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社会史的研究

戴逸

近年来，社会史的研究蔚然成风，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为历史研究开拓了广阔的前景。

社会史以探索群体生活为目的，研究社会构成、社会变迁、社会运行、人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衣食住行、家庭婚姻、风俗习惯等等。它是历史科学的一个分支，又与社会学、民俗学、民族学、人口学、宗教、艺术等交叉渗透，具有边缘学科的性质。

中国的历史学非常发达，有两三千年连续不断的历史记录，史家辈出，册籍浩瀚。以往的历史研究着重于人物、事件、制度的活动、演变。历史无非是在一定制度下，人们进行活动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因此，研究人物的活动、制度的得失、事件的因果，这是历史研究的主要任务，人物、事件、制度的总和就构成了全部历史。这是古老的理解，也是很朴素、很实在的理解。过去的历史著作，无论是纪传体、纪事本末体、通考体、编年体都围绕着人物、事件、制度构筑其框架。因为，这些是最明显、最引人注目的，一提历史就自然而然会想到人、事和制度。

晚近，出现了另一种历史研究的途径，即从政治、经济、军事、民族、外交、文化思想等不同的方面切入历史、解剖历史，人物、事件、制度均可以分类，分别归属于以上不同方面，陈述各个不同方面的历史发展，理清其脉络，揭示其规律，更从分析的研究走向综合的研究，这就是历史研究。毛泽东主席曾经说：“对于近百年的中国史应聚集人材，分工合作地去做，克服无组织的状态。应先作经济史、政治史、军事史、文化史几个部门的分析的研究，然后才有可能作综合的研究。”（《改造我们的学习》）

社会史研究则与上述两种研究途径不同，它从另一角度切入历史，进入研究。人是社会的动物，在一定的社会中诞生、成长、受其教育、受其熏陶。人创造了社会，而社会环境、社会风气又决定和影响人的行动、思想、心理。因此，研究社会本身，研究其构成、变迁、运行，研究各种社会问题，就是研究历史本身。这是近十多年来受到社会学复兴的影响而勃兴起来的历史研究的第三条路径，即社会史研究。

这三种不同的研究历史的途径，应该说都行之有效，可以并存不废，相互补充。研究的对象都是人类历史，但每种途径各有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范围，对历史内容认识的侧重点，也各有不同。

从社会史视角去研究历史，我们过去不认识的或忽略了的历史内容，可能会凸现出来，成为注视的重点，如人口问题，这是历史发展和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基本问题，极大地制约着历史的发展。我国历史上有关人口增减、流动、构成的资料十分丰富，但一直未受重视，亦未成为研究的重点。近二十年以来，人口压力越来越大，人口问题受到普遍关心。这就促使研究者从社会史角度去研究历史上的人口问题，历史研究中开辟了人口史研究的分支，使我们对于中国几千年来人口增长、迁徙和活动规律有了更明晰、更深刻的认识。此外，如家庭史、禁毒史、灾荒史、秘密结社史，近几年来均有可喜的进展，这些都属于社会史研究的范围。

社会史所要研究的是普遍性的社会现象，而不是研究社会上的个别人物与个别事件。当然，人物和事件是十分重要的，如果抹去了人物和事件，历史将不成其为历史。即使是社会史研究，也不能不通过个别人物、个别事件来认知社会的普遍性现象。但人物和事件，在历史长河中存在的时间是短暂的，几十年或几年即行消逝，昨天还是轰轰烈烈，今天已是烟消云散。它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相对而言，较少些、浅些。中国历史上曾有几百个皇帝，当年在位时都声威显赫，不可一世。但从今天来看，他们各自的影响是很小的，只有体现在几百个皇帝身上的封建专制权力却影响深远。社会史不是研究个别的皇帝，而是要研究体现在皇帝身上的社会权力的形成与运作。

社会史研究的问题更具普遍性、抽象性，对历史的影响更长远、更深刻。它是历史长河中强劲的潜流，不是浮在表面上稍纵即逝的泡沫。它楔入多数人的生活，关系到多数人的利害。我们说：历史有借鉴作用，但历史人物和事件不会重复发生，历史上不可能产生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物或完全相同的事件，因此，历史的借鉴作用都是间接的，只能从揭示历史规律、吸取经验教训入手，而对社会问题的研究，其借鉴作用更为直接，过去有灾荒，今天还有灾荒，过去有吸毒禁毒，今天还有吸毒禁毒。当然，过去和今天的社会问题，处在不同的背景下，其性质、尖锐程度和对策很可能是不相同的，但它不像个别人物和个别事件那样具有迥不相同的特质和外貌。因此，研究社会史，对我们说来，具有更直接更重要的借鉴作用。

社会史的研究更贴近下层人民的生活，历史上重大的政治、军事、外交、文化活动，无论怎样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主要是精英人物的活动。一次改变，由少数王公贵族策划进行；一次战争，由几位将军决策指挥；一部著作、一首诗、一幅画，由个别作家、诗人、画家创作完成。大多数群众与之无直接关系，最多是部分群众在事件中扮演过被动的角色。但社会生活、社会组织以及衣食住行、风俗习惯却牵涉到全体老百姓。社会史是真正研究底层人民自己的事情。

总之，把社会作为整体或各个剖面进行研究，是历史学研究的新途径、新方法，社会史这一晚近开辟的历史学分支学科已经取得了重大成就，希望进一步加强这方面研究，以丰富和加深我们对历史的认识。

（刊登时间：1998年1月19日。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