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到唐代已臻于极盛,僧徒的众多与寺院的林立都盛况空前。“两京作为当时的政治、文化和国际交流中心,同时又是宗教活动中心,寺院建设和活动尤其兴盛。而这些京城的大寺不只在当时的佛教内部占据着指导地位,在与世俗政权和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关系上更起着极其巨大的作用。” 即以两京相较,洛阳与长安也是无法抗衡的,因为洛阳只是在武则天至唐玄宗前期兴盛过一段时期,而长安则在唐王朝的近三百年间一直处于中心地位。
唐代长安佛教兴盛,寺庙遍布于各坊里。日本僧人圆仁于武宗朝入唐求法,就记载“长安城里坊内佛堂三百余所” 。宋代宋敏求编写《长安志》,记载天宝以前有僧寺六十四、尼寺二十七,合计九十一所;日本学者塚本善隆根据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列出唐代长安寺院一百零三所。在以上基础上,孙昌武先生撰写《唐长安佛寺考》,对长安佛寺进行了一次最为详细与系统的整理与考证,以为“在长安城及其近郊有一定规模的佛寺就应有二百所以上。此外,还有大量不知名的山寺、野寺、佛堂、僧舍、兰若等” 。在考证的基础上,还论述长安佛寺“寺院管理与经营”“寺院的宗教活动”“寺院的社会文化活动”,可以说是迄今为止研究长安佛寺的集大成之作。
在诸多佛寺中,慈恩寺是最为著名的一所,因而唐诗表现也很多。慈恩寺在长安东南晋昌坊,本为隋无漏寺之地,武德初废。贞观二十二年(648)十二月二十四日,高宗在春宫,为其母文德皇后立为寺。因纪念皇后之慈母之恩,故以“慈恩”为名。仍选林泉形胜之所。寺成,高宗亲自登览。寺南临黄渠,水竹森邃,为京都之最。唐代有关慈恩寺的诗篇,留存至今者多达七十六首 。慈恩寺建成后,唐高宗多次登览,并作《谒慈恩寺题奘法师房》《谒大慈恩寺》诗,后诗写得很有气势:“日宫开万仞,月殿耸千寻。花盖飞团影,幡虹曳曲阴。绮霞遥笼帐,丛珠细网林。寥廓烟云表,超然物外心。” 群臣与文人一并奉和有《奉和九月九日登慈恩寺浮图应制》,作者有上官昭容、宋之问、崔日用、李峤、李适、刘宪、李乂、卢藏用、岑羲、薛稷、马怀素、赵彦昭、萧至忠、李迥秀、杨廉、辛替否、王景、毕乾泰、麹瞻、樊忱、孙佺、李从远、周利用、张景源、李恒、张锡、解琬、郑愔等二十八人,可谓极一时之盛。
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同登慈恩寺所作诗,是唐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云: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青槐夹驰道,宫馆何玲珑。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储光羲《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谁道天汉高,逍遥方在兹。虚形宾太极,携手行翠微。雷雨傍杳冥,鬼神中躨跜。灵变在倏忽,莫能穷天涯。冠上阊阖开,履下鸿雁飞。宫室低逦迤,群山小参差。俯仰宇宙空,庶随了义归。 屴非大厦,久居亦以危。
高适《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诗:
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言是羽翼生,迥出虚空上。顿疑身世别,乃觉形神王。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秋风昨夜至,秦塞多清旷。千里何苍苍,五陵郁相望。盛时惭阮步,末宦知周防。输效独无因,斯焉可游放。
