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把“仁”作为早期儒学的基本范畴,从伦理道德、治学教育等方面论述了人的理性作用和人所创造的精神财富之价值,故早期儒学亦可称为人学。
这里所谓的人学,是指关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学说,而不是关于人的科学。马克思曾在《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 自然 是 关于人的科学 底直接对象。人底第一个对象——人——是自然、感性,并且那些特殊的人的感性的本质诸力量,如同它们只在自然的诸对象中发现它们的对象的现实化一样,只在自然本质底科学全体中能找到它们的自己认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德国古典哲学》,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第470页)当然,孔子在创立早期儒学时,对自然现象也是有所稽求的。《论语》中保存了他和弟子们对于自然认识的大量资料,有关于天文现象的认识、理化现象的认识、动植现象的认识、农工技艺的认识等,总计五十四条。从这五十四条资料中可以看出,孔子儒家所研究的“直接对象”并不是“自然”,而是借自然认识作比喻,以说明政治伦理和治学教育的意义与价值。例如,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北辰”就是北极。由于北极是移动的,所以古今所谓极星是不同的。孔子所谓的“北辰”是指天帝星,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小熊星座的β星。但极星的移动非常缓慢,古人错觉地以为它不动,故孔子说“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共”同拱,有围绕环抱之意。孔子用这个天文现象说明“为政以德”,其意在于:凭借道德来治理国家,人民就自然归服。他还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这是用松柏不畏严寒,来说明独立而高尚的人格。有一次季康子向孔子请教政治,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他把“君子之德”比作“风”,又把“小人之德”比作“草”,说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由此可见,以自然喻人事的用意在于揭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孔子是非常重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研究的,这与春秋时代的社会变革有关。当时的社会变革引起了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剧烈变化,从而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诸侯对周天子不朝不贡,周天子也在或者说不得不破坏礼。诸侯僭用天子礼,大夫僭用诸侯礼以及天子礼。臣弑君、子弑父、弟弑兄的现象,层出不穷。有一次,“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所谓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就是周礼崩溃的真实写照。周礼的破坏已成为不可挽回的了,人们便把目光转向了“仁”。从《左传》和《论语》可以看出,在孔子以前和孔子的同时,大家纷纷讲“仁”。《国语·周语》说:“言仁必及人。”也就是说,凡讲“仁”的都必然涉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首先是君臣关系,有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法:一种是“仁不怨君”,如晋献公听了骊姬的谗言,要杀太子申生,“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不可。……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国语·晋语》)另一种态度与此相反,如公子絷要杀晋君而以重耳代之,并说:“杀无道而立有道,仁也。”(《国语·晋语》)这种观点同“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也”(《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是同一类型的。其次是父子、兄弟和夫妻的关系,“爱亲之谓仁”(《国语·晋语》),“不背本,仁也”(《左传》成公九年),都属于这一类。如冀缺因为父亲犯罪,由贵族而被降为平民去耕田。其妻给他送饭时,夫妻相敬如宾。这就是所谓的“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又如,“宋公疾。大子兹父固请曰:‘目夷长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鱼,子鱼辞曰:‘能以国让,仁孰大焉?臣不及也。’”(《左传》僖公八年)也就是说,兄弟之间礼让就是仁,当然兄弟之间相互争夺君位就是不仁了。另外,还有:“仁者讲功”(《国语·鲁语》),“度功而行,仁也”(《左传》昭公二十年),“仁人不党”(《国语·晋语》),等等。这些“仁”都涉及人的问题,为“人”学的形成准备了大量的思想资料。在此基础上,孔子加以取舍、提炼和综合,使“仁”真正成为一个范畴,并以此为逻辑起点,构筑了早期的儒学思想体系,使人和人之间关系问题的探讨达到理论化的程度,这就是人学形成的思想渊源。
