骨,毫无一丝热度。就此转身返回,脱离漩涡,大致还是可以做到的,至少自己还有这样的自信。但若真的就此不管,那个揭开封口的包裹大概会变成一根尖锐的刺,永远停留在身体的某个位置,也许每逢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事实上,现在身体里就已经开始有瘙痒的感觉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下意识地打开包裹,探手进去,取出了一个信封。包裹里果然塞满了报纸和塑料泡沫。好在没有血迹,只是干净的报纸,这让他多少松了口气。这封信被夹在填充物的缝隙中,并不像是其中的应有之物,而像是强行挤入其中的。信封的材质是最常见的棕色牛皮纸,封口并没有用胶质黏合。封面什么也没有,寄信人、收信人什么的一概没写,邮票自然也没有贴。翻转信封,在封底倒是写了几个字。字写得很小,但字迹极为工整,像是打印出来的一样。他把信封拿到近处,眯缝着眼仔细看去,身体突然僵在了那里。
封底写着:“张亮收”。
这个城市里大概还有很多叫张亮的人,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封给自己的信。在看到这行字的那一瞬间,他像是顿悟般地领会到了这一点。
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对方知道自己是快递员,更可怕的是,他还知道自己有近乎病态的强迫症!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放着揭开封口的包裹不管。他感到一股战栗传遍了全身,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在某个地方的某个人,通过这样的方式,向自己发来了一封信。
他用两根手指撑开信封,指尖触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笺。他并不将它抽出来,而是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那人是谁?显然对方极为了解自己,多半还为此做了大量的调查。回想一下,最近自己身边有奇怪的人吗?一时间倒也想不到。这人想要向自己传达什么信息?再者,为什么要采用如此曲折的手段?所有的疑问都萦绕在脑海中,完全理不出头绪。
伫立良久,他终于用手指夹住信笺,抽出,打开。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准备接受强烈的冲击。信中绝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内容,从寄信的方式就可以多少窥见一丝奇诡的气息。信纸就是普通便签的大小,中间折了一下。翻开信纸,其中大片的位置都是空白,只在上方第一行处写了四个字:
远离回廊
他久久地注视着这几个字,试图从中寻找出某种更深层的含义,但始终没有收获。
回廊?如果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建筑结构,那说的应该便是往来于城市各区的中转装置了。那东西正式的名字似乎叫什么“人口流动守恒控制回转行廊”之类拗口的玩意儿,跨区移动必须要通过这个装置进行。回廊是大家惯用的叫法,因为它看上去就像架设在两条河流交汇处上方的一个封闭的环形走廊。
为什么要远离回廊呢?张亮想,是回廊中存在某种危险,抑或是暗指跨区转移有风险?是否存在隐喻暂且不管,但从字面上来看,这几个字所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近乎直白的口语,毫无花哨可言。他仿佛看到有人就站在面前,冲自己大喊:“远离回廊!”语气多少有些焦灼,态度相当认真,绝无玩笑之意。对方的面貌固然模糊不清,但总感觉在哪里见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一整天都在为纸条上的劝诫所困扰。妻子多少感觉到了什么,询问了几句,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这种事情一旦解释起来就像挖花生一样,从纸条到快递包裹,再到空房间,再到奇怪的呻吟,你永远不知道下面还会扯出几条根脉、几颗果实。对于劝诫本身,他多少也觉得有点奇怪。说起来惭愧,自己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城区。工作本身就需要四处奔波,一下班就只想安静地待着。所有的需求在本区就可以得到满足,从工作到休闲,几乎没有什么跨区的需求。所以,近期本来也没有使用回廊的打算,纸条上所谓“远离”二字又作何解释呢?
