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人学具有两重性,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思想体系。这是当时社会变革的复杂性,在思想领域中的一种反映。
我国的奴隶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化,比起西方来是走着自己独特的路径。其复杂性在于,我国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化是同打倒氏族贵族、破坏氏族制、确立个体私有制相联系的,在西方进入文明时期所解决的这个问题,在古代中国却留在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化的时刻,同生产方式的变革一起解决了。这与东西方文明的不同起点和所走的不同路径有关。在西方,古希腊的雅典在氏族公社的末期,随着铁器的使用和生产的发展,出现了土地的个体私有制。后来经过梭伦变法,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了个体私有制,摧毁了以血缘为纽带的氏族制,推翻了氏族贵族的统治,建立了奴隶主政权,使奴隶制得到长足的发展。在东方,我国的奴隶制与西方不同。它没有经过梭伦变法那样的社会变革,而是沿着“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尚书·盘庚》)的路线发展下来的。“人惟求旧”的“旧”即原来的氏族贵族,“器惟求新”就是统治机器要求新,即把氏族原始民主制度变为阶级压迫的工具——奴隶制的国家政权。这样,就保存了血缘氏族制度和氏族公社的外壳。氏族贵族集团以氏族领袖的名义实行奴隶主专政,其统治形式就是血缘氏族的宗法制度。所谓宗法制度,在西周大致是这样的:天子由嫡长子世袭相传,这即大宗(或称为王族),除嫡长子以外的众子(称为“别子”)分封为各国诸侯,建立他们自己的宗,是为小宗,也是以嫡长子世袭相传。小宗的“别子”,分出去成立自己的宗,即卿大夫的宗,它对于诸侯的宗来说是小宗。诸侯之宗对于天子而言为小宗,在本国则是大宗。卿大夫的宗,也是由嫡长子世袭相传,其“别子”分封为士,也建立自己的宗,这是最低一级的小宗。卿大夫之宗对于诸侯而言为小宗,在本族内又是大宗。士的宗,也是由嫡长子世袭相传,其“别子”则为庶人。大小宗族按照等级结成依次隶属关系,而大小宗族长对本族成员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首先是财权。他掌握着本族的财产,死了由嫡长子继承。其次是神权。只有宗族长才有主祭的权力(大宗和小宗的宗族长的祭神权力,还有不同)。再次是法权。宗族长有杀宗人、放逐宗人的权力,在宗族之下设有公堂、监狱,设有一套官僚机构。最后是兵权。宗族长拥有武装,遇有战事,全宗人都要当兵,听受宗族长指挥。这样,各个宗族成员,实际上是宗族长的奴隶,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东方的“普遍奴隶制”(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以前各形态》,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3页)。在这里,阶级关系被血缘关系掩盖着。所以,中国的奴隶制基本上是一种以血缘氏族为纽带的宗法奴隶制。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化,不仅要废除奴隶制,还要废除以血缘氏族为纽带的宗法制。二者“毕其功于一役”,从而使春秋时代的社会变革显得格外复杂。这种复杂性反映在孔子的人学中,便形成了许多矛盾。
一是“复礼”与“爱人”的矛盾。这个矛盾表明,孔子的“仁”是一个两重性的概念。一方面,他要“复礼”,在政治倾向上是保守的。所谓保守,就是说他并不主张废除奴隶制。奴隶制从夏代开始,中经商代,到西周初年,才趋完善。相传周公“制礼作乐”,这套制度是由他手订的。孔子要“复”的“礼”,就是这套制度。他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实际上,他是以“继周者”自居的。如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所谓“吾从周”,就是说他要恢复周礼。为什么要恢复周礼呢?因为周礼是借鉴夏礼、殷礼而建立起来的典章制度,它是那样的丰富和美好,甚至再过“百世”也是不会发生什么根本性变化的。这是不是说孔子死抱住周礼的一切不放呢?不是。对于一些非根本性的礼节仪式,他就表示可以变通。如说:“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论语·子罕》)礼帽用麻料织,这是周礼的规定;现在大家都用丝料来做,这样比较节俭,我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有些礼节仪式是带有根本性的,他就不主张变。如说:“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论语·子罕》)按周礼规定,臣见君先在堂下磕头,然后升堂再磕头。现在大家都不在堂下磕头,而直接登堂磕头。孔子认为,这是倨傲的表现,有失君臣体统。所以,他宁可“违众”,也主张先在堂下磕头,按老规矩办事。