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哲学虽然被冷淡,但人们的内心,还是渴望着哲学的净化与升华。因此,即使不甚懂哲学的人,有时也把“哲理”挂在嘴边,张口“哲理”,闭口“哲理”,以示对哲学的崇敬。这样,也就提醒从事哲学研究的人,应当作一点像样的认真的哲学思考。在这里,提出“敞开思与思之路”,就是想尝试进入一种哲学思考。虽然这个提法,似乎与已经流行的“解放思想”有点相似。但是,两者的内涵与层次,却是很不同的。
当然,又不能不说,这是一个与常人所思相关的哲学话题。不过,这种相关,是比较间接的。这一点,在如下的分析中,就不难看到。在这个话题中,有三个概念需要解析,这就是“敞开”、“思”与“思之路”。应当说,要说明这三个概念,是相当困难的。虽然人们在日常也经常使用这三个概念,但正如黑格尔所说,“熟知”并不等于真知。例如,有一首歌的歌词说:“敞开你的心扉。”所谓“心扉”,实际上就包括这里所说的“思与思之路”在内。当歌唱家这样演唱时,人们对于“敞开”和“心扉”,肯定会有所感悟。但是,如果有人这时问:如何“敞开”?何为“心扉”?即使有所感悟的人,也难于作出明确的回答。我认为,在这里,能提出问题和指出对问题回答的困难,就已经进入“思”了,而且是进入“哲思”即对于所思之“思”了。
现在所要作的,是使这种“哲思”继续下去。也就是在继续发问中,使问题具体化。记得,被称为亚圣的孟子说过:“心之官则思。”但是,心的这种官能,是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因其看不见,摸不着,所以,歌词作家用“心扉”这个形象性或描述性的表达作指引。仿佛人们从心这个门户进去,就可以窥见“思”与“思”之运动了。在这里,又进而提出“思”之运动的问题。我想,对于这种运动,在每个正常人那里,大概都不会感到有问题。因为,事实上,人们总是处在这种“思”的运动之中,倒是要让这种运动停下来,是非常困难的,甚至在睡梦中也不能完全停下来。如果人们确乎能感受到这种“思”的运动,那么,人们能不能认识或把握这种运动?将在什么意义上能或不能把握这种运动?
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人类也从来不放弃认识和把握。这是人类的一种本性。于是,人类发明了各种符号,从而借助于符号,采取间接认识和把握的方式。这其中,最重要的是,人类发明了语言文字这种符号。语言文字的产生和运用,就包括不自觉的逻辑的产生和运用。语词和概念,可以说是并生的。名词和动词结合成主谓关系,已经蕴涵着最基本的逻辑形式。这样,人类的“思”之运动,随着语言文字的成熟和运用,特别是逻辑的产生和运用,似乎就与语言文字或概念分不开了。这种“思”之运动和表现形式,就是所谓的“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这种思维,诉之于概念或理性,也就是用语言文字符号或逻辑概念,来认识和把握“思”之运动。在西方哲学史上,理性主义学派认为这是唯一真实有效的“思”之运动。但实际上,这不过是把“思”之运动的一种可能性,推向极端而已。当然,在西方与此相对立的,还有经验主义学派,诉之于感觉或感性。但是,这两派所争论的问题,只是在于强调理性为真为根本,还是感性为真为根本。事实上,它们的哲学体系,在借助语言文字符号作概念思维上,并没有不同。也就是说,它们都是在概念思维的框架中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
崇尚概念思维的人,或者理性主义者,他们向人们提出的问题是:离开语言文字符号或概念,还存在“思”吗?还能找到“思之路”吗?这在语言文字发明出来以后,人类须臾离不开语言文字的时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并且似乎只能给予否定的回答。但是,如果作出或完全相信这样的回答,那么,这仍然不过是囿于概念思维框架而不能自拔的表现。对此,就必须提出“敞开思与思之路”这个问题了。或者说,就要领悟“敞开”的内涵和深义了。如果说,“思与思之路”只表现为用语言文字符号所显示的“概念思维”,那么,“敞开”的问题,似乎就变得简单了。就是说,“敞开”只要求助于语言文字或概念的变化就行了。但是,即便如此,仍然需要追问:语言文字或概念的变化又靠什么来推动?事实上,语言文字或概念不仅不是表现“思与思之路”的唯一方式,而且其本身还有僵化从而局限“思与思之路”的负面效应。这在中国古代的先贤那里,例如儒家的孟子、道家的庄子,早在两千多年的战国时期就指出来了。后来,魏晋时期王弼所提出的超越言象之说,所谓“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就是对孟、庄的继承与发展。在西方,例如在已故的现代大哲学家海德格尔那里,也指出了存在着不能用语言文字或概念对之提出和回答问题的“思”(见《面向思的事情》)。因此,所谓“敞开”,它所针对的正是在“思与思之路”上占统治地位的“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即针对这种思维统治对于“思与思之路”所造成的“遮蔽”。
可见,“思与思之路”,并不是只有“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一条,或只有“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那么宽。针对上述局限或“遮蔽”,曾经有“超越”之说的提出。为了寻找新的“思之路”,“超越”是必然的。但是,在“思与思之路”上,新路与所谓老路的关系,并不是弃旧图新的关系,而是有点像现代的城市道路交通,人行道、自行车道、汽车道,各行其道。因此,“敞开”包括“超越”,而不能归结为“超越”。也就是说,“敞开”并不是在使新路解蔽的同时,又将老路遮蔽起来。实质上,“敞开”是在拓宽“思与思之路”。
说到这里,还只是停留在对“敞开”意义的评价,指出它解蔽而拓宽“思与思之路”的作用。对于“敞开”的真正内涵,还有待揭示。就是说,还要追问:“敞开”何以能解蔽而拓宽“思与思之路”?或者说,它所“敞开”的“思与思之路”又是怎样一条路?就“敞开”之可能而言,在西方哲学家中,从古希腊就有智慧之“光”的说法。在现代,胡塞尔则明确提出认识中的“理智之光”。也就是说,因为存在这类的“光”,“思与思之路”才能“敞开”。但是,海德格尔的观点与此不同,他认为,有“光”还不足以“敞开”,相反只有“敞开”,才能使“光”得以显示。为了解释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观点,我想再回到孟子的“心之官则思”的命题。就是说,如果“思”是“心”的官能,那么,上述“敞开”与“光”又是何者之官能?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心”与“性”是分开说的。孟子说了“心之官”,没有说“性之官”。我认为,上面胡氏与海氏所说的“理智之光”、“敞开”,似乎就属于“性之官”的范畴。如果我这里提出的“性之官”可以成立,那么,首要的问题就是:这种“性”与“性之官”的性质如何?
