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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佛骨表

【题解】

文中所言“佛骨”,为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佛指舍利供奉在凤翔府法门寺塔中,相传三十年开塔一次,开则岁丰人安。从唐高宗开始,共计有七位唐代皇帝恭迎过佛指舍利。元和十三年(818),功德使上奏,请迎佛指舍利。次年正月,宪宗便命宦官与僧徒迎入大内,留藏禁中三日,再送京城佛寺。一时上自王公,下至百姓,奔走施舍。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遂上此表,以期扶正道、辟异端,救时下佞佛之弊。

文章开篇历数上古高年之天子,言耄耋之期,非关佛力。继而列举佛法流入中国后,于国则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于君则难享天年,寿促多辱。佛之效验,于此可知矣。至此,文章波澜初现,稍作收束,复顺势而下。降至本朝,高祖已有辟佛之意,惜乎未能实行。宪宗初立,曾下诏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文章上援祖训,下征诏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宪宗几无可置对。至此文气郁勃,峥嵘微露。因为这篇文章是面君之作,不能一味逞气穷究。一句“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荡开一笔,文气为之稍舒。上既言礼佛之无益,下始论佞佛之贻害。究其祸源,乃在宪宗。由于不便直言,韩愈下笔颇费斟酌:以皇帝之圣明,断不肯信佛,于今所为,不过厌人之心,“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百姓愚冥易惑,以至于伤风败俗、辱没国体。言出谨慎,煞费苦心。韩愈劝谏之情挚意切,于此可见一斑。韩愈进而为佛骨祛魅:佛本夷狄之人,生时不过礼以藩属,死后尤宜避其凶秽。既祛其魅,则何以待之?韩愈引圣人之说、古人之例以为鉴照,言宜将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韩愈于篇末放言“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则自任殃咎,在所不辞。文章于此处收煞,其凛然之气郁郁乎充塞苍宇。

臣某言 (1)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2) ,自后汉时流入中国 (3) ,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 (4) 。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 (5) ;汤孙太戊 (6) ,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 (7) ,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 (8) ,武王年九十三岁 (9) ,穆王在位百年 (10) 。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注释】

(1)臣某言:臣韩愈谨言。开篇径入正题,不用套式,沿用汉魏群臣上书之格式。

(2)夷狄:古称东方部族为夷,北方部族为狄。后常用以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3)自后汉时流入中国:据释僧祐《出三藏记集·四十二章经序第一》记载,东汉明帝刘庄梦神人金身、丈六、项有日光,臣下对以神人为佛。明帝于是遣蔡愔前往天竺求取佛法,得《四十二章经》、佛像。蔡愔以白马载佛经,与僧人摄摩腾、竺法兰同回洛阳。永平十一年(68),建白马寺于洛阳东郊,即所谓白马驮经的故事。至此佛教在中国逐渐兴盛起来。

(4)“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几句:以上关于古代帝王的年岁皆出自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并不可信。

(5)殷汤:即商汤,其始祖契封于商;汤有天下,遂号为商。后来屡次迁都,到盘庚迁殷地后,改为殷,故商亦称殷商。

(6)汤孙太戊:商汤的五世孙。

(7)武丁:商汤的十世孙。他和太戊在位年岁,皆据《尚书·周书·无逸》。

(8)周文王:姓姬名昌,相传为黄帝之后。

(9)武王:姓姬名发,武王伐纣灭商后,建立周朝。他和文王年岁皆据《礼记·文王世子》。

(10)穆王:名满,文王五世孙。其年岁据《尚书·周书·吕刑》。

【译文】

臣韩愈谨言:所谓佛,不过是国外的一种法术罢了,自后汉时才流传到中国,上古并不曾有。远古时,黄帝在位百年,享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享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享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享年一百零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享年一百一十八岁;舜及禹,皆享年一百岁。当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皆享天年,而那时中国并没有佛。后来,商汤也享年百岁;商汤的五世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商汤的十世孙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的寿命是多少,推测他们的年岁,大约也都不少于百岁。周文王享年九十七岁,周武王享年九十三岁,周穆王仅在位时间就长达百年。当时佛教也没有进入中国,这些君王显然并非因为信奉佛教才得享高年的。

汉明帝时 (1) ,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 (2) ,前后三度舍身施佛 (3) ,宗庙之祭,不用牲牢 (4) ,昼日一食,止于菜果 (5) ;其后竟为侯景所逼 (6) ,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注释】

(1)汉明帝:东汉明帝刘庄。刘庄为光武帝刘秀之子,中元二年(57)即帝位,永平十八年(75)驾崩,在位时间十八年。

(2)梁武帝:即南朝梁开国皇帝萧衍。天监元年(502)称帝,太清三年(549)为侯景所幽死,在位四十八年。

(3)三度舍身施佛:据《南史·梁本纪》载,梁武帝于大通元年(527)、中大通元年(529)、太清元年(547)三次舍身同泰寺为佛徒,每次皆由他的儿子和大臣用重金赎回。

