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搓着手走进值班室时,小王刚刚放下电话:“所长,大山子打电话来报警,说湖畔楼好像出事了,咱是不是过去看看?”
胡萝卜一愣。
胡萝卜本名胡卫东,今年五十四岁,当兵退伍后来到狐领子乡派出所当了警察,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年轻的时候他脑袋大脖子粗,下半身却很细,所以得了个“胡萝卜”的外号。不料一过中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坐车颠簸的,心虽然一点没少操,肚子却明显大了起来,弄得整个身材圆滚滚的,以至于到县里开会的时候,书记胡撸着他的肚皮问:“啥时候你这胡萝卜变成水萝卜啦?”
引得在场的干部们哄堂大笑。
狐领子乡虽然又偏远又贫穷,但乡民安分守己,很少出什么案子。乡里这个派出所,正式编制的民警算上他也只有四个人。另外还有四名协警,都是中学毕业后没活儿干的本地小伙子。
最近几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治安却越来越成问题。老有些陌生的外来人到乡里游荡,要不就是县里发下的通缉令,贴得满乡电线杆子都是,弄得人提心吊胆的,警力似乎也渐渐不够了。他想再招几名协警,无奈上边拨下的钱又太少,只好将就着了。
今天晚上值班的,正是胡萝卜和协警小王。
听小王说是张大山报警,胡萝卜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张大山是他看着长大的,上初中那会儿就仗着力气大,净惹是生非,没少挨自己的踹。后来这孩子连职高也没考上,一直在乡里瞎混,足足混了两年。
那天,胡萝卜去了,一脚踢开门:“大山子你个没种的孬货!不就是没考上中学吗?那么大个子,干啥养活不了自己,窝在家里当乌龟?!”
一番话,愣是把张大山撵到城里学手艺。后来他出了事,关到县看守所,胡萝卜去看他。
一见面,张大山就哭了,眼泪哗哗不停,一口一个“叔,俺冤”。胡萝卜一阵心酸:“哭个屁哭!好好改造,可不许搁里边儿学坏了啊,听见没!”
三年后,张大山刑满释放。那天上午,胡萝卜特意开着派出所那辆破吉普去接他,谁知到了监狱,才听狱警说张大山自己走了。
心一沉。他望着远方,原野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两排杨树的茂密枝叶在国道上空织成一行绿色的车辙。
后来他也见过张大山几回,知道他整了辆金杯车,在县里和几个乡之间跑跑运输。但是见了面,也就点个头而已,很少说话,他总觉得张大山在故意躲他,而他也尽量避开张大山。有时候,他也想主动上前,问问这孩子过得好不好,但是每次看到张大山那双浑浊的眼睛,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话也咽回去了。
大半夜的,他报什么警?这么想着,嘴里可就说出来了:“湖畔楼那儿出啥事儿了?”
“他没说,就是口气挺急的。”小王说。
“我去一趟。”胡萝卜说,“你好好看家,有啥事儿在本本上记下来,等我回来看。”
一路上,破吉普在草原上剧烈地颠簸,车灯的光芒也犹如网中的麻雀一般上蹿下跳,却挣不脱夜色那巨大无边的羁绊。风呼啸着,从门缝、窗户缝往车厢里灌,把他挤得缩成一团。正当他怀疑是不是迷了路时,一阵极猛烈的风,将黑暗狠狠撕开一个口子——
湖畔楼的轮廓瞬时暴露在他眼前。
胡萝卜下了车,一手捂着差点被风刮走的警帽,一手打着手电筒,眯缝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停在门口的那辆金杯车走去。
来到金杯车前,他举起手电筒往车窗里照,玻璃的反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掌啪啪地拍打着车门,大喊:“大山子?在吗?我是你老胡叔!”
触手处,掌心一片冰凉。
车门哗啦啦地拉开了,陈少玲跳下来,叫了一声“老胡叔”,声音在微微发抖。
“少玲,你咋也在这儿?大山子呢?”
“不知道,刚才他进了楼里面,就再也没出来。我拦过他,他不听……”陈少玲抽泣着。
一抬眼,胡萝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见车厢里坐着一名白衣女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上身直挺挺的,他差点以为是撞了鬼:“这……这是谁啊?”
“我们在路上撞见的……”
“你们撞上她了?”胡萝卜急了,“怎么她身上有血啊?”
