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尚书即孟简,字幾道,德州平昌(今山东济南)人。孟简工诗,尚节义。擢进士第,登宏辞科,累官至仓部员外郎。为王叔文所恶,寻迁司封郎中。元和四年(809),超拜谏议大夫。元和十三年(818),为御史中丞,十四年(819),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元和十五年(820),贬吉州司马员外。孟简嗜佛,明于佛典。元和六年(811),奉诏与给事中刘伯刍、工部侍郎归登、右补阙萧俛等,同就醴泉佛寺,翻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孟简最擅其理。
韩愈于元和十四年因谏佛骨,被贬潮州。在潮州与僧人大颠交游,遂有人传言韩愈改奉佛教。元和十四年冬,韩愈移官袁州。元和十五年,被贬吉州的孟简听闻韩愈稍信佛教,移书赞之,韩愈答书以辩。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韩昌黎集》卷一云:“昌黎一生事业,全在辟佛教,尊孔孟,有功于吾儒,此书(指《与孟尚书书》)与《论佛骨表》同一心事。其行文妙在前幅,说得森严,后幅说得婉转。森严处全在几番引孔子、引《诗》、引《传》,写得侃侃谔谔;婉转处全在几番抑扬,写得委委曲曲,笔力奇矫。不但识见度越寻常,其行文亦非复意量所可测。”
愈白:行官自南回 (1) ,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 (2) ,忻悚兼至 (3) 。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 (4) ?伏惟万福 (5) 。
(1)行官:唐代官名。指称受上官差遣,往来四方办公事者。
(2)番:张。苏轼《次韵宋肇惠澄心纸》之一:“诗老囊空一不留,百番曾作百金收。”
(3)忻悚:喜悦与惶恐,又惊又喜。
(4)眠食:睡眠和饮食。亦概指生活起居。
(5)万福:多福。祝祷之词。《诗经·小雅·蓼萧》:“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韩愈告白:结束南方公干,返回北方,经过吉州,接到您二十四日书写的几张信札,读后即有喜悦又有惶恐。不知您入秋以来生活起居如何?这里祈祝你多福多寿。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 (1) 。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 (2) ,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 (3) ,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 (4) ,以理自胜 (5) ,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 (6) ,遂造其庐;及来袁州 (7) ,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8) 。孔子云:“丘之祷久矣 (9) 。”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 (10) ,圣贤事业 (11) ,具在方策 (12) ,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 (13) 。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 (14) ?《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 (15) 。”《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 (16) 。”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 (17) ,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1)释氏:释迦的略称。亦指佛或佛教。
(2)大颠:俗姓陈,一说姓杨。原籍颍川(今河南许昌),出生于潮州(今广东汕头)。大历中,与药山、惟俨同参惠照禅师于西山之阳,复同游南岳衡山,参石头希迁和尚。贞元初,入龙川罗浮瀑布岩。七年(812),于县西幽岭下置灵山禅院以居,学者四集。元和十三年(818),韩愈谏迎佛骨,因而被贬至潮州,将大颠自山召至州郡,留十余日,后欲归山,作诗偈一首留别韩愈。著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释义》《金刚经释义》,皆不存。
(3)山:指灵山。据《广州通志》“潮州县”:灵山,在城西北五十余里。高五十余丈,周围十余里,下有卓锡泉。唐大颠禅师建亭于此,有留衣亭。
(4)外形骸:即脱略于躯体之外。形骸,即躯体。《庄子·天地》:“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王羲之《兰亭集序》:“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5)以理自胜:以佛理自我克制。胜,有克制、限制之义。《孙子兵法·谋攻》:“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6)祭神至海上:韩愈文集中有五篇写于潮州的祭神文,均写于元和十四年(819)。据祭文可知,所祭之神为“太湖神之灵”。复据《广州通志》“潮州县”:太湖山,在城东南十六里,高约四丈,周围八里,南临大海,下有龙潭。
(7)来袁州:元和十四年十月,韩愈迁任袁州刺史。
(8)福田:佛教语。佛教以为供养布施、行善修德能受福报,犹如播种田亩有秋收之利。道恒《释驳论》:“是以知三尊为众生福田供养,自修己之功德耳。”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摩揭陀国上》:“诚愿大王福田为意,于诸印度建立伽蓝,既旌圣迹,又擅高名,福资先王,恩及后嗣。”
(9)丘之祷久矣:语出《论语·述而》:“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孔子显然不同意子路向神明祈福的做法。
(10)行己立身:即“立身行己”。指安身立命。
(11)圣贤事业:圣贤所成就的经国济世的功业。
(12)方策:典籍。
(13)殃庆:《周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殃,祸患。庆,福泽。