孔子的人学是一个内容复杂的多层次结构,而贯穿其中的主线就是“仁”。他说:“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道”有学说之意,在这里就是指他的人学。他的人学有一个基本的范畴贯穿其中,这个基本范畴就是“仁”。“仁”的伦理道德意义有三层:第一层是“爱人”。樊迟问“仁”,孔子回答说:“爱人。”(《论语·颜渊》)所谓“爱人”,一方面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另一方面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这两方面合起来,就是“忠恕之道”。后来,“忠恕之道”被古今中外誉为做人的格言。例如,18世纪法国百科全书派认为这是基督所未曾说到的,基督不过禁人行恶,而孔子则劝人行善。德国古典哲学家费尔巴哈又用此来论证他的人道主义。然而,它的本来含义究竟是什么呢?学者们有种种不同的解释。有的认为,这就是“人的发现”。每一个人要把自己当成人,也要把他人当成人;无宁是先要把他人当成人,然后自己才能成为人。不管你是在上者也好,在下者也好,都是一样的。有的认为,这是一种普遍的人类之爱,即“博爱”。有的还说:“孔子承认人与人之间有一定的平等关系。”不错,这无疑是讲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但问题在于是不是讲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平等关系”,是不是一种“普遍的人类之爱”?孔子固然讲过“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即子贡所谓“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论语·雍也》),但孔子认为这是尧舜也做不到的。他还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仁者”既有他所“爱”的人,又有他所“恶”的人。由此可见,孔子所谓的“爱人”,并不是爱一切的人。对于“人”中的“小人”,他是恶而不爱的。因此,“仁”不是一种“普遍的人类之爱”,而是有范围的差等爱。他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也就是说,君子中固然有不仁的人,但小人中是绝不会有仁人的。这说明,在“仁”这种伦理道德面前,并不是人人平等的。“仁”似乎是专属于“君子”的。就是在“君子”范围内,“仁”所体现的“爱”也是有差等的。这种有差等的“爱”,主要是用来调整君臣、父子等关系的。拿父子关系来说,孔子一方面主张:人愿意父亲对他慈,那他就应以慈来对儿子,人愿意儿子对他孝,那他就应以孝来对父亲。这就是他所谓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另一方面,孔子又主张:人不愿意父亲对他不慈,那他就不要以不慈来对儿子,人不愿意儿子对他不孝,那他就不要以不孝来对父亲。这就是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有把这两方面结合起来,父子之间才能彼此相爱。君臣之间,也要彼此相爱。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这里所谓的“忠”和“礼”,都是君臣之间彼此相爱的表现。
“仁”的第二层含义,是“克己复礼”。孔子和颜渊有过这样一段对话:“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纳“礼”于“仁”,以“礼”作为人的道德规范,这并非孔子的发明创造。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30年,楚灵王驻兵乾溪。他滥用民力,醉心于对外扩张,甚至要求周天子把“九鼎”转让给楚国。在听到右尹子革的娓娓忠告后,他仍然不能痛下决心而煞车勒马,终于“不能自克,以及于难”。孔子说:“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左传》昭公十年)他认为,楚灵王不能“克己复礼”,是一种以臣欺君的悖乱行为,所以不会有好结果。“克己复礼,仁也”是“古也有志”,并非孔子独出心裁。他没有自我作古,以掠前人之美。又据《国语·周语》记载,单子在议论晋侯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步、言、视、听,必皆无谪,则可以知德矣。视远,日绝其义,足高,日弃其德,言爽,日反其信,听淫,日离其名。夫目以处义,足以践德,口以庇信,耳以听名者也,故不可不慎也。”这和孔子所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是一个意思,只不过孔子讲得更有条理一些。孔子的独特见解在于:“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意思是实现“仁”,必须首先从“我”开始。每个人都能自觉地“克己复礼”,那天下也就“归仁”了。从政治伦理学的角度看,孔子非常注重自我的道德修养,把自我的道德修养作为治国平天下的起点,同时又把治国平天下作为自我道德修养的归宿。从人学的角度看,他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克己复礼为仁”,只讲了人的义务,而缺少人的权利观念。这同那种只讲人的权利而缺少人的义务观念一样,都是片面的。人作为社会的一员,如果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利,那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孔子并没有发现真正的人,这就是他的人学和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人”的发现,有所区别的地方。如果将“克己复礼”和“爱人”联系起来考虑,那“仁”就是对己以合“礼”的自我节制、对人以有范围的差等“爱”,这就是孔子伦理道德的基本准则,其余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准则推演出来的。无论他妙语横生的议论或温情脉脉的说理,都无法掩盖这个人学的本质所在。这个本质就是通过道德伦理的调节,使人们的思想和行动符合周礼的要求,以维持西周时期的社会稳定。可见孔子所论述的“人”还被血缘的宗法制紧紧地束缚着,还不是真正独立的“人”。因此可以这么说:孔子提出了人学,但他还不具有独立的“人”的思想。
