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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展中之中华人文精神

叶秀山

目前人们常说的“人文精神”中的“人文”译自英文以human为字根的词,humanism,humanity,尚有sciences of human译为“人文科学”,不过sciences of human又被英美人用来译从狄尔泰到胡塞尔的Geisteswissenschften。这是哲学上的一种理解,以human来译Geist说明了一种哲学观点,即对于“人”来说,“Geist”是最为核心的。就这个意义来说,我们所说的“人文精神”就很难翻译,英文勉强译为“humanistic spirit”,指的是一种“人文”的态度。

就我国的传统思想看,用“人文”的很少,但就“精神”、“态度”来说,则是贯串古今的。

我国古代“人文”这个词,最早似乎见于《易·贲彖》:“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化成”就是对待宇宙、万物的“人文精神”。“人文”是“人”的“轨迹”、“人”的“事迹”,“化成”是“成”“天下”的“事”,而“天”的“下”面是“地”,“化成”“地上”(世间)的事。

“人文化成”涉及“天”、“地”、“人”的关系,这也是我国古代哲学——包括《易经》在内所考虑的核心问题。《易经》就是要把握天、地、人的关系,以见出世事的运行进程。

按照《易经》——包括《系辞》的思想,天、地、人中“人”占一个很特殊的位置。《易经》没有讲“天人合一”,而讲“天”、“地”“合一”,这个“合”力,乃在于“人”。所以在《易经》看来,不但“天”“人”要“合一”,而且“地”“人”也要“合一”,“天”“地”更要“合一”——“天”“地”通过“人”“合一”。

《系辞》第一句话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天、地乃是高下的方位,天因其高而贵,地因其下而贱,但地并不因其下贱而可以忽视,因为“地”肩负着“(完)成”的重任。就观测的眼光来看,“天”呈现的只是一种“气象”,“象”是很恍惚的;而“地”才成“形”,“形”是具体的事物。

那么,为什么有“贵贱”、“尊卑”之分?因为在古人看来,天因其高而有一种“支配”力量,所谓“居高者”“临下”。“天”“支配”着“地”,但“天”又只有“象”,不能自己成“形”,所以“地”虽卑下,仍是很重要的,是一种“承受”、“负担”的力量。所以“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这样,乾坤、男女、阳阴、始终(成)、父母、道器……在《易经》来说都是必要的、重要的,所以《系辞》说:“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故《易经》有三材、三道,天地人各占其一。

“人”生“天”、“地”之“间”,“人”在“天”、“地”之“中”。“人”下“立足”于“地”,上“承受”着“天”,“人”在“天”、“地”之“中”、之“间”,“人”为“天”、“地”之“交”——“人”为“天”、“地”之“子”,“人”不仅是“天”之“子”,而且也是“地”之“子”。所以后来《礼记》(《礼运》)说:“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天”高高在上,“冥冥”中“支配”着“地”,但“天”只显示一些“象”,它的“道”太普泛、太恍惚;“地”上万物,承四时之恩泽、雨露之滋润,“形成”自己的“诸存在者”,但“天有不测风云”,并非都是“恩慈”的;“天”“地”有了“人”这个“产物”,才不“各行其道”,“天道”、“地道”才通过“人道”“和合”起来。所以“人道”无他,为“参”“天地”之“道”。

就这个意思说,“天”虽高贵,但光观“天象”是不能卜吉凶的,所以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论》)吉凶乃是“人事”,即“人文”,是要把“天”“地”“人”“合”起来说的。《系辞》说:“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物”是“地”的事,物与物的关系(杂)为“文”,“人”根据对“天”垂“象”之理解,来处理“地”上“物”与“物”的关系,使“天”“地”配合,是为“人文化成”。

“人文化成”说的是“人”在“天”“地”的“中”、“间”的地位。“人”可上,可下,可以“高贵”,可以“卑下”,可以仰观“天象”,俯察“物理”。

“人”在“天”“地”之“中”、之“间”,“中间”,也就是“中心”,《礼记》(《礼运》)说:“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这里的“心”与“端”对应来用,实是“中心”——“中间”的意思。

