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月8日星期天,黎明时分,几乎没人注意到有个年轻人走出了佛罗里达州塔拉哈西的Trailways大巴站。他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也许稍显老成些,但是他混在开学第一周佛罗里达州首府刚迎来的3万名学生中,毫无违和感。他本就是这么计划的,校园的氛围给人一种家的感觉,让他觉得轻松自在。
事实上,这差不多是他在美国境内尽可能离家最远的地方了,而他也已经计划好了,就像他凡事都会先做一番计划那样。他已经做到了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如今他有了个新名字,一份设法“偷来的”个人履历,以及一种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即将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经过这一系列的策划,他很确信这种令人陶醉的自由生活将永远延续下去。
在华盛顿州、犹他州或科罗拉多州,即便是最漫不经心的媒体观众或读者,都能立即认出他。但在佛罗里达州的塔拉哈西,他是无名之辈,一个总是面带笑容的英俊小伙。
他以前是西奥多·罗伯特·邦迪。但泰德·邦迪这名字将不复存在,现在他叫克里斯·哈根,在决定使用另一个名字之前他都是克里斯·哈根。
他已经在寒冷的环境中待得太久了。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他从科罗拉多州格伦伍德斯普林斯市的加菲尔德县监狱成功逃脱。在寒冷的新年第一天,他在密歇根州安阿伯市的酒馆里跟大伙儿一起为电视上的玫瑰碗橄榄球赛加油呐喊。他实在觉得冷,于是决定一路往南。只要太阳热烈,气候温和,有大学校园,具体去哪个城市并不重要。
他为什么会选择塔拉哈西呢?纯属偶然的可能性比较大。回望过去,我们会发现通常是那些偶然的选择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他迷上了密歇根大学的校园,完全可以留在那里。他在监狱里藏匿起来的钱足够多,所以住得起基督教青年会12美元一晚的房间,但密歇根1月的夜晚可能会冷得让人无语,而且他也没有足够暖和的衣服。
他以前去过佛罗里达。当时他还是共和党的一名精力充沛的年轻积极分子,他获得的奖励之一是一次旅行——去参加1968年共和党的迈阿密代表大会。但在密歇根大学图书馆查阅了大学目录之后,他觉得迈阿密并不是他会考虑的城市。
他看了一下位于盖恩斯维尔的佛罗里达大学,很快也决定不予考虑。盖恩斯维尔周围没有水,而且,正如他后来所说:“地图上看着总觉得不对劲——我猜是种迷信想法吧。”
相反,塔拉哈西却“看起来很不错”。他在华盛顿的普吉特湾一带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他喜欢看到水,喜欢闻到水的气味:塔拉哈西位于奥克洛科尼河一带,这条河一直通向阿巴拉契湾和墨西哥湾。
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回家了,但佛罗里达州的一些印第安名字倒让他怀念起华盛顿州那些以西北部落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和河流。
那就定在塔拉哈西吧。
他在外舒舒服服地游历直到元旦那天。逃出来的第一晚有点艰难,但光是可以自由行走这一点就很值了。他在格伦伍德斯普林斯的街上偷了辆破旧的汽车,他知道这车可能过不了通往阿斯彭的那个满是积雪的山口,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从维尔开出来30英里(离阿斯彭还有40英里)后,车子就动不了了,一个好心人帮他把车推下了公路,让他搭车回到了维尔。
从维尔出发,坐上去丹佛的巴士,然后打出租车到机场,再直飞芝加哥。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他早已跑远了。但他从小就没坐过火车,最后选择坐火车去安阿伯市。他很享受坐火车的旅途,两年来第一次在休闲车厢 里喝酒,想象着那些追捕他的人在离他越来越远的雪堆里搜寻他的踪迹。
到安阿伯市后,他清点了身上的钱数,意识到自己得省着点花了。离开科罗拉多州之后,他一直都循规蹈矩,但他决定再偷一辆车,觉得应该无妨。最后,他把车停在了亚特兰大的一个黑人区,没拔车钥匙就走了。没人会把这事和泰德·邦迪联系起来,甚至连刚刚把他列入十大通缉犯名单的联邦调查局(泰德认为这是个被大大高估了的机构)都不会想到。
他坐着Trailways大巴抵达了塔拉哈西市中心。下车时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撞见了他在犹他州监狱里认识的一个人。那人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多疑了。当时的泰德身上没多少余钱坐车到更远的地方,而且他还得考虑租间房。
他喜欢塔拉哈西,认为那是个完美之选:星期天早上,整个小镇静悄悄的,一片死寂。他走到热闹的杜瓦尔街,天气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愉悦的香味,这才是开启新的一天的完美方式。他像一只归来的信鸽,目的地是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校园。校园位置不难找,从杜瓦尔街可以抄近路直接到大学,然后他右转,沿路看到了正前方的州政府新旧两栋大楼,再往前,就是大学校园了。
