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仆射即张建封,字本立。贞元四年(788),为徐州刺史徐泗濠节度使,贞元十二年(796)加检校右仆射。张建封礼贤下士,天下名士多乐归其门下。贞元十二年,宣武节度使董晋辟韩愈为观察推官。十五年(797),董晋死,汴军乱。韩愈携家人避乱徐州,并被张建封荐为节度推官,这封书信正是写于徐州幕中,时间为贞元十五年九月一日。
文章开篇言“受牒之明日”,显然,这封信是韩愈在张建封幕中言事第一书。而所言之事为“晨入夜归”之故事,这似乎没有多少谈论的价值。杜甫在严武幕中曾写诗《遣闷奉呈严郑公二十韵》,其中有句“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可见,藩镇之属,晨入昏归应是惯例。韩愈之所以借此一端,大发其胸中磊磊落落、不可一世之气,目的是想让张建封知其志在义而不在利,从而待之以国士,而不与庸人为伍。
九月一日愈再拜 (1) :受牒之明日 (2) ,在使院中 (3) ,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 (4) 。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 (5) ,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 (6) 。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 (7) 。”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 (8) 。上无以承事于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 (9) 。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
(1)再拜:拜了又拜,拜两次。古代一种表示敬意的礼节。
(2)牒:授予官职的文书。《汉书·匡衡传》:“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颜师古注:“随牒,谓随选补之恒牒,不被超擢者。”
(3)使院:节度使公署。
(4)故事节目:又简称“事目”,犹言条例。《新唐书·李峤传》:“今所察按,准汉六条而推广之,则无不包矣,乌在多张事目也?”
(5)晨入夜归:据陈景云《韩集点勘》卷三:“少陵在严郑公幕府,其《遣闷呈郑公》诗中有‘晓入昏归’之句,诗以秋日作,疑使院从事之晨入夜出,起九月,讫二月,乃当时幕府定制如此。殆恐季秋后,晷短事繁,故限出入之制耶?公虽论此事,亦未闻见从,盖旧制难改也。”
(6)辄(zhé):则。
(7)人各有能有不能:语出《左传·定公五年》:“王使由于城麇,复命,子西问高厚焉,弗知。子西曰:‘不能,如辞。城不知高厚,小大何知?’对曰:‘固辞不能,子使余也。人各有能有不能。王遇盗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犹在。’”
(8)狂疾:疯狂之疾。《国语·晋语九》:“今臣一旦为狂疾,而曰‘必赏女’,与余以狂疾赏也,不如亡!”韦昭注:“言战斗为凶事,犹人有狂易之疾相杀伤也。”
(9)丧失其所以为心:《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此处韩愈反其义而用之。
九月一日,韩愈再拜:接到授予官职文书的第二天,在节度使公署里,有小吏拿着公署的十余项条例来给我看。其中有我认为不合适的,有一条这样规定:从今年九月份起到第二年的二月份止,公署里的人员必须早晨入夜晚归,除非生有疾病、遇有事故,否则不许出院。当时因为刚刚接到任命,不便直言。古人曾说过:“每个人都有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像这样的规定,是韩愈我所不能做到的。如果强制自己去做,一定会发癫狂之病。真如此,对上,不能为您做事,浑然忘却如何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对下,不足以自立,丧失掉自己的本心。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我怎么能够不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呢?
凡执事之择于愈者 (1) ,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于上,为上者不得怨于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 (2) 。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 (3) 。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于执事也可以此言进。
(1)执事:对对方的敬称。《春秋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
(2)“孟子有云”几句:语出《孟子·公孙丑下》:“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孟子所谓“今天下地丑德齐”,其中“丑”即“类”,此句即韩愈所谓“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
(3)“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几句:这几句话关涉儒家思想史中“义利之辩”的话题。《论语·里仁》载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孟子继而提出以义制利、义利对立的观点,《孟子·梁惠王上》有:“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您之所以选择我到您的幕中供事,并不是因为我能够早晨入而夜晚归,一定是看到我身上有别的可取之处。如果我身上有可取之处,尽管不早入晚归,我的可取之处依然存在。下属侍奉上司,不应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上司对待下属,也不应以相同的标准来要求。应当考虑下属的实际能力,对于其能力之外的,不能强迫他去做。所以,作为下属就不会获罪于上司,作为上司也不会落得下属的抱怨。孟子曾经说过:现在诸侯之间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主要原因在于,诸侯们都“喜欢臣民听他们的教诲,而不喜欢臣民反过来教育自己”。现在与孟子所处的时代相比又更加不如了,现在的人都喜欢那些奉命行事、汲汲奔走的人,而不喜欢敢于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践行道义的人。奉命行事者都是一些好利之徒,直率行道者则是好义之人。没有好利而又爱其君的人,也没有好义而又忘掉其君的人。现在的王公大人,也只有您可以听取这类建议,也只有我韩愈可以向您提这样的建议。