“没撞上,差一点儿。”陈少玲说,“她在国道上站着,脸贴在车前,吓死人了……我们看她浑身是血,又不像本地人,就怀疑是不是湖畔楼出了事,才往这里赶。后来大山子报了警……等了一会儿,他等不及就冲进去了……”
“胡闹!简直胡闹!”胡萝卜嘟囔着拉上车门,瞄了一眼黑黢黢的湖畔楼。虽然一点也不想进去,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逼着这个戴了三十多年警帽的老警察推开了那扇飘忽的大门。
有人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胡萝卜惊得一回头,发现是陈少玲,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知道她是不敢一个人留在外面,叹了口气,由着她跟自己一起进了门。
门“吱呀”一声,在身后自动合拢了。
楼道里黑得像是一段两头堵死的盲肠。胡萝卜摸了半天才找到手电筒上的扳钮。“咔吧”一声,射出一道笔直的光柱,正照在门对面的前台上。柜台上面凌乱地丢着登记簿、计算器之类的东西,还有一部小电视机。后面的酒柜上摆着一瓶瓶白酒,好像生物教室里的标本容器。
一只手!
一只上下摇摆的手,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猝然出现在手电筒光晕的正中!
胡萝卜浑身一怵,想后退,腿脚竟动弹不得。定定神,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招财猫。在这毫无生气的黑楼里,却有一只招财猫翘着嘴角笑吟吟的,连连招手,散发出格外诡异的气氛。
胡萝卜头皮一阵发麻,他摸到了门厅的电灯开关,扳了两下,头顶的灯却没有亮。
整个楼漆黑一片,恐怕不只是灯泡的问题了……他把东墙上的配电箱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总闸跳闸了,连忙将总闸扳起。
大厅的灯总算亮了,黄恹恹的,和没亮时也差不了多少。
壮胆似的,他大喊了两声李大嘴,震得小楼嗡嗡作响。
无人回答。
“大山子!大山子你在哪儿?”胡萝卜又喊。嘲笑他似的,回声之后仍是一片死寂。
“老胡叔……”身后的陈少玲发出微弱颤抖的声音,“我眼睁睁看着他进了这楼的……”
胡萝卜咬咬牙,现在不是一个张大山不见了的问题,而是这栋本来应该整夜都亮着灯,能见到笑容可掬的李大嘴、疲倦的客人和忙碌的小伙计的小旅店,现在居然像一间午夜时分的寿衣店,没有半点儿活人气息。
他清楚地记得,前天晚上自己还来这里抽查过旅客身份证的登记情况。
临出门时,李大嘴给他点了根烟:“胡所,这两天风大,您就甭过来了。”
他当时还开玩笑说:“咋的,有啥事儿瞒着我?”
李大嘴连忙摆手:“瞧您说的,我这儿有啥可瞒您的?纯粹是怕您累着!您要不放心您只管来,酒肉我管饱!”
酒肉?
胡萝卜想起了什么,带着陈少玲,沿楼道一直往西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拧着每间客房的门把手,全都锁着。走到西头,穿过一道挂着塑料门帘的门,便到了凸起如将军肚皮般的一个大厅——餐厅。这里摆着几张小方桌和椅子,是给散客吃饭用的,此刻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南边有三个包间,胡萝卜一个一个地推开门,终于在最后一个包间里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味儿。手电筒光扫去,只见大圆桌上散乱地扔着几双筷子和吃空了的方便面盒。
胡萝卜越来越摸不着头脑:筷子有六双,也就是说有六个人就餐。从食物残留的程度看,他们应该是吃完了才撤的,但为什么没有伙计来把空盒和餐具收走呢?这可不像勤快的李大嘴的作风啊。
走出餐厅,回到楼道,北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他想上楼看看,又想起一楼还没查看完,就顺原路返回到大厅。
以大厅为中心,湖畔楼呈东西对称的格局,顺楼道一直向东走,尽头是一扇木门,打开也是一个凸起如将军肚皮般的大厅,不过不是餐厅,而是一个KTV包间——湖畔楼毕竟只是家小旅店,所以就这一个KTV包间,油乎乎的歌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老掉牙的歌:《真的好想你》《心雨》《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什么的。包间音响质量很差,稍微唱个高音就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麦克风要试过好几个才挑得出个能使的。
胡萝卜和陈少玲向楼道东头走去,依旧一路顺手拧着客房的门把手,也一律锁着。来到东头,在KTV包间门前站定,伸手推了一下门,没能推开。他竖起耳朵,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假如餐厅那六名客人此刻正在KTV包间里,他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声音……
但就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手电筒灯泡传来的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咝咝声。
他有些烦躁,关上手电筒。光芒倏灭。他的心一沉,只觉得像被绑上巨石猛地沉到湖底,浑身沉浸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黑暗也过滤了一切嘈杂。
看来KTV包间里面没有人。
胡萝卜憋了半天的气,这时才放松地深深吸了一口……
一股气味瞬间钻进他的鼻腔!
他熟悉这种气味:乡屠宰厂的地上到处是鲜红的血污,麻绳、残肢,乳白色的脂肪,墙上被层层叠叠的污垢染成了黑黄色。一头头牲畜——猪也好、牛也好、羊也好——被铁链吊在半空,穿着橡皮衣的屠夫一刀一刀地给它们开喉,放血……
这是血的气味!只有黏稠的鲜血,气味才会如此浓烈!