直到第二天,公司开始派件的时候,心情才基本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一般情况下,此时张亮的面前应该有一堆通过分拣机器人分配给他的包裹,他需要把它们搬到三轮车上,按照路程的远近码好。但是今天,自己的位置上却什么都没有。正疑惑着,同事传话给他,说经理有事找他。他略微有些忐忑地推开经理办公室的大门,心里揣测着究竟会是什么事。他并非属于那种擅长社交的类型,平时在公司基本只是和同事简单地招呼两声,别的话并不多说。与经理之间也并没有更深的关系,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连熟悉都谈不上,当然,倒也没有交恶的迹象。
推门进入,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沙发椅上,手里不停摇着一把扇子。
“张经理。”他招呼了一声,底气有些不足。经理和自己同姓,但名字具体为何自己却记不清了。之前曾经问过同事,也认真地记过,但总是过不久就忘记。说到底,名字其实没有太大意义,叫一声“张经理”大概足以应付正常的工作需要了。不过,今天这种情况算正常还是不正常,他暂时还不确定。
“哦,你来啦。”张经理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空调出了点问题,热的话自己扇一扇。”递给他一把折扇,他客气了一下,并没有接过来。
“有个事要麻烦你,今天就不给你派件了。”没有废话,直接说到正题。“公司有些材料要从工商局拿回来,你今天马上跑一趟,下班之前拿到我这边来。”
“小马呢?”小马是公司的财务,平时这些事基本都是他在弄。
“他这几天出差了。”
“行吧。”张亮稍微松了口气,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麻烦事。不过在下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冷汗瞬间从背后冒了出来。“那个……工商局好像在东区?”
“对,在东区。”经理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子,“你拿着这个,过回廊的时候用。”
他接过一看,是一本公务转运的特别通行证。“不用申请和抽签吗?”他问。
“不用,公务活动的卡只要年审就行了。你拿着它直接过就行。”
看着手上的通行证,他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昨天刚接到奇怪的警告,今天就被安排了一趟跨区的差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很想推掉这门差事,可是理由没法诉诸常人可理解的语言。我不想去回廊。为什么?因为有人警告过我。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发出警告呢?不知道。那难道不是恶作剧吗?有这种可能,但总觉得并非那么简单。有什么依据?没有切实的证据,目前来看,只能说是一种直觉。
这样的说辞想来是无法说服经理的。况且,从语气来看,那显然是更接近于“命令”的口吻,而非“商量”或“拜托”。
出门坐地铁,从3号线坐到鼓楼,然后转2号线,从国贸站B口出,一转身就可以看到悬架于两河上空的回廊。那是一座封闭的圆盘式建筑,盘踞在十多米高的钢筋水泥架成的平台上。三条水泥支柱稳稳地插入河水之中,其间留出了供船通行的空隙。回廊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扇出入的大门,四条斜长的电梯连接着大门与各区的地面入口。虽然建筑表面爬满了青绿色的藤蔓,但若将其与周围的山水环境结合起来看,多少仍给人一种突兀之感,像是某种拟色后的捕猎者悄然隐藏在丛林中,看起来风平浪静,但随时准备以闪电般的速度蹿出来吞食经过的猎物。
从入口进入回廊的人极少,或者说近乎没有。张亮在一百米远处驻足,默然注视这座稍显陌生的建筑。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只有两位行人踏上电梯,进入封闭的环形长廊之中。在长廊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脑子里也很难浮现出具体的意象来。片刻之后,有另外两人从下行的电梯中走出来,从而保证了各城区的“人数守恒”。大概在小学的时候就在教科书上接触过“人数守恒”的概念,当然是作为一种理所当然的观念接受的,那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大了以后他不免疑惑,为何要如此精确地控制人员的流动呢?通过如此机械的方法进行人数的控制,当然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混乱,保证人数守恒律的成立,但这背后又隐含着什么更根本的意义呢?