所谓提示“性”与“性之官”的性质及其意义,也就是回答“敞开思与思之路”如何可能以及它所“敞开”的是怎样一条路。这里所说的“性”,是一个广大的领域,例如包括情感、意志、趣味、风格等等。现在,仅就“思”而言,如果说“心之官则思”表明为“理性思维”或“概念思维”,那么,“性”与“性之官”则属于“非理性思维”或“非概念思维”。在中国人的传统修养中,经常提到一句四字真言,叫做“修真养性”。从“思”的角度看,所谓“修真”,就是“理性思维”或“概念思维”的培养和锻炼;而所谓“养性”,则是“非理性思维”或“非概念思维”的培养和锻炼。
从人类的发展及其个体发展史看,都是非理性的东西先于理性的东西而发生。例如,一个婴儿,早在他或她会说话之前,就有了哭笑的情感,有了欲望倾向所显示的意志等等。同样,就“思”而言,“非理性思维”或“非概念思维”最早产生,而后才逐渐发展出“理性思维”或“概念思维”。那么,应当如何正确看待这两种思维方式?由于以“科学思维理性”为代表的“理性思维”或“概念思维”,直接与近现代社会的发展相联系,所以,理性至上的思潮,一直占统治地位,以至产生出“科学主义”与“技术主义”这种新的异化形态。事实上,晚出的“理性思维”高于早生的“非理性思维”,不是绝对的,而只是在一定意义上。在“思之官”发展的同时,“性之官”也在发展。而且,“思之官”原本就是在“性之官”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在“思之官”继续发展和大显神通之时,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基础。前面已经提到“理性思维”或“概念思维”的局限性,即它所显示的抽象、概括和定量分析精细这些特点,一方面能有效地把握现实具体对象,但是,另一方面在思维方式上也容易陷入僵化或绝对化。若要打破这种僵化,在概念里兜圈子是没有出路的,而只能求助于“非概念思维”,求助于“敞开”(也包括智慧之“光”、“理智之光”)。实际上,那些真正能一生保持其创造活力的科学家,都不仅具有发达的“理性思维”,而且同时也具有发达的“非理性思维”。
那么,现在要问,“敞开”(包括前述的智慧之“光”、“理智之光”),作为“非理性思维”,其特点如何?如果说“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的僵化“遮蔽”了“思与思之路”,那么,所谓“敞开”,首先就表现为对于“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的“中断”,或者如前面所说的“超越”。用禅宗的说法就是求“顿悟”或“开悟”。常人也说:“一经点化,豁然开朗。”其所指,也是一种“悟”。如果同作为“理性思维”或“概念思维”相比,那么,这里的“非理性思维”似乎可以称为“悟性思维”。禅宗的“开悟”虽然属于“悟性思维”,但是,它对于“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的“中断”,就存在前述缺点,即停留在仅仅“超越”的水准上。在“开悟”的同时,把“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完全抛弃了。这里所谈的“敞开”式的“悟性思维”,则不然。它对于“概念思维”或“理性思维”的“中断”,只是为了打破这种思维所造成的僵化或异化,除此之外,并不抛弃这种思维。因此,这里所作的“中断”不是绝对的。也就是说,这种“敞开”式的“悟性思维”,源于大众的教养,也能够融入大众的教养,而不像禅宗那样必须脱离大众,独立地形成一个宗派。
可见,“敞开”的深层内涵,不仅在于“超越”,也不仅在于“解蔽”,而且还在于不同“思与思之路”的“接通”或“打通”,例如上述“理性思维”与“悟性思维”两大“思与思之路”的“接通”或“打通”。历史上,禅宗有许多“公案”,无论是“棒喝”,还是言语的“机锋”,都还停留在“超越”或“解蔽”的层面上。已故日本的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想进一步,曾提出这个“接通”或“打通”的问题。但是,他感到这是一个尚待解决的难题。所谓难题,主要是在理论的说明或描述上。因为,在人们的实际思维过程中,不同“思与思之路”的“接通”或“打通”,是经常发生的。此外,所谓难题,还难在所要说明或描述的对象,是现有语言文字所难以完全胜任的,就像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才成为常青的哲学课题,并具有永恒的魅力吧。
(刊登时间:1997年6月16日。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