出事了——这KTV包间里!
胡萝卜摸向腰间,想掏枪,不禁一愣,腰间空空如也。他才想起自己在安静少事的狐领子乡,已经很多年没有随身带过武器了。来不及再去找别的家伙了,现在必须冲进去!他又狠狠推了一下门,还是推不开。他急了,飞起一脚“哐”地踹在门上,只听“吭哧”一声,门却没被踹开。
他把手电筒交给身后的陈少玲,后退了几步,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膀子撞在门上——
“咔嚓!”
门应声撞开,他的身体也借着惯性扑了进去,差点跌倒。
站稳。
血腥气骤然加重几十倍,整个包间里漆黑一片。
“手电筒!”胡萝卜大喊,“少玲,打开手电筒!”
站在门口的陈少玲赶紧把手电筒打开,也就在这一刻,包间里的景象让胡萝卜呆若木鸡。
一具、两具、三具、四具……
人体——不对,是尸体!每一具都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圆睁或紧闭的眼,没有一丝光芒和生气,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死亡上。
陈少玲浑身发抖,手电筒也随之乱颤,光芒像锯子一般切割着每一具尸体。胡萝卜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从警三十多年来,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大的案子。
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是一次!
“啊!”
陈少玲的尖叫让胡萝卜打了个哆嗦,蓦然惊醒。她手中的手电筒直直地指向位于包间最里侧的播放控制间 。胡萝卜循着光芒望去,只见从控制间的门后面伸出一只手。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正要查看,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后面覆盖住了陈少玲娇小的身躯……
陈少玲惊惶地转身,手电筒的光一扫,定格在一张宽阔的方脸上,是张大山。
“吓死我了!你跑哪去了?”陈少玲捂着胸口问。
张大山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一楼房间都锁着,我就上二楼了啊。刚才听见你叫唤,才赶紧跑下来,咋了,到底出——”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扫过包间里的一具具尸体,张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很久,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呻吟:“我的妈呀……”
有这个虎背熊腰的张大山在场,胡萝卜觉得心里安稳了些。
他压低嗓子吩咐:“少玲,你找找这包间的电灯开关,把灯打着了。大山子,你挨个查下,看还有没有活的——注意点,尽量不要碰什么东西,保护好现场。”说完他继续走向控制间。门后面那只手,像乞讨似的张开着。他轻轻推了一下控制间的门,没推动,使点劲又推了一下,门缝开大了许多,那只手也软软地向后缩了一缩,吓得他心惊肉跳。
他定了定神,透过控制间的玻璃窗,依稀看见一个蜷卧在门后的身体——控制间很小,点歌用的电脑、音响控制面板等都在右边,在左边的门向里推开,推到九十度就能顶到墙了,门和墙之间的空间非常狭小,而那具身体恰恰堵在门后,所以才推不开。
也不知是死是活……进去看看再说。
这么想着,胡萝卜用力推了推门,将门缝撑大了一点,才把圆滚滚的身体挤进了控制间,然后蹲下,把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这人十分瘦小,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甚至分不清男女,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身体已经冰凉。
一道红色光芒,倏地划过了死者的脸,犹如面皮爆裂、喷出了血,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一惊之下,胡萝卜用手去挡,手背也被“划”了一道,却不疼。回过头,原来是陈少玲不小心把屋顶正中的“满天星”打开了。闪摇中,彩色的光芒透过控制室的门缝划了进来。
霎时间,白炽灯照亮了整个包间,一目了然。
一共六具尸体。
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头儿倒在包间的大门旁边,双眼圆睁,金丝眼镜就碎在太阳穴旁边的地上。他双手捂着肚子,身子下面是一摊血,一把尖刀就浸泡在血泊里。
距他不远,一个体形丰满的中年女人背靠墙坐在地上,留着短发的头颅耷拉在肩膀上,手臂垂吊在身体两侧,眼睛紧闭,半张着嘴,嘴角挂着一缕已经凝固的血丝……
靠北墙的沙发上仰卧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两条穿着黑色丝袜的大腿撑开。微张的嘴唇上覆满血沫,神情极其痛苦,一手握成拳,另一手则抠着自己高耸的胸脯,仿佛要将之抠破。
年轻女子身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穿做工极好的西服,短粗的脖子上系着彩色的丝巾。谢了顶的脑袋、肥厚的嘴唇和肿大的黑眼袋,都显示这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他闭着眼,双手蜷缩成了爪状,在白炽灯下,又可怖又可憎。
第五具尸体是蜷卧在控制间里的人,男性,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小,脸型又尖又细,脸上是有点凸的眼球和龅牙。
第六具尸体死得最惨,男性,身材粗壮,俯卧在玻璃茶几旁。他的后脑被砸裂了,血液和脑浆淌了一地。在他的旁边,有一只摔成几瓣的玻璃烟灰缸,烟灰和几个烟头撒成纷乱的一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