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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崔群书

【题解】

崔群与韩愈同是贞元八年(792)的进士,两人相知多年,相交甚深。韩愈对崔群有非常高的评价,这一点,在这封信中都可以看得出来。这封信大约写于贞元十八年(802),韩愈时任国子监四门博士,这正是韩愈情绪较为低落的一个时期,韩愈在信中也发出了世道不公、天人相乖、穷愁疲惫的牢骚。及至元和十三年(818),韩愈因谏迎佛骨表,宪宗欲将其极法,当时帮韩愈说情的就有崔群。崔群认为“非内怀忠恳,不避黜责,岂能至此”?韩愈最终得到宪宗的宽恕,被贬潮州刺史。由此可见,韩愈与崔群的交谊确实非同一般,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至交情谊,书信中才有一些家常本色之言。

自足下离东都 (1) ,凡两度枉问 (2) ,寻承已达宣州 (3) ,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 (4) ,虽抱羁旅之念 (5) ,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 (6) ,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 (7) ?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 (8) ,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 (9) ,犹能不改其乐 (10) ,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于幕府则不为得其所 (11) ,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注释】

(1)东都:唐代以洛阳(今属河南)为东都。

(2)枉问:承蒙问询。

(3)寻承已达宣州:意谓不久又得到您的消息,知道您已到达宣州。寻,不久。承,奉。宣州,唐代州名,治所在宣城(今属安徽)。

(4)同列皆君子:韩愈《送杨仪之支使归湖南序》:“愈在京师时,尝闻当今藩翰之宾客,惟宣州为多贤。某与之游者有二人焉:陇西李博、清河崔群。群与博之为人,吾知之:道不行于主人,与之处者非其类,虽有享之以季氏之富,不一日留也。以群、博论之,凡在宣州之幕下者,虽不尽与之游,皆可信而得其为人矣。愈未尝至宣州,而乐颂其主人之贤者,以其取人信之也。”

(5)羁旅:滞留他乡。

(6)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意谓欣然地遵从天道对个人穷通进退和生命长短等的安排,前代贤良的人就是这样对待荣辱得失、生老病死的。乐天知命,语出《周易·系辞上》。前修,前贤。修,美,贤。御,治。此处引申为对待。外物,身外之物。此指人生中的功名利禄以及与之有关的各种各样的遭遇。

(7)出处:出仕和隐退。灵台: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心也。”

(8)风气:气候。

(9)穷约:穷困,贫贱。

(10)犹能不改其乐:语出《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11)幕府:军队行军作战,以帐幕为府署,称幕府。后凡从属的文官,无论其是否兼管军事,皆称幕府。

【译文】

自从您离开洛阳,共有两次来信承蒙问候,后来知道您已到达宣州,宣州刺史是一位仁爱贤德之人,与您共事的人皆为君子,尽管是客居他乡,但还是能够过日子,对于外来的一切都能应付自如。乐观地对待命运的安排,这本来就是前贤抵御外部侵扰的有效方法,何况您超越前贤成百上千倍,又怎能因为出仕和隐退以及离京城的远近影响自己的心情呢?宣州尽管地势较高,气候也较凉爽,但毕竟在大江之南,风俗环境不同于江北,养息之道,应当首先从养心的角度入手,能够心中清静无事,才能不为外部俗事所扰。对于当地气候的变化,应当了然于胸,才能做到哪怕小小的不适也远离自己。以您的贤德,即便身处穷乡僻壤,仍然不能改变乐道之心,何况所居之地距离京城很近,您的官位很荣耀,俸禄也很丰厚,加之身边都是至亲至爱之人!之所以说了这些话,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一位贤人,理应居于上位,现在寄身于幕府之中,不能说是理想的处境,所以说了上面一些话,都是亲近您、敬重您的体己之言,并非泛泛的客套话。

仆自少至今,从事于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于善,而于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于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 (1) ,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 (2) 。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于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

【注释】

(1)阃(kǔn)奥:即堂奥。此指思想的深处。畛(zhěn)域:界限,范围。《庄子·秋水》:“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成玄英疏:“譬东西南北,旷远无穷,量若虚空,岂有畛界限域也。”

(2)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渡河作譬,意谓我对圣人之书,不能说没有下过一番研讨的功夫。韩愈《进学解》云:“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其《答李翊书》又云:“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

【译文】

我从少年到现在,与周围的朋友相往还,也有十七年的时间了,时间不能说不长;所交往相识的人也有成百上千,不可谓不多;其中情同手足的也不在少数。有的因为共同面对一件事;有的因为欣赏其才能;有的因为倾慕其善行;有的因为相识的时间长了;有的起初并不很了解,关系一下子密切起来,后来也没有大的恶行,故而不再决定舍弃;有的本人尽管不完全入于善流,但他待我不薄,所以,想悔交已来不及。大凡浅薄之人本来不值得一提,交情深的也不过如此,至于让我心中敬仰佩服,从言行中考量而没有瑕疵,思想深邃让人看不到涯际,所学明白纯粹,光芒日日更新的人,只有您一人。我愚钝浅陋,所知不多,但是圣人所著之书无所不读,其中精细者,粗大者,或明晰,或隐晦、变化不定者,诸如此类,尽管我不能完全了然于胸,但不能说没有粗略地涉及。因此而推测,凭此而揣度,我确知您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不要问我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与您的情义,怎么需要言语来自我表白呢!之所以说这些话,主要担心您以为我更多关注深层的东西,反将显而易见的东西弃置不顾。已经说过能够大概地了解您,而又担心您不了解我,这也是不完美的。