对于违反君臣大礼的现象,孔子是深恶痛绝的。他曾指责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古代舞蹈奏乐,八个人为一行,叫作一佾。“八佾”是八行,只有天子才能用。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季氏作为鲁国的卿大夫,只可用四佾。但他用八佾在庭院中奏乐舞蹈,僭用了天子礼,所以被孔子骂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有一次,子路看孔子想参与公山弗扰反对季氏的叛乱,发脾气说:没有地方去就算了,何必一定要往公山弗扰那里跑?孔子被迫吐露真情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由此可见,他时刻都想将周礼复兴于东方的。
另一方面,孔子又主张“爱人”,在政治上还有一些进步的要求。他所谓的“爱人”,固然是有范围和差等的,主要用来调整君臣、父子等关系,这同“复礼”是一致的,企图在“礼”的森严等级夹缝里涂上一些温情脉脉的润滑剂。但是,“爱人”并没有受“礼”的限制,而是消融着“礼”,甚至超越了“礼”。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首先,“爱人”是以对别人人格的尊重为前提的。所谓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有此意。除此而外,孔子还说:“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意思是多多责备自己而轻一点责备别人,怨恨自然不会来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宽厚待人。后来的格言如“对己严,对人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等,大概就是从“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演化而来的。他还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按照周礼规定,诸侯中的大国是可以拥有军队三军的。因此,三军就成了一国军队的通称。一国的军队,可以使其丧失主帅;一个普通的百姓,却不能强迫他放弃主张。也就是说,周礼的强制性对人们的思想是不起什么作用的。这种对人格的尊重,已经超越了“礼”的范围。其次,“爱人”还波及民众。孔子所谓的“泛爱众而亲仁”,含有此意。有一次,子贡问道:“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回答说:“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论语·雍也》)他虽然认为“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是不现实的,但毕竟未加否定,而且觉得这已经超越了“仁”,达到了“圣”的境界。再次,“爱人”还要求对劳动人民有所让步。例如,在“仁”的具体内容中就有“宽”这一条,说“宽则得众”,就是要对劳动人民作一些让步;在“君子之道”中还有“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的内容,“惠”就是给劳动人民一点好处,“义”就是剥削劳动人民要有一定限度。孔子说:“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这就把“爱人”和有节度地使用劳动力联系在一起了。所谓有节度地使用劳动力,就是不在农忙时征派徭役。他曾在答鲁哀公问政时说:“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孔子家语·贤君》)爱惜民力而又减轻赋税,这样人民就可以富起来。可见,孔子是反对横征暴敛的。最后,“爱人”似乎还有把奴隶当成人的意思。《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马棚失火,他首先关心的是“人”而不是“马”。这里的“人”是否指奴隶?难以确定。但据《孟子》记载:“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孟子·梁惠王上》)《礼记》上也记有孔子的话:“为俑者不仁。”(《礼记·檀弓下》)所谓“俑”,就是用来殉葬的土木偶。在奴隶社会里,奴隶不被当作人,只是会说话的工具,如同牛马一般,屠杀奴隶以殉葬,竟然成为制度。“作俑”殉葬,就是这种制度的遗风。孔子反对“作俑”,骂“始作俑者”断子绝孙,因为他“不仁”。由此可见,“仁”在客观上起着破坏奴隶制的作用。思想理论是相当复杂的。对于像孔子这样的大思想家来说,他固然有维护周礼的一面,但也有与此相异的若干思想因素。
