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所称三不朽者,曰立德、立言、立功 (1) 。是三者果可分而视之哉?夫惟古之圣贤,本其德而垂诸言,以为功于万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能兼是三者而有之 (2) ,六经、四子之书是也 (3) 。自孔门设教分为四科,有以德行称者,有以言语、政事、文学称者 (4) 。群弟子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5) 。至于后世,源远而流益分,则三者之各有所立,以不朽于世者,其不能兼亦宜矣。是以文章一道,近于古之所谓立言者,而盛衰升降,亦同源异流,不可胜纪。综而论之:六经,治世之文,文之本也;《国语》,衰世之文也;《战国策》,乱世之文也 (6) ;秦焚书,故无文;汉之文,贾谊、董仲舒、刘向为盛;东汉之文弱;三国之文促;六朝之文,淫哇靡丽,乱杂而无章,立言之士,盖寥寥焉。至唐有韩退之、柳子厚,宋有欧阳永叔、曾子固、王介甫、苏氏父子,数百年间,文章蔚兴,固不敢望六经,而彬彬乎可以追西汉之盛。后之论者,因推以为大家之文,傥所谓立言而能不朽者耶!
(1)古之所称三不朽者,曰立德、立言、立功:语本《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2)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能兼是三者而有之:关于这一点,潘平格《潘子求仁录辑要·笃志力行上》有进一步阐释:“吾人承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学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汲汲行道,以济天下;孔、曾、思、孟皇皇欲行道,以拯救天下。”
(3)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四子之书:指《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部儒家的经典。此四书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言行录,故合称“四子书”。
(4)“自孔门设教分为四科”几句:典出《论语·先进》:“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邢昺疏:“夫子门徒三千,达者七十有二,而此四科惟举十人者,但言其翘楚者耳。”
(5)而得其性之所近:语出《论语·阳货》:“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6)“综而论之”几句:语出黎靖德编《朱子语类·论文上》:“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乱世之文。六经,治世之文也。如《国语》委靡繁絮,真衰世之文耳。是时语言议论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至于乱世之文,则《战国》是也。”
古人所称的三种不朽,指的是立德、立言、立功。这三种不朽真的可以分开来看吗?古代的圣贤,其传之后世的言论常常导源于他们高尚的品德,从而成就他们影响万世的功业。尧、舜、大禹、商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等人能够同时具有这三种不朽,六经和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的著作就是他们三不朽的标志。自从孔子收授生徒,便分成四科,有的以德行著称,有的以言语、政事、文学著称。众多弟子随孔子问学,各自根据自己的天性选择适合自己的科目。到了后世,发端悠久的设科施教,其变化越发分化、细致,德行、言语、事功三者各有所立,并以不朽之名冠于世间,正因如此,三者之间越发不能兼而有之了。因此文章之道,和古代所谓的立言相似,但是,文章的盛衰起伏变化,也会发端相同而变化各异,这种现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胜枚举。总而言之:六经,是太平盛世的文章,是后世文章的源头;《国语》,是衰败时代的文章;《战国策》,是混乱时代的文章;秦朝焚书,因而没有文章;西汉的文章,以贾谊、董仲舒、刘向为代表;东汉的文章柔弱;三国的文章局促;六朝的文章,充斥淫邪之声与奢靡之风,杂乱没有章法,能够立言于后世的士人,寥寥无几。到了唐代,出现了韩愈、柳宗元,宋代出现了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父子,数百年之间,文章之学大兴,尽管不能与六经相比,但是,高才大作萃集一时,足以比肩西汉。后世之人每有论及,便推许这些人所写的文章为大家文章,或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因立言而致不朽的例子吧!