“中心”乃是“核心”,所以我国的“人文化成”的传统,实在也是“人类中心”的思想,不过在古代相当朴素,并没有近代西方哲学那样严密的逻辑体系,所以西方更为激进的反对派——如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也反不到我们这个传统上来,因为在我们古代,至高的是“天”,“人”只是“天”、“地”的“中间环节”。

然而,这个“中间环节”还是很“神”的。中文里“神”的意思是多方面的,不专指西文里的God;不过在古代,“神”与“天”的关系更多些,而“鬼”与“地”的关系更多些。“人”作为“天”、“地”的“中间环节”,不仅有“神”气,也有“鬼”气,所以叫做“鬼神之会”。

《系辞》上说:“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拥有许多物质财富,每天都有新的臣民来归,这是部族社会的“盛德大业”。而要有此成果,则要重视“易”之理:“易”为促进生长,“乾”为显示天象,“坤”为按大地的法则办事,“占卜”要穷尽“卦”的数,“事”要掌握变化规律,“神”要认识到阴阳转化的深远性和偶然性——要在诸偶然性中运用自如,这是“神”,而“运用”阴阳的变化的是“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人”又是“神”,“人”总有那么一些“神”气。因此《系辞》上又说:“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阴阳不测的变化,全看“人”的具体运用了。

“人”是天地、乾坤、阴阳……“生”出来的,在它们“之间”、“之中”,所以两个方面都是可以相通的,参天地、通乾坤、卜阴阳,都在一个“神”字,是一种“精神”。

这里的“神”——“精神”,很像德文里的Geist,在这个意义上“人文”就是物(质)化了的“精神”。

Geist基本的意思是一种“活力”、“生命力”,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在古代希腊叫ψυχη,也有“灵魂”(英文soul)的意思。

古代希腊早期主要讲ψυχη,到了阿那克萨哥拉,vous的问题被突显出来。vous是理智性的、认知性的,它与ψυχη强调的方面不同。ψυχη不容易一代代传下来,离开躯体的“灵魂”是没有活力的,处境很悲惨,但苏格拉底在吸取阿那克萨哥拉vous观点后,ψυχη似乎只有脱离躯体后才“纯净”起来。vous保证了ψυχη的“永存”。vous的“产品”——科学性的思想的记载,是可以长久流传下来的。希腊人以“科学”来使“灵魂”“不朽”。

Geist同样保留了vous(理智)的意思在内,这一点,我们在黑格尔的哲学中看得很清楚。在黑格尔那里,Geist是理性的,是Vemunft,但仍保持着自身的“活力”、“生命力”。

在黑格尔那里,Geist首先是一种否定的力量,所谓“活力”、“生命力”乃在于对现存的世界说出一个“不”字。“不对”、“不行”,于是“人”们努力劳作,使Geist“外化”出来,即人们在一切现存的东西中,看到“本来可以不是如此”,而它“应该”如何、如何。于是,又表现为“现在”的东西在激发、邀请人们来“改造”它,如此经过历史的发展,Geist又回到自身,是为“哲学”,即Geist自己直接观照、思考自己。在这个意义上,Geist是“不可限制”的,是“无限”的。“无限”不是1,2,3,4,5……而是就在那“有限”的、现存的事物中,因为一切“有限”的、“现存”的东西都是要变的,可以变的。

黑格尔这个理性的、生气勃勃的Geist,后来成为“人文科学”所要研究的对象,所以“人文科学”实际是“精神科学”。

希腊人以“理智”vous统率知识,使“知(识)”成为无时间的结构,以使人类生命得以存留。胡塞尔说,现在的人在解几何题时和欧几里德一样,因而不必到历史上去找“起源”;这样,“历史”亦成为一门“科学”、“知识”。黑格尔以Geist统率科学知识,Geist必体现在具体的事物中,故不能不重“历史”和“时间”,但他的“哲学”在“逻辑”范畴推演中纳入历史和时间内容,从而需要一个纯范畴体系——思辨概念体系的“哲学”总其大成。

