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创立儒家学派的社会因素是相当复杂的,与春秋时代的社会变革、鲁国的文化传统有密切的关系。
孔子是在春秋末期创立儒家学派的。所谓“春秋”,得名于传说经孔子改削的鲁史《春秋》一书,原指公元前722年至公元前481年的一段时间;而现在的学者们多以周平王东迁洛邑(今河南省洛阳市)的公元前770年为始,又借用《史记·六国年表》的起点即公元前476年为终。这个时期,是我国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开始阶段。社会形态的转变,是以生产力的发展为前提的。春秋时期由于局部地使用铁器和牛耕,生产力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为封建生产关系的出现初步提供了物质条件。原来为周天子所有的“公田”,逐渐转化为诸侯贵族的“私田”。公室富于王室,私门富于公室的现象,不可遏制地发展着。鲁国在公元前594年实行“初税亩”,按田亩征收税赋的制度流行起来,进一步打破了公田和私田的界线,使公田私田化了。封建土地关系从私田中发展起来,同时又渗透到公田中去了,这更加速了奴隶制的瓦解。平民与贵族、奴隶与奴隶主、新兴封建势力与奴隶主贵族以及奴隶主贵族内部的矛盾激化了,诸侯争霸、兼并土地的战争日益频繁,奴隶的逃亡与暴动连绵不绝,陪臣犯上作乱的事件层出不穷,结果是随着奴隶制王权的衰落,各国诸侯即地方奴隶主贵族势力也大大地削弱了。新兴封建势力,不论是从奴隶主贵族分化出来的,还是从贵族的家臣中发展起来的,或是从平民、国人、自耕农中形成起来的,都随着封建土地关系的发展,最后必然要发展到由控制公室到夺取政权的地步。孔子对这种社会变革作了如下的概括:“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论语·季氏》)所谓“有道”、“无道”,虽然流露了他对春秋时代社会变革的不理解情绪,但这段话却说明了一个历史事实:政权由天子而诸侯,由诸侯而陪臣,一步一步下落,并由十世、五世、三世而反映出奴隶制加速崩溃的不可逆转的大趋势。
春秋时代,由于政权下移,也出现了“文化下移”的趋势,西周时期那种“学在官府”的局面逐渐被打破。孔子就很相信“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左传》昭公十七年)的话。这里的“夷”字,并非“夷狄”之夷,而是指远方小国。春秋时代社会混乱,原在官府任职的知名文化人,因避祸或失业,纷纷流落异乡和民间。《论语》里记有鲁国宫廷音乐家星散去向的一张名单:“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论语·微子》)音乐专家全部跑光,其他学者可想而知。他们流落到民间,为谋生计,必然要收徒讲学。这种聚徒讲学的形式,与“学在官府”的旧传统迥然不同,属于新事物,是春秋时代社会变革的产物。孔子顺乎这种潮流,开私人办学之风。当时办私学的人是不少的,但都不如孔子的私学规模大,人数多。他在先后四十余年中,就收教了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史记·孔子世家》)。关于“六艺”的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礼、乐、射、御、书、数,有人认为是孔子搜集、整理、删、序、订、修的《礼》、《乐》、《诗》、《书》、《易》、《春秋》六经。无论如何,“六经”都是孔子教学的内容。他把这些教学内容又分为四科:“文,行,忠,信。”(《论语·述而》)清人刘宝楠对此有个解释,他说:“文,谓《诗》、《书》、《礼》、《乐》,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文之教也。行,谓躬行也。中以尽心曰忠,恒有诸己曰信,人必忠信,而后可致知力行。故曰:忠信之人,可以学礼。此四者,皆教成人之法。”(《论语正义》)所谓“教成人之法”,就是对受教育者进行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铸造。正因为如此,孔子才把西周以来为贵族办理冠、婚、丧、祭等礼仪的儒术,改造为社会政治、伦理道德和文化教育的儒学,从而创立了儒家学派。
由儒术到儒家的过渡环节是“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儒家学派是从这批人中蜕化而出的。《庄子·天下》篇说:“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邹”,邑名,“鲁”,国名。鲁国和邹邑,均在今山东省西部。春秋时代,在这里出现了一批“搢绅先生”。他们峨冠博带,常在贵族交际酬酢以及举行冠、婚、丧、祭等礼仪时出面服务。这些人号称“师儒”,熟悉《诗》、《书》、《礼》、《乐》的古训和仪式,在“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的时代来临之时,也传授了一些知识,但他们既不是“史”、“卜”之类的文化官吏,又不是没有一官半职的纯粹知识分子。因此,可以认为他们是由“学在官府”向“私学”过渡的桥梁。搢绅先生一方面由于受西周传统文化的束缚,把西周的思想作为“儒术”而职业化、形式化;另一方面,他们在思想传统上也相对地保存了文化遗产,才没有使历史传统的文化断绝。孔子继承了后者而批判了前者,在西周文化思想的基础上,开始了关于哲学、伦理、政治、教育诸方面的重大课题即人的价值的探索,才把“儒术”改造成“儒学”。
