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当年,韩愈曾向主持进士考试的陆傪推荐此人,李翊因得及第。李翊,生平不详。翊,一作“珝”。元和间为监察御史里行。丁忧去职,丧满,元和十四年(819)再为监察御史。历官户部员外郎、主客员外郎、许州宣慰使、御史中丞、湖南观察使。
韩愈此信为答李翊如何写作古文之问而写。韩愈总结了自己写作古文的经验:首先要研读三代两汉典籍,全身心沉潜于其中吸收圣人思想,但写作时坚持陈言务去。然后,辨别古书之正伪,既有继承又有扬弃。最后,经过多年的积累、训练,功夫臻于成熟后文思泉涌。但还要省察是否醇正,去其不醇后才能随心所欲去写。韩愈认为写作古文的根本修养在“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如此才能气盛言宜。
关于本篇书信行文之特点,林云铭《韩文起》卷四分析道:“李生以立言问于昌黎,不过欲求其文之工而已,初未尝必以古之立言为期也。昌黎却就其所问,诘其所志,把求用于人而取于人伎俩,搁置一边,而以古人立言不朽处,用功取效。说过一番,然后把自己一生工夫,层层叙出。其曰‘二十年’‘亦有年’‘终其身’等语,是‘无望速成’注脚。其曰‘不知为非笑’‘笑则喜’‘誉则悲’等语,是‘无诱势利’注脚。至得手之后,尤须养气,探本溯源,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有自然而然之妙矣。末段以乐、悲二意,见得学古立言,必不能蕲用于人而取于人。耐得悲过,方期得乐来。原不敢以此加褒贬于其间,使世人必从事乎此,但论其人之志何如耳!此一篇之大旨也。其行文曲折无数,转换不穷,尽文章之致矣。”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 (1) ,而其问何下而恭也 (2) !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 (3) ?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 (4) ,焉足以知是且非耶?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1)辞甚高:意谓李翊的文辞高于当时一般人,即下文所谓“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
(2)下而恭:谦逊恭敬。
(3)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韩愈所谓道德,内容很复杂,这里主要指仁义。韩愈论文,以立行为本,立言为表,道主内,文主外。而要获得文学上的成就,必须从道德修养入手,所以他说“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主张“养根”“加膏”“气盛言宜”。
(4)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譬之宫墙……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答复李生足下:你信中陈辞,立意高远,而你所求问的态度却又是那么谦卑、恭敬!能够这样,谁不愿把立言之道告诉你呢?你成为一个有仁义道德的人已经指日可待了,何况写作表述仁义道德的文章呢?只不过我还是一个所谓望见孔子的门墙而并未登堂入室的人,怎足以辨别文章写作的是或非呢?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不跟你谈谈我对为人、为文的理解。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 (1) ,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也,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耶 (2) ?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 (3) ,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 (4) 。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5) 。
(1)立言:谓著书而立其说。《春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2)抑不知生之志蕲(qí)胜于人而取于人也,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意谓我不知道您的志向是追求文章写得胜于人和被一般的人所需要呢,还是想要做一个古之所谓立言者?蕲,通“祈”。祈求。取于人,即“为人所取”。
(3)无诱于势利:当时官场和科举考试皆用时文(骈文),故韩愈说学古文便须“无诱于势利。”诱,诱惑。
(4)“养其根而俟其实”几句:韩愈在这里用了两个譬喻,将道比作根和膏,将文比作实和光,形象地阐述了道和文的关系。韩愈在《答尉迟生书》中云:“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可以参看。
(5)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愈《原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
你对著书立言的看法是正确的,你所做的和你所期望的,很相似而且很接近了。只是不知道你的“立言”之志,是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取用呢,还是希望达到古人立言的境界呢?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取用,那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且可以被人取用了;如果期望达到古人立言的境界,那就不要希望它能够很快实现,不要被富贵利禄所引诱,要像培养树木的根而等待它结实,就像给灯加油而等它放出光芒。根系茂密的果树,果实就能预期成熟;膏油充足灯发出的光就明亮。仁义之人,他的文辞必然温厚平和。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 (1) ,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 (2)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 (3) ,戛戛乎其难哉 (4) 。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 (5) 。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6) 。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 (7) ,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1)三代两汉之书:这里主要指《尚书》《诗经》《春秋》等儒家经典。三代,指夏、商、周。对于自己的读书学习经历,韩愈《进学解》曾记叙:“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可以参看。