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 (1) ,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 (2) ,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服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于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于稻也、粱也、脍也、炙也 (3) ,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于吾崔君无所损益也。

【注释】

(1)比:近日,近来。

(2)清河:地名,是崔氏一族的郡望,故以此代指崔群。

(3)脍(kuài):细切的鱼肉。炙(zhì):烤熟的肉食。此处脍炙泛指美味佳肴。

【译文】

近来,也有人说尽管您的确尽善尽美,但还是有让人大惑不解的地方。我问他:“有什么疑惑的地方?”怀疑的人说:“君子应当有喜欢的,也应当有不喜欢的,爱憎不能不分明。好比崔群君,不论是聪明的人,还是愚蠢的人,没有人不说他好的,没有不敬服他的为人的。但是作为普通的一个人,这就让人心生疑惑了。”我这样回答他:“凤凰和灵芝草,不论是聪明人还是愚蠢的人都认为它们是美好吉祥的东西;青天白日,即便地位卑微的人也知道是清新光明之物。好比食物,人们对于来自远方的异乎寻常的风味,有的非常喜欢,有的则不喜欢;至于像稻米、谷粱、鱼肉佳肴,难道听说有不喜欢的吗?”疑惑者于是明白了。别人明白与否,对您本人没有任何影响。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 (1) ;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 (2) 。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 (3) ?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于天而乖于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无怠无怠!

【注释】

(1)青紫:本为古时公卿绶带之色,因借指高官显爵。《汉书·夏侯胜传》:“胜每讲授,常谓诸生曰:‘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王先谦补注引叶梦得曰:“汉丞相大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此三府官之极崇者,胜云青紫谓此。”

(2)眉寿:长寿。《诗经·豳风·七月》:“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孔颖达疏:“人年老者必有豪毛秀出者,故知眉谓豪眉也。”

(3)无乃:意为“莫非”“恐怕是”。表示委婉测度的语气。

【译文】

自古以来有贤德的人很少,没有才能的人却有很多。我从明白事理以后,所见到的贤人大多生不逢时,而没有贤德的人却能相与居高官、加显爵;贤人常常无法养活自己,而没有贤德的人却能够志得意满、趾高气扬;贤人尽管得到卑微的官位,但随即便在穷困中死去,没有贤德的人却能够长命百岁。我不知道造物者为什么如此安排?莫非造物者的好恶与凡人不同?或者造物者根本都不知道谁是贤者、谁是愚者,一任其是死是活、是寿是夭?所有这些,我都无法确知。本来就有鄙薄公卿之禄、宰相之位,而心甘情愿居陋巷、食菜羹的人。同样是人,好恶仍然有如此大的差别,何况天与人,在好恶上有明显的差异,这是毫无疑问的!与天相合而与人不同,又有什么妨害呢?更何况有时天与人也会有相同的好恶!崔君,崔君,不要怠慢啊!不要怠慢啊!

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颍之上 (1) ,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 (2) ;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 (3) ,如仆者又可以图于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 (4) ,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注释】

(1)思自放于伊、颍之上:意谓想退隐归田。伊、颍,二水名。相传商汤的宰相伊尹曾居于此。传说许由听到尧欲禅让天下于己而用颍水洗耳。这里以二水比喻归隐。

(2)车:指牙床。

(3)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韩愈的父辈和兄长辈多盛年早逝。诸父,指伯叔辈。诸兄,韩愈长兄会,死时年仅四十二岁。仲兄介,刚入仕即去世。其叔父云卿的儿子弇,死在吐蕃,年仅三十五岁。叔父仲卿的儿子岌,死时年五十七岁。早世,早逝,早死。

(4)嵩下:嵩山之下。嵩山,五岳之一,在河南登封北。

【译文】

我没有办法养活自己,在这里从事一官半职,反倒更加穷困潦倒,常常想着将自己放逐到伊水、颍水之上,实际上,这也是最终的结果。近来尤其衰老疲惫;口中左侧第二颗牙,不知什么原因摇动脱落;眼睛也昏花不明,平常便分辨不出人的颜色;两鬓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其他头发也白了五分之一,胡须也有一两根花白的了。我家不幸,各位父辈和各位兄长都在盛年离世,像我又怎能乞求长寿呢?因此失意不悦,想着有一天能够和足下相见,倾诉别后的思念。儿女尚小,还未离家,您远行在外,怎能不惦记挂念呢!有什么理由才能让您回到北方呢?我不喜欢江南,结束官宦生涯后便会至嵩山下养老,您来此地与我为邻吧,我不会离开此地了。希望您保重自己,注意饮食,减少思虑,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韩愈再拜。

【评点】

茅鹿门曰:大较昌黎与崔群相知深,故篇中情悃与诸篇不同。

张孝先曰:此书只是从肝膈中流出,想见公含毫伸纸时,心心相照,读之使人增友义之重。

【译文】

茅坤评论道:大略由于韩愈与崔群相互间非常了解,因此在这篇书信中所流露出的衷情,与写给其他人的书信相比,尤其不同。

张伯行评论道:这封信是从肺腑中流淌出来的,可以想象,当韩愈含笔于口中进行构思时,铺开纸张进行写作时,韩愈似乎与崔群心心相印,读罢这篇书信,不禁使人更加看重朋友之间的情谊。 i28QSSlY5A/l/+yuh+FmvKceTCKqkaE2305hhst8FdXl8Kx0RVsqxf+CJ/B/t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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