夫立言之士,自成一家为难;其得称为大家,抑尤难也!是故巧言丽辞以为工者,非大家也;钩章棘句以为奥者 (1) ,非大家也;取青妃白、骈四俪六以为华者 (2) ,非大家也;繁称远引、搜奇抉怪以为博者 (3) ,非大家也。大家之文,其气昌明而俊伟,其意精深而条达,其法严谨而变化无方,其词简质而皆有原本;若引星辰而上也,若决江河而下也;高可以佐佑六经,而显足以周当世之务。此韩、柳、欧、曾、苏、王诸公,卓然不愧大家之称,流传至今而不朽者,夫岂偶然也哉?盖诸公天分之高,既什百于人,而其勤一生之精力,以尽心于此道者,固非浅植薄蓄之士所能仿佛其万一也!虽然,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圣贤非有意于文也,本道而发为文也。文人之文,不免因文而见道 (4) 。故其文虽工,而折衷于道,则有离有合,有醇有疵,而离合醇疵之故,亦遂形于文而不可掩。韩子之文正矣,而三上宰相书 (5) ,何其不自重也。子厚失身遭贬 (6) ,而悲蹙之意形于文墨。欧阳子长于论事,而言理则浅。曾南丰论学虽精,而本原未彻。至于王氏坚僻自用,苏氏好言权术,而子瞻、子由出入于仪、秦、老、佛之余 (7) 。此数公者,其离合醇疵,各有分数,又不可不审择明辨于其间,而概以其立言而不朽者,遂以为至也。余故选其文而论之,不特以资学者作文之用,而穷理格物之功,即于此乎在。盖学者诚能沿流而溯其源,究观古圣贤所以立言者,则由六经、四子而下,惟有周、程、张、朱五夫子之书 (8) ,可以上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曾、思、孟之心传,兼立德、立言、立功以不朽于万世者。夫岂唐宋文人之所及也哉 (9) !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孟夏穀旦 (10) ,仪封后学张伯行题于榕城之正谊堂 (11)
(1)钩章棘句以为奥者:此指以文辞艰涩、难懂为深奥。
(2)取青妃(pèi)白:亦作“取青媲白”。意为以青配白,比喻诗文讲求对仗。柳宗元《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妃,匹配。骈四俪六:指骈体文。因其多用四言六言的句子对偶排比,故称。
(3)繁称远引:广泛援引事例,旁征博引。搜奇抉怪:寻求奇特的语词,挑选怪诞的文句。
(4)“虽然”几句:语本黎靖德编《朱子语类·论文上》:“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
(5)三上宰相书:指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正月二十七日,给当时宰相赵憬上书。然信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处于生活窘迫境地的韩愈,于十九日后再次上书《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第二封信仍无反馈。二十九天后,第三次上书《后二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6)子厚失身遭贬:指柳宗元因“永贞革新”被贬柳州。
(7)仪、秦、老、佛:指张仪、苏秦、老子、佛教,张伯行认为,此四者皆对苏轼、苏辙有影响。
(8)周、程、张、朱五夫子:指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五人。前四人又被称为北宋理学四先生。
(9)唐宋文人:张伯行编纂《唐宋八大家文钞》的目的,如本文所言,是“不特以资学者作文之用,而穷理格物之功,即于此乎在”。他反对“为文而文”,主张“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可见,他所说的“唐宋文人”,指的就是“为文而文”的文人。
(10)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孟夏:指初夏。穀旦:旧时代称吉日。
(11)仪封:今河南兰考。榕城:今福建福州。
对于立言之士来说,所立之言能够自成一家很困难;倘使能够称为大家,就更加困难了!因此,仅仅擅长华美的辞藻,不能称为大家;依靠艰涩的文辞显示深奥的,不能称为大家;讲求词语对仗、句式整齐划一,并以此显示文风华丽的,不能称为大家;旁征博引,追求语词奇特、文句怪诞,以此炫耀学识渊博的,不能称为大家。大家的文章,气势盛大而宏美,意蕴精深而畅达,文法严谨而变化无穷,语词简单质朴而都有根源;好像可以引领星辰扶摇直上,又好像凿开壅塞使长江、黄河之水奔流而下;往高处说,可以辅佐六经,显达则可以周济当世的事务。这正是韩、柳、欧、曾、苏、王诸位先生,卓越无愧于大家之称的原因,他们的作品能够流传到现在而永不磨灭,难道是偶然的吗?这几位先生所秉承的天赋之高与众人相比,是百与十的关系,而且他们用一生的勤奋,潜心于文章大道,本来就不是积累浅薄的士人所能比拟其万分之一的!尽管如此,圣人之道,是文章的根本;文章,不过是这一根本大道的枝叶;古之圣贤并非有意作文,是以道为根本而写出文章。文人作文,免不了以文传达道。因此,尽管文章写得很工巧,但是用道的标准来衡量,有的与道偏离,有的与道相合,有的所展示的道很醇正,有的则有瑕疵,不论是偏离、相合,也不论是醇正、瑕疵,所有这些都会体现在文章当中而无法掩藏。韩愈的文章可谓醇正了,但是他的三次上呈宰相的书信,未免显得太不自重了。柳宗元因政治上失节而被贬黜,其幽怨之思在文章中则有显现。欧阳修的文章长于论事,但是论述道理则显得很浅显。曾巩文章讲论学术虽然精到,但追溯其学术根源则并不通彻。至于王安石固执怪癖,刚愎自用,苏洵喜欢谈论权术,而苏轼、苏辙深受张仪、苏秦、老子、佛教的影响。这几位先贤文章或与道偏离,或与道相合,或述道醇正,或不免瑕疵,程度各有不同,后人读其文章,不能不小心别择,明确分辨,不能一概将其文章视为不朽之作,而以为他们达到了顶峰。我之所以别择八大家文章并且加以评论,不仅仅帮助学者学习作文之用,其中也蕴含了格物致知的功夫。如果学者的确能够沿着支流追溯源头,就能够看到古代圣贤立言于后世的,由六经、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以下,只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五位先生所著之书,可以上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得其心传,同时兼能立德、立言、立功,于万世之后仍然不朽。这哪里是唐宋文人所能赶得上的呢!
康熙四十八年己丑初夏吉日,仪封后学张伯行题于榕城正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