(2)“处若忘”几句:形容在学道与学文的过程中欲摒绝外慕、深造自得,却又未能达到时的若思若迷的情状。处,居止静坐。俨,神态庄重。
(3)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意谓写文章的时候,将心中所想下笔抒写,努力除去陈词滥调。
(4)戛戛(jiá):艰难费力。
(5)汩汩然:水急流貌。后来比喻文思源源不断或说话滔滔不绝。
(6)浩乎其沛然:此言韩愈文章气势沛然如注。
(7)距:通“拒”。
不过还是有困难之处:我所做到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达到还是没有达到古人立言的境界。尽管如此,我学习古文已有二十多年了。开始的时候,不是夏、商、周三代及西汉、东汉的书就不敢看,不合乎圣人志意的思想就不敢存留于心中,静处的时候像忘掉了什么,行走时好像遗失了什么,神情庄重好像在凝神思考,茫茫然好像十分迷惑。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的时候,一定把那些陈旧的言辞去掉,这是很艰难的呀!把文章拿给别人看时,不把别人的非难和讥笑放在心上。像这样有不少年,我还是不改自己的主张。这样之后才能识别古书的醇正与虚假,以及那些虽然正确但还不够完善的内容,当一切都清清楚楚黑白分明了,务必去除那些不正确和不完善的,这才慢慢有了心得。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来的时候,文思就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了。再拿这些文章给别人看时,别人讥笑它我就高兴,别人称赞它我就担忧,因为文章里还存有别人的意思和看法。像这样又一些年,然后文思才如江河之水,浩荡而来。我又担心文章中还有杂而不纯的地方,于是在肯定文章的同时再提出诘难、挑剔,平心静气地考察它,直到辞义都纯正了,然后才随心所欲地去写。即使这样,还是不能不加深自己的修养。行进在仁义的道路上,漫游在《诗经》《尚书》的源泉里,不迷失于道路,不断绝其源头,终我一生都会这样去做。
气,水也;言,浮物也 (1) 。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耶?用与舍属诸人 (2) 。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 (3) 。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1)“气,水也”几句:韩愈以水和浮物作比,再次阐发道与文的关系。气,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气的概念非常复杂。韩愈所说的气,主要指人的道德修养以及借助于高尚的道德从而在论理衡文、言志抒怀时所具有的饱满充沛的情感和气势。言,在这里兼指词句和声律两个方面。
(2)“虽然”几句:意谓那些期待文章为别人所用的人,不就像是一种用具吗?用与不用,权柄操在别人手中。肖,相像。器,器皿,器具。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
(3)垂诸文而为后世法:意谓写成文章流传下去,成为后人的典范。垂,流传。
文章的气势,就像水;文章的语言,就像浮在水上的东西。水势大,那么凡是能漂浮的东西大小都能浮起来。气势和语言的关系也是这样:气势充沛,那么语言的短长与声调的高低就都会适宜。虽然如此,难道就敢说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吗?即使接近成功了,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尽管如此,等待被人任用的人,大概就像器物一样吧?用或不用取决于别人。有德行的人就不是这样:他们按照儒家的仁义之道思考问题,自己行事也遵照儒家的规范;如果被人任用,就把道德学问施用到事业上,惠及众人;如果不被任用,就把仁义道德传给弟子,并写成文章流传下去,为后世效法。像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 (1) 。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1)乐而悲之:韩愈当时应试科目以及士大夫中所流行的文体是骈体文,即韩愈《与冯宿论文书》所谓“俗下文字”,不是古文。作俗下文字可以博取功名富贵,所以韩愈欣喜于李翊作古文,不与世俯仰,不诱于势利,悲其难为世人所用。韩愈《与冯宿论文书》云“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有于今人也”,“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答尉迟生书》云“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均可为参证。
有志于学习古人著书立言的人太少了!有志学习古人的人,一定为今人所遗弃,我实在既为他们高兴,又为他们悲伤。我一再称赞这样的人,只是为了勉励他们,并非敢于表扬那些可以表扬的人,并批评那些可以批评的人。向我请教为文之道的人有很多,考虑到你的意图不在于功利,所以姑且对你讲这些话。韩愈答复。
唐荆川曰:此文当看抑扬转换处。累累然如贯珠,其此文之谓乎?
茅鹿门曰:篇中云“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即此中间又隔许多岁月阶级。只因昌黎特因文以见道者,故犹影响,非心中工夫实景所道故也。
又评:要窥作家为文,必如此立根基。今人乃欲以句字求之,何哉?
张孝先曰:读昌黎此书,其于立言之道,本末内外,工夫节候,一一详悉。公之文起八代之衰,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者,夫岂偶然之故哉?
唐顺之评论道:阅读这篇文章应当留意抑扬转换的地方。流转连贯,好比穿线珍珠,说的不正是这篇文章吗?
茅坤评论道:文章中说到“仁义之人,他的文辞必然是温厚平和的”,韩愈和文中所说的仁义之人,其间或许存在须经过很多岁月修习才能达到的阶层的差距。因为韩愈只是借助写作古文体悟圣人之道,所以,文章中所说的这句话,仅仅讲述这个道理,并非根据眼前实际情况而论的。
茅坤又评论道:想要探究作家如何写文章,必须像文中所说的那样确立根本的基础。现在的人却希望仅通过在字句上下功夫,就可以达到古人的境界,这是什么原因呢?
张伯行评论道:读韩愈这封信,可以看到,他将著书立说的规则,主次先后,内外之别,分寸把握,全部详细地讲述出来。韩愈的古文将魏晋六朝以来颓败的文风振兴起来,让后世学者如仰望泰山北斗一样尊重他,这难道是偶然的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