二是“亲亲”与“举贤”的矛盾。这个矛盾,也表现了孔子人学的两重性。以“仁”而论,从字义看:“仁,亲也,从人从二。”(《说文解字》)《中庸》上也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这虽然是孔子以后的人对“仁”的理解,但可以说明它的传统意义。孔子的“仁”就是从“亲亲”出发的。正如他所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论语·泰伯》)所谓“笃于亲”,就是以深厚的感情对待亲人和亲族,这就是“亲亲”。“亲亲”是以血缘氏族为纽带的宗法观念,它从纵横两方面来维护氏族宗法制度:纵的方面是“孝”,横的方面是“弟”。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论语·学而》)意思是在家里要孝顺父母,出外要敬重兄长。他的弟子有若发挥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孝弟”之所以为“仁之本”,就因为孝顺父母、敬重兄长的人是不会“犯上”、“作乱”的。这就由“亲亲”引出了“尊尊”。谁最“尊”?君最“尊”。谁次“尊”?长上次“尊”。君臣如父子,对父能“亲”,对君就能“尊”。长上如兄,对兄能“亲”,对长上也就能“尊”。“尊尊”正是“亲亲”在政治上的体现。西周的政治,可以说是一种“亲亲”的政治。拿任官授职来说,土地和奴隶都属于周天子所有,周天子按照氏族血缘的亲疏,把土地和奴隶分封给同姓叔侄、兄弟或伯舅、叔舅,是为国君。国君再按照同一原则,把所属境内的大部分土地和奴隶分封给大夫。这种分封,父死子袭,世代相传。这种政治关系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只问亲不亲,不问贤不贤。周天子治下及各国任用大臣、上卿,也是如此。到了春秋时代,随着以血缘氏族为纽带的宗法制度的崩溃,出现了一种与“亲亲”政治相对立的“贤人政治”。例如,管仲出身“贫贱”,做过商人,而齐桓公听了鲍叔牙的举荐,说管仲贤于世族高傒,就恭恭敬敬地把管仲迎来,让他执掌国政。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论语·宪问》)在他看来,要实现“仁”,还应当“举贤”。例如,“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孔子认为,当政者应带头“举贤”,对于“贤才”,应不计较“小过”,敢于推荐;推荐你所知道的“贤才”,那些你不知道的,别人也不会埋没。所以,他非常强调“知人”。樊迟不明白这个意思,孔子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还是不明白,便去问子夏:这是什么意思?子夏说:“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颜渊》)所谓“选于众”,不是自下而上的民主选举,而是自上而下的提拔。舜有了天下,在众人之中选拔,把皋陶提拔出来,“不仁者”就难以存在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之中挑选,把伊尹提拔出来,“不仁者”也难以存在了。这就是孔子所谓的“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其意为把正直的人提拔出来,位置在邪恶的人之上。后来人们常说的“任人唯贤”,大概就是由此而来的。这同从“亲亲”观念出发的“任人唯亲”,是水火不相容的,它对以血缘氏族为纽带的宗法制度起着破坏作用,是一种进步的政治主张。
三是“天命”与“人为”的矛盾。孔子由于受传统思想的影响,也讲“天命”。他曾自称“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又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天命”究竟是什么?学者的理解不同。我们认为,孔子所谓的“天命”,就是统治者的意志和“圣人”的说教,只不过加以神秘化罢了。他所谓的“知天命”,就是体会到统治者的意志和“圣人”的说教。他所谓的“畏天命”,就是要制造一种恐惧的气氛,使人不敢违背统治者的意志和“圣人”的说教。法国哲学家霍尔巴赫说过:“一当理智被恐惧所笼罩,它就永远不起作用了。”(《袖珍神学》中文版,第56页)孔子的天命论正是以恐惧威慑理智,提倡匍伏在统治者脚下和迷信“圣人之言”的消极思想。与此同时,他又注重“人为”,栖栖遑遑地奔跑了一生,且自负甚高,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但是,他的许多政治主张都是违背时代潮流的,所以不可能实现。而他却比较执拗,“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从对“天命”怀疑的角度来看,这个命题在中国思想史上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除了上述三对基本矛盾外,在孔子的人学中还有一些矛盾,如“生而知之”与“学而知之”的矛盾等。从这些矛盾中可以看出,孔子人学是一个具有两重性的思想体系。既有违背理性之点,又有真理的粒子;既有保守的倾向,又有进步的要求;既有消极的作用,又有积极的因素。这一切不仅饱和着时代的色彩,而且是士阶层意识的流露。士作为一个社会阶层,是很不稳定的,带有动摇性。这种动摇性在孔子身上有明显反映,他留恋旧的,又向往新的。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旧的秩序仍未打破。他想沿着旧的秩序改造社会,“复礼”、“亲亲”和“天命”等就自然而然地被容纳在人学之中。但这些东西堵塞了他前进的道路,所以他又喊着“爱人”和“举贤”的口号,强调“人为”的作用。人学两重性的奥秘,似乎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