就黑格尔言,“时间”本在“有限”之中,这与经验科学——或形式科学中“无限时空”的观念已经不同。海德格尔更进一步开发“时间”之“有限性”,使之与自希腊以来“人”之“有死性”联系起来,又有很巨大的现代意义。海德格尔从“人”之“有死性”来理解“时间”,已没有黑格尔Geist的不可限制性的特点,所以他不大谈Geist,不大强调“无限”。

然而,海德格尔在后期不再一般地强调Dasein,而却很着重地讨论了天、地、人、神。他提出的“四大”,比我们古人提出的三材、三道,多了一个“神”——他的“神”,是God,也是“神圣性”。

西方远古时代,当然也分天、地,而“大地”崇拜似乎是比“希腊神话”——奥林匹亚山上(天上)诸神崇拜更为古老的宗教;但按他们的科学传统,天和地都是“自然”的,因而他们强调思考的是“自然”与“人”的关系。海德格尔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传统,但他却将天、地分了开来说,这真是很值得注意的。据他的一篇《论艺术之本源》中所谓“艺术把大地带到(突显于)世(界)上”的观点看,他把“(大)地”与“天”分开,似乎用意在强调“大地”的作用。的确,西方人也把“(大)地”遗忘得太久了。

海德格尔说,天、地、人、神合而为“一”,就是“人”的“历史命运”,“人”受制于“四合一”的“运作”,“四合一”就是Sein,就是Ereignis。可见,海德格尔也在批判“人”的中心(西方人)说,即似乎是“人”的“主体性”原则在支配着——当然要经过艰苦的学习、劳作、斗争——“自然”(天地)。海德格尔是说,“人”作为“有死的”、“时间性的”Dasein,固然使Sein“明”了起来,但“明”出来的Sein却是一个“问题”,是一个“玄”、“暗”的东西。

我们古代讲天、地、人中的“天”,只是垂“象”,这个“象”也是模糊的,并不那样清楚明白。“天”高高在上,“天道远”“非所及也”(子产语,见《左传·昭公十八年》),因其高、远而恍惚,老子的“道”,亦有这种意味。“地”当然更是“黑暗”的,“人”在“母”腹中连天日都见不到。“天”因其高远虽“明”而模糊不清,“地”因其深厚而漆黑一团。只有“地”上之“物”,才是真正“明”的。

“天”之所以有这种模糊性,还在于它也是“动”的。“天行健”,“健”与“乾”音近,所以《系辞》上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天、地都是动态的,“动”才有合不合“度”的问题,所以圣人按照天地的“度”(位),立“仁”、“义”之说,“仁”要人“安”于“名”(位),而“义”则约束着“利”,所以“仁”、“义”是“名”和“利”的“度”。这个“度”,是“人”参照“天”“地”运行的“度”(道)制定的。“人”的“度”——仁和义是“明”的,但天地未身的度,并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它们是“不透明”的。所以,我们古人早就体会出那个there is;il y a,单纯的Sein是玄的、暗的,而对于它的“度”的运用,全存乎“人”;但“人”运用这些“度”(制度),总是相对的,是因时、因地制宜的,而天和地的“道”则占主导的地位,尤其是高高在上的“天道”支配着地上(世间)万物(包括人在内)的“历史命运”。

这并不是说,“天道”和“地道”是一些抽象的、概念的“规则”、“公式”,果如是,则“人”生在世就很容易了,按照那些“规则”、“公式”办事就可以了。所以在古代,“天”和“地”也都是“变”的,“天不变,道亦不变”说的是“人”不能左右它,天知道不因人的参与而改变自己的“道”,而这个“道”本身并不是那样一成不变的;就像海德格尔的Sein,并不是一不变的抽象概念,而同样是由动词变化来的,保持着“动”词的原意。