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这组诗作于天宝十一载(752)秋,以岑参之作最为杰出。诗的开头言塔之高,势如涌出,上耸天宫。登临者高出世界,出阁道而盘入虚空。峥嵘突兀,足以镇压神京,似非人力所造。写法是先从下望,再写登塔,是从下向上写。登塔后则是从上临下之景。所见天形穹隆,其色苍苍。鸟飞虽高,窥之而在下;风从下过,俯听以足惊。从塔上远望,只见山势相连起伏,有波涛之状,似奔走而来朝。其间青松夹道,宫观玲珑。又见秋色满乎关中,茫茫无际。最后四句写决意辞官之情。诗人因登上寺塔,顿觉感悟,表现出厌倦宦游、皈依佛教的情绪。全诗笔力纵逸,意境阔大。明人唐汝询云:“此诗首状塔之高,中述望之远,末始有悟道意。言此塔孤立,高出世外,足以镇压神州。是非人力,鬼神所建也。穷其巅而窥听,则高鸟惊风悉在其下,山陵宫阙尽入于目中,举关中之秋色靡不在望,所见博矣。因言于此顿悟禅机,是亦夙缘所聚,我若挂冠而皈依,是真资我无穷之觉路者也。” 杜甫诗则以象征的手法,抒发诗人登塔时的感慨,翻出对于长安的忧伤。清人吴瞻泰《杜诗提要》卷一云:“此伤长安也。登高望远,百忧皆集,三、四两句,为一篇扼要。言天下惟放达者无忧,我非其人,翻生百忧,反言见意。‘虞舜’,忧明皇之游幸。‘瑶池’,忧贵妃之荒宴。‘黄鹄’,忧君子之去位。‘阳雁’,忧小人之贪禄。皆暗以‘忧’字串,而妙处在不即接,又以‘俯’‘仰’二段,参错成章,几以为写登塔之景,而实隐其用笔之端。意奇法变,纵横跌宕,非可以寻常规矩求之也。讽切明皇,不忍直露。看其登塔处,直陈所见。入时事,皆用引喻。末八句四用比,不参正意,若全与登塔无涉者,然皆自不可求、不可辨中生出。”
霍松林先生曾对唐代雁塔诗所表现的时代氛围做过论述,颇为精到:“初唐上官婉儿、宋之问等人的‘应制’诗于‘颂圣’中显现升平气象。天宝末年杜甫等登塔,于自然景象的描写中已寓社会危机。中唐前期,欧阳詹的登塔诗则以‘因高欲有赋,远意惨生悲’收尾,安史之乱后满目萧条的景象依稀可想。经过黄巢起义,军阀混战,唐末诗人扬玢以《登慈恩寺塔》为题的诗却劝人‘莫上慈恩最高处’,原因是‘不堪看又不堪听’!从前后咏塔诗还可看出此塔本身的变化。盛唐诗人岑参说它‘七层摩苍穹’,大历诗人章八元说它‘十层突兀在虚空’,晚唐诗人李洞说它‘九级耸莲宫’,现在看到的则是七层。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以杜甫、高适、岑参、储光羲同登此塔的四首五古最出色,杜诗尤压倒群贤,雄视千古,至今传诵不衰。”
唐代的社会风习,中进士者必登慈恩寺,题名于塔内。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述进士下篇》云:“元和中,中书舍人李肇撰《国史补》,其略曰: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在其中,由此而出者,终身为文人,故争名常为时所重。……既捷,列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 卷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云:“进士题名,自神龙之后,过关宴后,率皆期集于慈恩塔下题名。故贞元中,刘太真侍郎试《慈恩寺望杏园花发》诗。” 又载:“神龙已来,杏园宴后,皆于慈恩寺塔下题名,同年中推一善书者纪之。他时有将相,则朱书之。及第后知闻,或遇未及第时题名处,则为添‘前’字。或诗曰:‘曾题名处添前字,送出城人乞旧衣。’” 刘太真贞元五年(789)知贡举,试《慈恩寺望杏园花发》诗,今存李君何、周弘亮、陈翥、曹著四人之作。唐代士子们以中进士第后一登雁塔题名于上作为一生荣耀之事,慈恩寺与唐代科举考试联系在一起,题名也就成为后世研究唐代科举制度与进士风习的重要文献。