愈蒙幸于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 (1) ,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 (2) 。率以为常 (3) ,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是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于故旧如此 (4) 。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 (5) ,韩愈之不谄屈于富贵之人如此 (6) ,韩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 (7) ,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于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 (8) ,一岁九迁其官 (9) ,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于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
(1)性:天性。
(2)“寅而入”几句:这几句中的寅时、辰时、申时、酉时,皆为地支纪时法。寅时指凌晨三点到五点,辰时指上午七点到九点,申时指下午三点到五点,酉时指下午五点到晚上七点。
(3)率:都。韩愈《进学解》:“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4)故旧:旧交,旧友。《论语·泰伯》:“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5)依归:依靠。《尚书·周书·金縢》:“无坠天之降宝命,我先王亦永有依归。”
(6)谄屈:即“谄曲”,曲意谄媚。
(7)随行而入,逐队而趋:指跟着众人一道。白居易《答山侣》:“冒热冲寒徒自取,随行逐队欲何为?”罗隐《偶兴》:“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
(8)千金之赐:据《史记·吕不韦列传》记载,吕不韦养有门客三千人,吕不韦让每位门客著所见闻,号曰《吕氏春秋》。书成,“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9)一岁九迁其官:据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五“千秋一日九迁”条:“《文选·任彦升表》曰:‘虽千秋一日九迁,荀爽十旬远至。’李善注曰:‘《东观汉记》谓:车丞相自高寝郎一月九迁为丞相,日当为月字之误也。’仆谓李善注此,未为尽善。考《汉书》,高寝郎田千秋,讼太子冤,武帝立拜为大鸿胪。师古注:立拜者,立见而即拜之,言不移时也。谓千秋因此一言,顷刻之间自高寝郎超迁九级至大鸿胪,非谓一日之间九次迁除也。谓之一日,正不为失。李善误认此意,乃以一月九迁为丞相。又按《汉书》,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代刘屈氂为丞相,封富民侯。汉史谓千秋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盖以此也。则知千秋为相封侯乃在鸿胪数月之后。所谓旬月者,十月也,岂一月九迁为丞相哉?善盖引《东观记》之谬耳。”
韩愈追随您并得到您的宠幸,已有很长时间了。如果您能宽松待我,让我不失掉天性,特别对待我,让我充分展示自己,以博取名声,寅时入府,辰时过后退;申时再入府,酉时过后再退。如果以此为常态,其实并不影响公事。天下人听说您如此对待韩愈,都会说:张仆射如此厚待读书人;对读书人如此这般以礼相待;张仆射有如此雅量,能够包容士人,而又不使其改变天性;张仆射善于奖掖士人,使其出人头地;张仆射如此这般厚待他的故交。天下人又会说:韩愈如此这般了解他所依靠的人;韩愈如此这般不曲意谄媚于富贵之人;韩愈如此这般有贤德,能让他的主人以礼相待。如果这样,即便死于您的门下,韩愈也会心甘情愿!如果让他跟在众人后面,随行逐队,进言不敢效其忠诚,行事只为苟全自己而全然不顾道义,天下人见此,都会说:张仆射任用韩愈,只是因为同情他穷困潦倒的处境,才收入府中罢了。如此,韩愈对待仆射,并非出于道义,只是为了利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即便每天赏赐千金,每年升迁九次,韩愈心中会有感恩,而不会对天下人说仆射是知己。
伏惟哀其所不足 (1) ,矜其愚,不录其罪 (2) ;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1)伏惟:希望。
(2)录:记下来。
韩愈希望张仆射怜惜韩愈的不足之处,同情他的愚鲁,不记他的罪责;而是分析、体察他所说的话,同时施以仁爱之心,采纳他所说的话。韩愈心怀恐惧再拜。
茅鹿门曰:古之人有言曰:“道屈于不知己者,而伸于知己。”昌黎根气自如此。
张孝先曰:士君子中有蕴蓄,姑寄迹于旅进旅退之中,时人未必能识也。如韩昌黎于张仆射是已!故因“晨入夜归”一事,大发其胸中磊磊落落、不可一世之气,欲使仆射知其志在义而不在利,待之以国士而不与庸人为伍耳。其曰“直己行道”,曰“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则公之所蕴蓄以愿效于仆射者,岂与夫随行逐队之徒比哉?特其词气激昂,如曰“死于执事之门无悔”云云,未免节侠余习,非士君子气象,学者亦宜知之。
茅坤评论道:古人曾经说过:“道义屈服于不了解自己的人,却能够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得到伸张。”韩愈的底气是从这里来的。
张伯行评论道:抱材守道的读书人,暂时托身于芸芸众生之中,同时的人们未必能够了解他。韩愈寄身于张建封幕府之中,正是这样!因而,韩愈在这封写给张建封的信中,借“晨入夜归”一事,尽情抒发了他郁于胸中的正大光明、不可一世之气,想让张建封了解自己志在义而不在利,并给予自己国士的待遇,而不愿与普通平凡之辈为伍。信中说道“直己行道”“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于己”,可见,韩愈胸中所蕴蓄的愿意效力于张建封的意愿,怎能与一辈庸众相比呢?只是他的文章词气激昂,甚至说出“死于执事之门无悔”等等,未免有侠士习气,并非士君子的气象,后世学者应该了解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