(4)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据《南史·梁本纪》载,梁武帝于天监十六年(517)三月,下令“郊庙牲牷,皆代以面。”

(5)昼日一食,止于菜果:据《南史·梁本纪》载,梁武帝“溺信佛道,日止一食”。据费长房《历代三宝纪》载,梁武帝“天监中便血味备断,日唯一食,食止菜蔬。”

(6)侯景:字万景,怀朔镇(今内蒙古固阳)人。原为北魏大将,后降梁。不久又叛梁,破建康,攻入宫城,梁武帝被囚并饿死。

【译文】

东汉明帝时,中国才有佛教,明帝在位不过十八年。明帝以后国家战乱不已,国运不久。宋、齐、梁、陈、元魏以来,信奉佛教越来越恭谨虔诚,立国的时间和皇帝的寿命却更加短暂。只有梁武帝当了四十八年的皇帝,他前后三次舍身佛寺做佛徒,他祭祀宗庙,不杀牲畜作祭品,他本人每天只吃一顿饭,只吃蔬菜和水果;但他后来竟被侯景所逼迫,饿死在台城,梁朝也很快灭亡。信奉佛教祈求得到福佑,结果得到的却是祸患。由此看来,佛不足以信奉,是显而易见的了。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 (1) 。当时群臣 (2) ,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 (3) ,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

【注释】

(1)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据《旧唐书·傅奕传》《新唐书·高祖纪》载,武德七年(624)太史令傅奕上疏请除释教,高祖欲从其言,后因退位而止。高祖,即唐高祖李渊,公元618年废隋恭帝,受禅让,称帝,建立唐朝,年号武德。

(2)当时群臣:指中书令萧瑀等人反对傅奕除佛的主张。萧瑀信佛,故竭力反对傅奕的主张。

(3)宜:正当的道理,适宜的事情或办法。

【译文】

本朝高祖皇帝在刚刚接受隋朝天下时,就打算废除佛教。当时的群臣,才识短浅,不能深刻领会先王的旨意,不能了解从古到今普遍适用的治国措施,无法阐明并推行高祖皇帝神圣英明的主张,以纠正信奉佛法这种社会弊病,废除佛教这件事于是就停止没有实行。我对此常常感到遗憾!

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 (1) ,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 (2) 。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注释】

(1)睿圣文武皇帝:据《旧唐书·宪宗本纪》,元和三年(808)正月,群臣上宪宗尊号为“睿圣文武皇帝”。

(2)“即位之初”几句:《唐会要》卷五十记载元和二年(807)三月《科制避徭诏》中有“天下百姓,或冒为僧道士,苟避徭役,有司宜备为科制,修例闻奏”,当指此事。

【译文】

我认为睿圣文武的皇帝陛下,您的神圣、英武,几千年来没有人比得上。陛下即位的初期,就不准许剃度人当僧尼道士,更不准许创建佛寺道观。我常以为高祖皇帝消灭佛教的意愿一定会在陛下手中得以实现,现在纵然不能立即实现,怎么可以放纵佛教转而让它兴盛起来呢!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 (1) ,御楼以观,舁入大内 (2) ,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 (3) 。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 (4) ,为京都士庶 (5) 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 (6) 。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下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 (7) ,百十为群;解衣散钱 (8) ,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 (9) 。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 (10) ,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注释】

(1)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据《旧唐书·宪宗本纪下》:“迎凤翔法门寺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三日,乃送诣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如不及。”

(2)舁(yú)入大内:抬进皇宫。舁,抬,扛。大内,指皇宫。

(3)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据《旧唐书·懿宗本纪》,咸通十四年(873),唐懿宗下诏:“朕忧勤在位,爱育生灵,遂乃尊崇释教,至重玄门,迎请真身,为万姓祈福。”可见史上确有以佛骨祈福之说。

(4)徇:顺从,依从。

(5)士庶:士人和普通百姓。亦泛指百姓。

(6)诡异之观:新奇怪异的景观。

(7)焚顶烧指:指用香火烧灼头顶或手指,以苦行来表示奉佛的虔诚。

(8)解衣散钱:指以施舍钱财来表示奉佛的虔诚。

(9)业次:犹生业、工作。

(10)脔(luán)身: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脔,把肉切成小块。

【译文】

如今听说陛下命令大批僧人到凤翔迎接佛骨,陛下自己则亲自登楼观看,将佛骨抬入宫内,还命令各寺院轮流迎接供奉。我虽然十分愚鲁,也知道陛下一定不是被佛所迷惑,进行如此隆重的敬奉仪式,以祈求得到幸福吉祥的。不过是由于年成丰足,百姓安居乐业,顺应人们的心意,为京城的士人和庶民设置奇异的景观,以及游戏玩乐的东西罢了。哪有像您这样圣明的天子,而肯相信佛骨有灵这种事呢!然而老百姓愚昧无知,容易迷惑难以有清醒认识,如果他们看到陛下这样做,就会说陛下是真心诚意信奉佛法。百姓都说:“天子是无所不通的,还一心敬奉信仰佛;老百姓又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可以更加吝惜身体、性命而不去献身为佛徒呢?”于是他们就会焚灼头顶和手指,成十上百人聚在一起;从早到晚,施舍衣物钱财;辗转着互相仿效唯恐落在后边;老少竞相奔走,丢弃了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和本分。如果不立刻禁止,佛骨再经过各寺院,必定有人砍掉胳臂,割下身上的肉来奉献给佛陀。此等伤风败俗的行为,必定会传之四方成为笑谈,这可不是小事。