现在流传的慈恩寺壁题名残卷,亦有题诗,故知当时士子登塔,题名与题诗并行。以慈恩寺为代表的寺庙题咏对于文学的发展影响很大。唐人何光远《鉴诫录》卷七称:“长安慈恩寺浮图,起开元至大和之岁,举子前名登游题纪者众矣。文宗朝,元稹、白居易、刘禹锡唱和千百首,传于京师,诵者称美。凡所至寺观台阁林亭,或歌或咏之处,向来名公诗板潜自撤之,盖有愧于数公之咏也。会元白因传香于慈恩寺塔下,忽睹章先辈(八元)所留之句,命僧拂去埃尘,二公移时吟味,尽日不厌,悉令除去诸家之诗,唯留章公一首而已。” 知寺庙题诗有高下之分,故元稹、白居易、刘禹锡题诗,超过从前题诗之人,而前者暗自撤板。这种普遍意义的诗歌竞争,无疑对于唐诗向广度的社会化发展,与深度的艺术性提升,都有重要的作用。
慈恩寺又是唐代长安重要的名胜之地与休闲场所。尤其是春暖花开季节,更有无限的吸引力。权德舆《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占春风。时过宝地寻香径,已见新花出故丛。曲水亭西杏园北,浓芳深院红霞色。擢秀全胜珠树林,结根幸在青莲域。……独坐南台时共美,闲行古刹情何已。花间一曲奏阳春,应为芬芳比君子。” 夏天,这里是避暑的胜地。李远《慈恩寺避暑》云:“香荷疑散麝,风铎似调琴。不觉清凉晚,归人满柳阴。” 刘得仁《慈恩寺塔下避暑》云:“古松凌巨塔,修竹映空廊。竟日闻虚籁,深山只此凉。僧真生我静,水淡发茶香。坐久东楼望,钟声振夕阳。” 秋高气爽的季节,登临斯塔,则能排遣胸中的忧愁。郑谷《慈恩寺偶题》云:“往事悠悠添浩叹,劳生扰扰竟何能。故山岁晚不归去,高塔晴来独自登。林下听经秋苑鹿,江边扫叶夕阳僧。吟余却起双峰念,曾看庵西瀑布冰。”
除了慈恩寺外,诗人吟咏长安寺庙的名篇还有:王维《过香积寺》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登辨觉寺》诗:“竹径从初地,莲峰出化城。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 岑参《登总持阁》诗:“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晴开万井树,愁看五陵烟。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早知清净理,常愿奉金仙。” 但这种游览观赏到武宗毁佛后,则大为萧条。故段文昌《桃源僧舍看花》诗云:“前年帝里探春时,寺寺名花我尽知。今日长安已灰烬,忍能南国对芳枝。” 前后对比甚为鲜明。
长安的寺庙作为京城重要的交际场所,具有一定的文学史价值与文化史意义。“如文学史上著名的杜甫、高适、岑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各自赋诗,这样的活动对诗人们的生活和创作都有一定的意义。这是文人间的交流。再如萧颖士有时名,李林甫欲见之,时萧正居丧,‘请于萧君所居侧僧舍一见’。这是官僚和文人间的交往。又大历四年,据有朔方重兵的‘郭子仪入朝,鱼朝恩邀之游章敬寺’。时章敬寺刚刚建成,鱼邀请郭参观自有炫耀之意,但也是为了加深二者的关系,所以宰相‘元载恐其相结’。其至情人利用寺院来传递信息。又如‘姜皎常游禅定寺,京兆办局甚盛。及饮酒,座上一妓绝色’;而小说《任氏传》中的韦崟说到‘昨者寒食,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庭,有善吹笙者,年二八’云云,则寺院中可以歌酒饮宴。”
诗人在寺中唱和,文人与僧人结缘,使得寺院在政治、宗教、文化、学术、文学诸方面得到有机的融合。以长安青龙寺为例,我们检索了一下《全唐诗》,就有直接题咏青龙寺的诗作三十六首。