儒家学派起于邹、鲁,是鲁国特定文化环境的产物。所谓文化环境,就是有些学者说的“文化圈”。李学勤同志曾把东周时代列国划分为七个文化圈,一是中原文化圈,二是北方文化圈,三是齐鲁文化圈,四是楚文化圈,五是吴越文化圈,六是蜀滇文化圈,七是秦文化圈。他指出:“今山东省范围内,齐、鲁和若干小诸侯国合为齐鲁文化圈。其中的鲁国,保存周的传统最多,不过从出土文物的风格看,在文化面貌上更近于齐,而与三晋有别。在这个文化圈中的南部,一些历史久远的小国仍有东夷古代文化的痕迹。子姓的宋国也可附属于此。”(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1页)孔子的先世,就是宋国的王族。宋国是周初大分封时,封给殷纣王庶兄微子启的领地,以让他继承被周王朝所灭的商王朝的“绝世”。微子启有个嫡传后代弗父何,是宋国的合法嗣君。但他坚持“礼让为国”,而把君位让给其弟宋厉公,由此便赢得了礼让的美名。弗父何的曾孙正考父,曾经相继在宋国的戴、武、宣三朝任上卿,以恭敬著称,曾在鼎上刻着:“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 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左传》昭公七年)他不仅谦虚、谨慎、俭朴,而且文化造诣也比较高。《诗经》上的《商颂》部分,经他一手整理成编,才得以流传下来。《诗序》说:“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父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太师,以《那》为首。”这些流风余韵,对孔子是肯定有影响的。他的七世祖孔父嘉,在宋国贵族内讧中被杀,其子逃亡到鲁国,以孔为氏,传了五代,便到孔子。
然而,家世的影响毕竟不如环境的影响大。孔子生长的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周公在西周王朝长期执政,使鲁国成为能用天子礼乐祭祀天地祖先的唯一诸侯国。这种特殊的政治地位,把鲁国造成了西周时代在东部的文化中心。成王分封鲁公伯禽时,曾“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左传》定公四年),比较起同时受封的康叔来特别隆重。平王东迁,周室文物已经丧失,而鲁国却长期保持着周王朝的“备物典策,官司彝器”。春秋时代,鲁国虽已逐渐沦落为政治上的二等诸侯国,但在文化上仍旧保留着最多的周文化传统,以致到春秋末期还享有“周礼尽在鲁”(《左传》昭公二年)的名声。这种文化传统,对幼年孔子的心灵发生了强烈的影响。据记载,“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史记·孔子世家》)。从十五岁起,他就在母亲直接关心下,通过一些熟人关系,在鲁太史那里探到了“礼”的底细。以后,他又多次出外问“礼”问“乐”。例如,他曾在齐国听到“韶乐”的演奏。韶乐是舜时的音乐,简直把孔子迷住了,使之醉心到“三月不知肉味”的地步。因而他赞叹道:“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意思是,想不到欣赏音乐竟到了如此的境界。这种境界使孔子领悟了礼乐的精神实质,他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言下之意,礼乐的实质并不只是在于“玉帛”等礼物和“钟鼓”等乐器,其中还有更可贵的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仁”,所以他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这就明确地提出了“人”的问题,并把“仁”作为人格完善的最高道德标准。围绕着这个带有根本性的学术观点,孔子创立了早期的儒学思想体系。这里想说明:关于“人”的探讨,并不仅仅属于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启蒙思潮。从中国思想文化历史来看,春秋末期已出现了探讨“人”的理论思维。当然,不同历史时期对人的探讨,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所不同,不能整齐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