夫佛本夷狄之人 (1) ,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 (2) ,身不服先王之法服 (3) ,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 (4) ,礼宾一设 (5) ,赐衣一袭 (6) ,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 (7) ,岂宜令入宫禁!

【注释】

(1)佛:此处指佛教创始者释迦牟尼,出生与活动的时期稍早于孔子。

(2)法言:合乎礼法的言语。

(3)法服:僧、道所穿的法衣。

(4)宣政:唐长安宫殿名,在东内大明宫内含元殿后,为皇帝接见外国入京朝贡使臣之所。《资治通鉴·唐纪五十六·元和十四年》注:“唐时四夷入朝贡者,皆引见于宣政殿。”

(5)礼宾:唐院名,在长兴里北,为招待外宾之所。《资治通鉴·唐纪五十六·元和十四年》注:“唐有礼宾院,凡胡客入朝,设宴于此。”设:设宴招待。

(6)一袭:一套。指单衣复衣齐全者。

(7)凶秽之余:尸骨的残余。此指所迎佛骨仅指骨一节。

【译文】

佛本来是不开化的蛮邦之人,和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样式不同,嘴里不讲先王留下的合乎礼法的语言,身上不穿先王规定的合乎礼法的衣服,不懂得君臣仁义、父子之情。假如他至今还活着,奉了他的国君的命令,来到我国京城朝拜,陛下容纳接待他,不过在宣政殿接见一次,由礼宾院设一次酒筵招待一下,赐给他一套衣服,派兵护卫着让他离开我国境内,不许他迷惑百姓。何况他已经死了很久,枯朽的指骨,是污秽不祥的死尸的残留部分,怎么可以让它进入宫廷里!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1) 。”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 (2) ,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 (3) ,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 (4) ,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 (5) !谨奉表以闻。

【注释】

(1)敬鬼神而远之:谓对鬼神要尊敬,但不要接近,即“敬而远之”之意。语出《论语·雍也》。

(2)行吊于其国:谓到别的国家参加丧礼。吊,祭奠哀悼死者。

(3)尚令巫祝先以桃茢(liè)祓(fú)除不祥:《礼记·檀弓下》:“君临臣丧,以巫、祝、桃、茢、执戈,恶之也,所以异于生也。”巫祝,巫以舞蹈迎神娱神,祝以言辞向鬼神求福去灾。桃,桃枝,古人迷信,认为鬼怕桃木。茢,笤帚,古人认为可以扫除不祥。祓除,驱除。

(4)大圣人:指宪宗。

(5)无任:不胜。恳悃(kǔn):恳切忠诚。

【译文】

孔子说:“对鬼神宜持诚敬的态度,并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古代的诸侯,在他的国家举行祭吊活动,尚且命令巫师首先用桃枝扎成的笤帚举行祓礼,以消除不祥,这之后才进行祭吊。现在无缘无故地取来朽烂污秽的东西,陛下亲临观看它,却不先让巫师消除邪气,不用桃枝扎成的笤帚扫除污秽,群臣不说这种做法不对,御史不指出这种做法的错误,我实在感到羞耻。我请求将佛骨交给有关部门,扔进火里水里,永远灭绝这个佛僧骗人的根本,断绝天下人的疑虑,杜绝后代人的迷惑,使天下的人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远远地超出普通人之上,这岂不是大好事吗?岂不是十分快乐的事吗?佛如果真的灵验,能降下灾祸的话,那么,一切的祸殃,都应加在我的身上,老天爷在上面看着,我绝不后悔埋怨。我不胜感激恳切之至,谨奉献上这个表章让陛下知闻。

【评点】

茅鹿门曰:韩公以天子迎佛,特以祈寿护国为心,故其议论亦只以福田上立说,无一字论佛宗旨。

张孝先曰:韩公此文,斥异端,扶世道,明目张胆,不顾利害,是宇宙间大有关系文字。

【译文】

茅坤评论道:韩愈认为天子迎接佛骨,只是发心为了祈求长寿、护佑国家,因而在论述时也仅在佛教与此相关的所谓“福田”之说上辩驳立论,并无一字论及佛教的宗旨。

张伯行评论道:韩愈这篇文章,排斥异端学说,匡扶世道人心,旗帜鲜明,敢作敢为,完全不顾及个人的利害关系,是天地间至为重要的一篇文字。 cIBBYMXv1RfNv0dJVXckaXW0T3kQIMeqfd3oBVsfqeBdKXLYayRatDXBD0PhQ2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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