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张大山开车时的背影,陈少玲突然感到一阵陌生。
她熟悉的那个张大山是一条身高一米八五的大汉,虎背熊腰,四方阔脸。高兴的时候嘿嘿嘿傻乐,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一边说话一边摸鼻子;不高兴了就扯开喉咙大叫大嚷,呼呼地挥舞着铁锤似的大拳头,仿佛什么烦恼都能被他砸到地底下。
陈少玲不喜欢他粗鲁,从上初中时就不喜欢。有一天放学后,在学校后面的白桦林里,同学们分成两拨儿玩抓人。不知为什么,张大山使劲追她,就追她一个,直追得她跨过两条小溪。最后张大山伸出手去抓她,人没抓到,只揪住了她那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的发梢,生生扯下几根头发,疼得她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大山看着她,闷头不语,巨大的身影像小山似的,覆盖在她那娇小的影子上。
后来她考上了县第一高中,住校。张大山却连个职高都没考上,在社会上混了两年,到县城里的“路路通”修车行去当了学徒,仗着兜里有点工钱,一到休息日就换上件棕色条绒外套,狗熊一样吭哧吭哧地走到县一中门口找少玲,约她下馆子。
少玲不想去,因为同学们都在偷偷笑她,可是不去也不行,张大山嗓门那个大啊——“咋啦,考上一高就看不起我啦?”她只好去。真坐在饭馆里,张大山又说不出个话,就知道把盘里的菜往她碗里拨拉,皱着眉不停地嘟囔着“你吃你吃”,也不管她到底爱不爱吃。
吃饱了,两人就在县城里溜达,彼此间保持着老远的距离,看上去好像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县城就那么点大,转来转去总会转到街心公园。
公园里有一尊雕得怪难看的白马,四蹄腾飞昂首向天,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马——萨日勒。
雕像前的汉白玉石阶上,时常坐着一个身穿灰蓝色绸面布袍子的蒙古族老人,宽大的骨架像一首凝固的古歌。他抱着一把马头琴,一边用马鬃和两根肠弦轻磨慢拉,一边吟唱着。
歌词是蒙语,陈少玲和张大山听不懂,但是歌声哀婉动人,少玲说每次听到,都觉得自己要融化了似的。
为此,张大山专门花了一百块钱,请懂蒙语的中学老师给翻译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样燃烧,
炊烟伴着流雾遮住了眼帘。
远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暮色中我四下里探看——
找寻着你哟,
就像苍鹰找寻着山岩。
炉膛的牛粪火已经熄灭,
墙角一根孤独的套马杆,
铃铛声声可是你赶着羊群晚归?
屏住气我侧耳聆听——
钟情于你哟,
就像骏马钟情着草原。
我没有成群的牛羊,
我没有银色的鞍鞯,
往事令我眉头紧锁,
命运让我沉默寡言。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等待着你哟,
就像黑夜等待着白天……
张大山把歌词抄在一张纸上,念给陈少玲听。她再去听那老人吟唱时,听得双眼湿漉漉的。
张大山冷不丁冒出一句:“少玲,你就是我的白天呢。”
“别胡说!”陈少玲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头就走。
高三那一年,因为高考,学业越来越紧,陈少玲怕张大山频繁的“周末拜访”影响学习,琢磨了好几种摆脱他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合适。同宿舍的同学给她出了个主意:“那男的,你别瞧他二乎乎的,其实是个有里有面的人,你明着告诉他,‘我不喜欢你,今后你别来找我’——他肯定就不来了。”
“这,不好……挺伤人的。”少玲坐在上铺,把脑袋埋在双膝间。
第二天是周末,但直到中午张大山也没再出现。
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到张大山。陈少玲觉得不大对劲,给他发了短信也没有回音,打他的手机又关机,她有点不安。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没日没夜地做模拟题,只有在揉着酸痛的眼睛时,眼前会悄然浮现张大山那狗熊一样憨厚的身影。
高考结束后,她才打听到他的消息。原来,那天他在菜市场买菜,见到一辆本田把一个正在捡菜叶的老太太剐倒在地,车子连停都不停,就打算扬长而去。张大山怒火中烧,抓起一块砖头冲着本田猛甩过去,哗啦啦一声,把后车窗砸了个大窟窿。
这下惹了大祸,车里坐的是副县长家的保姆。
张大山被当场拿下,被法院判了三年的有期徒刑。
陈少玲跑到监狱去看他,在阴暗的探视室坐了半晌,门开了,走进来的只有狱警一人,告诉她:“张大山不想见你,你走吧。”
再去,还是不见。
第三次去,仍旧是不见——陈少玲知道,他永远不会再见她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陈少玲手里,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学习了三年“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毕业后,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托关系、找门路留在省城工作,而是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那个依旧偏僻而贫瘠的小乡村,办了一家养老院。
没过多久,因为一起事故,养老院被迫关了门。她又到县医院当了一名普通护士。由于家住乡下,她每天都要在县乡之间坐公共汽车奔波几个小时。
今天有一名产妇大出血,她参与抢救,很晚才下班,末班公共汽车早没了。她站在路边焦急地踮起脚,巴望着有过路的车子能捎自己一程。一阵狂风吹得她双眼半眯,睁开眼皮时,一辆金杯车停在她的面前。车窗摇下,露出张大山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脸型没变化,但却多了一些被岁月揉搓出的细纹,特别是目光,有些浑浊。
“回家吧?”张大山冲她吼,“上车!”
她不太想上,可最终还是上了。
“近来咋样?”张大山一踩油门,金杯车摇晃着笨重的身躯,驶上了国道。
陈少玲没有回答,她觉得这些年,还有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用一两句话可以说明白的,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她向车窗外望去:茫茫的夜色笼罩了整个草原,根本分不清天地,只在黑暗的底色上有一些更黑暗的起伏,那是山峦,起伏连绵却又形状奇异——正如她此刻的思绪。狂风把车窗震得嗡嗡作响,寒气从玻璃缝间钻进车厢,咝咝咝的……车身抖动得越来越剧烈,像是要被风撕碎。
由它去好了,不是很多事情都由它去了吗?就这样想着,她渐渐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就在意识越来越模糊时——急刹车!
然后,就看到了那恐怖至极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