他大致了解过跨区的流程。个人通过网上提交申请后,先要进行双向匹配,寻找到与自己进行反向转移的另外一名申请人,两人结成一对。结对之后也并非就一定可以成行,系统会进行随机抽签,只有抽中的小组才可以拿到一次性的通行证。所谓通行证其实就是一个电子编码,其中会附注上通行的时间——小组两人的时间当然是一致的。申请者需要在标注的时间点进入回廊,转入另外的城区。
这是个人申请的流程。但公务卡显然更为方便,不用申请也不用抽签,那么其何以保障人数守恒呢?他一边看着静默的回廊,一边思考着这些制度性的问题。并非对制度设计有什么喜好,而是从心底觉得不安,似乎想从制度性上找到一些聊以安慰的支点,但目前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东西。
不知不觉已经日近正午了。阳光从数千米高的井口斜射下来,在南面的井壁上反射出晶莹的辉光,照耀着井底的城市。不同季节,太阳悬挂的方位各不相同。很多时候并不能直接从井口看到太阳,只能从井壁反射的阳光中感知其存在。井壁表面那些反光的区域,主要是石英矿,其中一些含有铝或铁的杂质,在阳光下反射出粉色、紫色或黄色的光芒。从城里仰头看去,半空中五彩霞光闪耀,令人目眩神迷。
在霞光的映照下,张亮终于鼓起勇气向着回廊走去。脚步沉重,多少还是有些迟疑,但无可奈何。在他即将踏上电梯的那一瞬间,他转头朝着四周望了望。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天气有些闷热。他觉得越发不安起来,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一切都很安静,他突然意识到,这周围也安静得太过异样了吧?没有车辆的喧哗,没有风声和水声,甚至连河边树林中常有的蝉鸣也消失不见,似乎所有的蝉们都裹紧了翅膀,静待着某件大事的发生。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突然涌生出莫大的恐惧。他退后一步,转身就跑。向着地铁口的方向,他头也不回地跑去,仿佛有谁在背后追着他似的。直到摸到地铁口的边缘,他才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向后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回廊和地铁口的几百米间隙之内,一如往常,并无任何异样。尖锐的车鸣和人流的喧哗又重新汇入双耳。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打开门的一瞬间,妻子略显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她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投影电视的遥控器。
他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瘫在沙发上,好久也不说一句话。
“到底怎么啦?”妻子有些生气地拍了他一巴掌。
“唉,麻烦!”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信纸摸出来给妻子看了,简单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当然,细致之处自然无法一一言说,但基本框架算是呈现出来了。妻子听完沉默了片刻,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遥控器打开了某个新闻应用,找到一则社会新闻,在空中投影了出来。
“连续绑架杀人案?”大概是太久不看新闻,如此重大的事情自己竟然一无所知。目光迅速定位到最后一起案件的位置,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地址。
“天海花园?你是在这里收到纸条的?”妻子把新闻的配图放大,再次让他确认。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那时从门后透出的呻吟声,此刻再回想,那莫非是犯罪的现场?这念头让他隐隐有些后怕。
“关于那张纸条,我觉得不用去管它。”妻子端坐起来,认真地说道,“他们或许从某种程度上发现了你的存在,用这种方式对你提出警告,是为了让你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这和回廊有什么关系呢?”
“有很多可能,或许他们的大本营就在回廊附近的某个区域,又或者在另外一区,需要通过回廊才能前往。”妻子细致地分析道,“总之,让你不要再紧追他们的踪迹。”
顺着妻子的思路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自己本来就没有多管闲事的打算,这种事情让警察去操心就好了。说起来,确实有些自私,但自己根本就没有追查下去的能力。就连绑匪这件事是刚通过新闻得知的,自己本来以为只是家庭纠纷。可见这种事情并非自己所长,应该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不过说起来,自己的专长又是什么呢?送快递这种事,或许随便找个人都能做。即使上手可能有些生涩,但大概不出两天即可领会其要旨,变得熟练起来。既然如此,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想到这里,心绪又重新沉郁下来。
“说到回廊,我正好想起一件事来。”妻子拉开客厅靠墙的书柜抽屉,拿出一个药盒,他认出这是母亲常吃的一种特效药,“这瓶药快吃完了。”她晃了晃药盒,少许几粒药丸在其中撞击,发出空荡的响声,“昨天我去问了,说最近这药比较紧缺,要东区的大药房才有。本来还愁着怎么申请通行证,现在好了,你下午顺便带点回来吧!”
这自然是无可推脱之事。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过一趟回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