停车带上种着他熟悉的山茱萸树,但其他植物都很奇怪,和他家乡的大不相同,有活橡树、水橡树、沼泽松、海枣树和高耸的枫香树等。整个城市似乎都掩映在树荫里。1月的枫香树枝干光秃秃的,乍一看有点像北方的冬天,但其实气温已接近70华氏度了。
这里独特的风景让他感觉更安全,仿佛所有不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似乎过去4年里发生的一切都可以遗忘,彻底地遗忘,就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他很擅长于此。他脑海中的确有一个可去之处,可以使他真正忘记这一切——不是抹去,是忘却。
当他走近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校园时,兴奋劲儿逐渐下去了。他大概估计错了:他本以为校园里会有大量的招租牌子,自己会为此费上一番周折。但似乎租房信息很少,而分类广告对他没什么帮助。他无法辨别哪些地址位于大学附近。
他身上的衣服,在密歇根州和科罗拉多州显得单薄,在这里却开始觉得太沉。于是他去了校园书店,找到储物柜,把毛衣和帽子存了进去。
他身上还剩160美元,找到工作之前必须租下一间房,付掉定金,还需要买些食物,这点钱显得有些紧巴了。他发现,多数学生住在校园宿舍、兄弟会大楼、大杂烩式的旧公寓或毗邻校园的宿舍。他到得有点晚,学校已经开学,房子基本都租出去了。
以前在华盛顿大学和犹他大学校园附近租房时,泰德都住在那种舒适的老房子上层,房间漂亮,通风也好。相比而言,他有点看不上位于西学院大道上仿南方建筑风格的“橡树”公寓。这栋老楼的前院有棵橡树,公寓名由此而来,眼下这棵树跟它身后的大楼一样萧瑟凌乱。外墙油漆褪色,阳台有点斜,窗户上挂着一块“出租”的牌子。
他对房东讨好地笑了笑,很快就以100美元的定金敲定了一间房。他以克里斯·哈根的身份承诺不出一个月就付清两个月的房租,320美元。房间本身和这栋公寓楼一样让人失望,但好歹他不会留在大街上了。总算有个地方住了,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开始实施其他的计划了。
泰德·邦迪是个善于从自己和他人身上汲取经验的人。在过去的4年里,他的生活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循环,从一个正在冉冉上升的聪明的年轻人,甚至在可预见的未来说不定可能成为华盛顿州州长的人,到过上了骗子和逃犯的生活。事实上,他变得很聪明,能从跟他一起坐牢的囚犯那里收集他所需要的任何信息。他比这些囚犯中的任何一个都要聪明,也比大多数监狱看守聪明,曾经激励他在这个世界取得成功的动力逐渐转向他唯一关注的事情上,那就是逃离并获得永久的自由——尽管他可能是美国最大力追捕的人。
他看过那些不够聪明、不能计划周全的逃犯的遭遇。他知道他的首要任务是获得证明身份的材料,不是一套,而是很多套。他注意过那些被抓回监狱的逃犯,推断他们最大的失误在于被法律绊住了,拿出的身份证明在美国国家犯罪信息中心“大佬”的电脑上根本检索不到。
而他绝不会犯同样的致命错误。他的首要任务是研究一下学生档案,找到几名毕业生的材料,要没留下丝毫让人起疑的记录的那种。虽然他已经31岁,但他决定将自己的新身份设定为23岁左右的研究生。有了这层安全的掩护后,他还会另外再找两个身份,一旦察觉自己被人注意上了,就可以切换到这两个。
他还必须找份工作,不是那种社会服务、心理健康咨询、政治助理或法律助理之类他手到擒来的工作,得是一份蓝领工作。他还需要社会保险号码、驾照和永久居住地址。如今最后一项他有了,其他几项他会弄到的。交了租房押金后,泰德身上只剩下60美元,他在监狱服刑时已听闻通货膨胀对经济的冲击,如今亲眼见到还是很震惊。本以为自己带出来的几百美元可以维持一两个月,但现在已所剩无几了。
他会让一切好起来的。程序很简单,首先是弄张身份证,然后是工作,但最后也重要的是,他得成为走在佛罗里达大街上的最守法的公民。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因乱穿马路而被开罚单,确保不做出任何会让执法人员注意到他的事。他现在是一个身家清白、没有案底的人。泰德·邦迪已经死了。
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有的盘算一样,这个计划也确实不错。如果他能严格执行,警察基本上很难抓到他。佛罗里达州的警察有他们自己要监视的杀人嫌犯,远在犹他州或科罗拉多州的犯罪活动他们很少关心。
对于多数年轻人来说,当他们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身上仅剩60美元,处于失业状态,还需要在一个月内筹到320美元,他们可能会对接下来未知的日子感到恐慌。
可是“克里斯·哈根”没有恐慌,反而感到一丝兴奋和宽慰。他做到了,他自由了,他不必再逃跑了。当1977年临近尾声时,相比1月9日早晨对他的意义,未来的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当他躺在塔拉哈西橡树公寓狭窄的小床上睡着时,他感到了放松和幸福。
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觉得。西奥多·罗伯特·邦迪已经不在了,这个人原本被定在1月9日上午9点在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接受一级谋杀的审讯。如今,那个法庭将是空的。
因为被告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