“仁”的第三层含义,是“恭”、“敬”、“惠”、“义”、“宽”、“信”、“敏”、“静”、“讱”、“不忧”、“先难而后获”等。孔子在评论子产时,说他“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这四种所谓的“君子之道”,都属于“仁”的范畴。有一次,“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意思是庄重可以不受侮辱,宽厚可以得到众人拥护,守信可以得到别人的任用,机敏可以成功,实惠可以最大限度地使用人。孔子还说:“仁者静”(《论语·雍也》),“其言也讱”(《论语·颜渊》),“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他认为,花言巧语而装出一副伪善的样子,都是缺乏“仁”这种道德品质的表现,与此相反,沉静安详,说话不多,才是仁道的表现。他又说:“仁者不忧。”(《论语·宪问》)只有“不忧”,才能安贫乐道,达到“仁”的境界。有一次,樊迟问仁,孔子说:“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先难而后获”是什么意思?再看孔子和樊迟的一段对话:樊迟问怎样去提高道德品质的修养,孔子说:“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论语·颜渊》)意思是问得好,先努力而后获得,不就是提高道德品质的方法吗?这里的“先事后得”和“先难而后获”是一个意思,都强调经过苦难的磨炼,不断努力,才能提高道德品质的修养。
如果说“仁”是孔子人学的核心,那么,围绕着“仁”还有一系列道德范畴(或规范)。如“勇”、“刚”、“毅”、“木”、“讷”和“友”等,都是一些外围的概念。这些外围概念,是接近“仁”而又辅助“仁”的,孔子说过:“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论语·季氏》)他认为与正直、信实、见闻多的人交朋友,是有益于“仁”的。曾子也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这是对孔子思想的发挥。孔子认为,有些道德概念是接近“仁”的,但不一定就是“仁”。他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意思是仁人一定勇敢,但勇敢的人不一定“仁”。他还说:“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刚强、坚毅、朴质而又不信口开河,这些品质都是接近“仁”的。只要通过学习把感性的东西变成理性的东西,就达到了“仁”的理想境界。
孔子是非常注重学习的。他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这就把学习当成了人生的一大乐趣。其所以如此,是因为学习可以提高人的道德修养水平和文化知识素质。他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也就是说,喜爱仁德而不喜欢学习,那流弊便是容易被人愚弄;喜爱耍聪明而不喜欢学习,那流弊便是轻浮放荡;喜爱诚实而不喜欢学习,那流弊便是容易被人利用,反而害了自己;喜爱直率而不喜欢学习,那流弊便是说话尖刻,往往刺痛人心;喜爱勇敢而不喜欢学习,那流弊便是捣乱闯祸;喜爱刚强而不喜欢学习,那流弊便是胆大妄为。在孔子看来,所谓“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刚”,那不过是一种朴素的感情。人格的完善是不能停留在朴素感情和低级范围之内的,而必须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怎样才能使朴素的感情上升到理性的高度呢?唯一的途径就是学习,舍此而无他法。他从人生的角度来阐明学习的重要性,如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意思是人类的性情本来是相近的,只因为习染不同便相距悬远了。这就如同画花一样,同是一张白纸,但由于习染不同,画出来的花就大不一般。有一次,子夏向孔子请教《诗经·卫风·硕人》中几句诗的意思。子夏问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孔子回答说:“绘事后素。”(《论语·八佾》)诗的原意是:有酒窝的脸笑得美呀,黑白分明的眼流转得媚呀,洁白的底子上画着花卉呀。孔子认为,这是说先有白色的底子,然后画花。“绘事后素”和“素以为绚”的关键在于“为”和“事”,也就是“学而时习之”。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将人的朴素性情陶冶为完善的人格。孔子不仅重视学习,而且重视教育。他的著名格言就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在“诲人”方面,他是“有教无类”(《论语·卫灵公》)的。所谓“无类”,就是说人类在性情方面是很相近的,没有多大的区别。这正是他广收弟子,从而教之的理论根据。他经常用祖国丰富的文化遗产来教育学生,如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是孔子对学生的一段讲话:你们为什么没有人研究《诗》呢?读《诗》可以培养想象力,可以提高观察力,可以强化社会意识,可以掌握讽刺方法;近则可以运用其中的道理来事奉父母,远则可以运用其中的道理来事奉君王;还会多识鸟兽草木的名称。可见,他平素学《诗》是很有体会的。但他并不因此而满足,直到晚年,还希望:“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这都说明,孔子的人学的确从伦理道德、治学教育等方面,论述了人的理性作用和人所创造的精神财富之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