青龙寺在长安新昌坊南门之东。新昌坊在长安坊里中是一个淡雅超逸的园林境界。“这一泉声树影之地无疑是一些文人官员心目中的桃花源。无论是青龙寺还是私人住宅里,大都绿柳、修竹成荫,青山、绿水掩映,清泉奇松,这样幽雅清丽的景致,定会吸引一部分文人到此居住或经常来此吟诗作文。” 与青龙寺的环境交相辉映。青龙寺本为隋灵感寺,开皇二年(582)立。文帝移都,徙掘城中陵墓,葬之郊野,因置此寺,故以灵感为名。至武德四年(621)废。龙朔二年(662),城阳公主复奏立为观音寺。初公主疾甚,有苏州僧法朗诵《观音经》,乞愿得愈,因名焉。景云二年(711)改为青龙寺 。日本有著名的“入唐八家”,其中有六家(空海、圆行、圆仁、惠远、圆珍、宗睿)在青龙寺修学。尤其是和尚空海入唐求法,曾于青龙寺求授大悲胎藏金刚界,并诸瑜伽教法。空海归国后,弘扬密宗,为日本佛教密宗真言宗之开山祖师。有关青龙寺,1973年以来,对其遗址先后作了三次调查和发掘,至1980年春发掘结束。共发掘了两个院落遗址,其中有佛殿和塔基、回廊等遗址,出土了佛像、经幢等佛教遗物 。青龙寺是著名的佛教胜地。此处林木深邃静谧,四季风景各异,唐代文人、官员以及科举考生都会到此俯瞰长安城的风景,并留下感怀抒情的诗文。许多文人都与寺里的僧人有交往。文人和官僚的诗中透露出,青龙寺在他们的意识里与长安的官场和繁华的闹市相比,代表的是另一种景象 。
白居易《青龙寺早夏》诗,是描写青龙寺环境的著名诗篇:“尘埃经小雨,地高倚长坡。日西寺门外,景气含清和。闲有老僧立,静无凡客过。残莺意思尽,新叶阴凉多。春去来几日,夏云忽嵯峨。朝朝感时节,年鬓暗蹉跎。胡为恋朝市,不去归烟萝?青山寸步地,自问心如何?” 唐代诗人常常是几位友朋集结在一起,去青龙寺拜访寺内禅师。王维有《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云:“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此诗题注:“与裴迪同作。”裴迪亦有同题之作云:“安禅一室内,左右竹亭幽。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鸟飞争向夕,蝉噪已先秋。烦暑自兹适,清凉何所求!” 王维与王昌龄、裴迪、王缙游青龙寺集昙壁上人院,维作诗序以纪其胜云:“吾兄大开荫中,明彻物外,以定力胜敌,以惠用解严。深居僧坊,傍俯人里。高原陆地,下映芙蓉之池;竹林果园,中秀菩提之树。八极氛霁,万汇尘息。太虚寥廓,南山为之端倪;皇州苍茫,渭水贯于天地。经行之后,趺坐而闲,升堂梵筵,饵客香饭。不起而游览,不风而清凉。得世界于莲花,寄文章于贝叶。时江宁大兄持片石,命维序之。诗五韵,座上成。”诗云:“高处敞招提,虚空讵有倪。坐看南陌骑,下听秦城鸡。眇眇孤烟起,芊芊远树齐。青山万井外,落日五陵西。眼界今无染,心空安可迷。” 王缙和作则描绘了此地“林中空寂舍,阶下终南山。高卧一床上,回看六合间。浮云几处灭,飞鸟何时还”的清幽环境,这样的环境自然地引导人们产生出世之想,以至于其兄弟有大隐于市的念头:“问义天人接,无心世界闲。谁知大隐者,兄弟自追攀。” 裴迪与王昌龄的诗也表现了“檐外含山翠,人间出世心” 的高远境界。
中唐以后,青龙寺成为官员们办完公事以后的休憩之所,“晓出文昌宫,憩兹青莲宇” 。“官清书府足闲时,晓起攀花折柳枝。九陌城中寻不尽,千峰寺里看相宜。高人酒味多和药,自古风光只属诗。见说往来多静者,未知前日更逢谁。” 秋天玩赏红叶,面对终南山景,别是一番情趣:“十亩苍苔绕画廊,几株红树过清霜。高情还似看花去,闲对南山步夕阳。” 当然这样的环境,对于失意之人,也会有莫名的惆怅之感。韦庄《下第题青龙寺僧房》诗云:“千蹄万毂一枝芳,要路无媒果自伤。题柱未期归蜀国,曳裾何处谒吴王。马嘶春陌金羁闹,鸟睡花林绣羽香。酒薄恨浓消不得,却将惆怅问支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