“动”就是“历时性”的,不仅是方位的移动,还是“空间性”的。历时性、时间性的“动”,是“绵延”(duree);空间上的“动”为“拓展”(extension),这两者在中国传统看是相对应的。天、地、人都有时空,都有绵延和拓展,“天”为“时”,但居“高”“位”;“地”为“方(位)”,但亦随“时”“荣枯”。要之,时空之“延展”在于“不断”。“天”“地”既有“人”居中,“天”“地”亦不“断裂”——不仅仅是“开天辟地”而是大裂口。

“不断”并非“物”之间没有分别,“物”“杂”才能成“文”,“人文”不是没有区别,而说“物”虽“断”,但“精神”相“连”。黑格尔的Geist为一种“否定性”力量,中国的“(精)神”则更多有“肯定”的力量。Geist的“活力”、“生命力”说“不”,“人文”的“活力”、“生命力”则更多说“是”。这种倾向上的区别,是现代现象学以来经过海德格尔以及伽达默尔解释学的思路,于是有海德格尔的“Sein”(“是”、“在”……)以及伽达默尔的“有效历史”观,都是在历史中、时间中、万物中见出相继的肯定力量。

当然,见出肯定力量不是说否认“变”和“动”,不是完全抹杀“否定”,只是说理解的方式不同,侧重点不同。“否定”的问题在于现成的事物本可以(应该)“不是”如此,而“肯定”的问题则在于现成的事物本可以(应该)(更)“是”如何、如何。

我们的古人同样要扩展自己的疆土,繁衍自己的子孙,同样要改造世界,也要改进自己的制度、政策,但他们侧重于从此种历史的“变革”中看到其间的承续性;西方人也不是不要继承,但他们着重的是看历史中的“变革”性。同样的,在思想史上有不同学派,也有不同的侧重点,只是从大致的趋势来说如此。康德的“应该”本是最大的“肯定”力量,但这个“无条件的命令”,就现实的感性世界言,却永远强调为“本不该如此”;而海德格尔的“时间性”却建立在人的“有死性”的基础上,为了使“有限的”“时间性”连续起来,“人”要“提前进入‘死’的状态”。这样,在“时间”中,“延续”的似乎不是“生”,而是“死”。“人”作为Dasein之“生”使“死”得到延续。

中国传统的观念则重在“生”,“生生不息”,因为天、地之大德在“生”。儒家不言“死”,道家齐“生”“死”,都是重生轻死的态度。当然,古人也知道“人固有一死”,但“人”作为“天”“地”之中间、中心,要协助天地“生生”,要使万民、万物都能获得生机。“生生”就是“催生”、“促生”、“助生”。“生”不仅是肉体的生命,而且是精神的生命,是知识,是智慧,是力量。一切精神产品,一切“人文化成”的作品——“文化”的作品,都是存留着“生”,存留着“精神”。

“人”这种“生生”的能力(德),“得”之于“人”自身,也“得”之于天、地,天地是比这个中间环节更为根本、更有力量的源泉。《系辞》上说,“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自“天”“始”,由“地”“成”,“天”“始”“地”“终”(成),如是反复,是“人”的基本的“道”。“天”生之,“地”成之,天地都是“大”于“人”的力量,也是“长”于“人”的力量,所以“天长地久”;而“人世”要能“长治久安”,则要效法天地造化之道,而不完全是“人”之“主体性”的发挥。海德格尔说天地人神得其一必见其三,得“人”,则必见“天”“地”(“神”),“人文”合“天文”和“地文”。

中国人并不是无缘无故就要聚到一起,我们同在一个蓝天下,同在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上,我们的“天”、“地”“令”我们相“合”,我们的“历史”“命”我们相“合”。中华的“人文”的精神,无论多久、多远,仍是“延展”的精神,是合天、合地的“和合”的精神。

(刊登时间:1997年5月5、19日。作者系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4kxq769Kbj/0DTYjknfd1wjlia0apKDfKsiUOJPp3I+KC79kB0edBVd//pNvpcc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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