(14)夷狄:古时称华夏族以东部族为夷,以北部族为狄。后泛称除华夏族以外的各族。
(15)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语出《诗经·大雅·旱麓》,孔疏:“喻子孙依缘先人之功而起也,此经既言依缘先祖,故知下言‘不回’者,是不违先祖之道。”
(16)不为威惕,不为利疚:语出《春秋左传·哀公十六年》:“不为利谄,不为威惕。”意为不因利益而谄媚,也不因威逼而恐惧。
(17)祸祟:灾祸。一作“祸福”。《墨子·天志上》:“我欲福禄而恶祸祟。”
来信说道:有人传言,韩愈近来有些信奉佛教了。这是没有根据的谣传。我在潮州时,有一个年长的僧人法号大颠和尚,很聪明,也懂得很多道理,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没有人能够和我对话,所以我把他从灵山招至州郡,留他住了十多天。他的确是一个不为躯体所累、以佛理自我克制、不受外界事物侵扰的人。我同他谈话,他虽然不完全明白我所说的话,关键是他的胸中没有挂碍,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所以与他来往。等我到海上祭神,顺便拜访了他的居所;我移官袁州时,把一些衣服留给了他。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非崇信他们的佛法,而为自己求得福报。孔子说:“我很久以来在不断的祷告。”大凡君子安身立命,都有自己的原则,圣贤所成就的功业,都记在典籍中,供后人效法学习。能够做到对上不负天,对下不负人,对自己不负心,积累善行,还是积累恶行,是祸是福,都会随行而至。这哪里是抛弃圣人之道,舍去先王法度,为求一己之福祉而信奉外教之法的道理?《诗经》中不也说过:“有教养的君子,祈福不违背先祖之道。”《春秋左传》中也说:“不因利益而谄媚,也不因威逼而恐惧。”假如佛能够通过灾祸使人惊怖,这并非信守道义的君子所害怕的,何况万万没有这样的道理。那么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处事的方式像君子呢?还是像小人呢?如果像君子,他一定不会将祸患随便加在信奉道义的君子身上;如果像小人,他的身体已经死亡,他的鬼魂也就不会灵验。况且天地之间,有许多神祇,这是确信无疑的,这些神祇怎么能够允许一些神鬼按照他们自己的好恶作威作福呢?进退都没有根据,而去信奉它,这也太糊涂了!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 (1) 。杨、墨交乱 (2) ,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 (3) ,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 (4) !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 (5) 。”扬子云云 (6)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 (7) 。”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 (8) ,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 (9) ,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 (10) ,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 (11) 。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 (12) 。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 (13) 。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 (14) 。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1)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语出《孟子·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此句由此化出。杨、墨,指杨朱和墨翟。杨朱主张爱己为我,墨翟主张兼爱,这是战国时期和儒家对立的两个重要的学派。
(2)交乱:交相为乱。
(3)三纲:指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封建统治阶级为维护其统治制定的教条。语出《白虎通义·三纲六纪》:“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九法:即九畴。传说是禹治理天下的九类大法。见《尚书·周书·洪范》。 (dù):败坏。
(4)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意谓即使不是禽兽又能相差多少呢?几何,相差多少。《孟子·滕文公下》:“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5)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语出《孟子·滕文公下》。距,通“拒”。
(6)扬子云:即扬雄,字子云,西汉辞赋家,有著名的《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四赋。博通群籍,曾仿《易经》《论语》作《太玄》《法言》。
(7)“古者杨、墨塞路”几句:语出《法言·吾子》。辟,驳斥。廓如,澄清貌。
(8)卒:终于。
(9)挟(xié)书之律:秦始皇所颁布的藏书禁令。依秦律,敢有挟书者,灭族。挟,藏。
(10)乖隔:犹抵触。
(11)二帝:指尧、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或周武王。
(12)泯泯(mǐn):茫茫,漫无头绪。
(13)贵王贱霸而已:儒家主张以仁义治天下,谓之王道;反对以武力、刑罚、权势等进行统治的霸道。
(14)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服左衽,言侏离,谓像那些不知道礼法人伦的少数民族一样。这应该是韩愈的文化偏见。左衽,我国古代某些少数民族的服装,前襟向左掩,异于中原。衽,衣襟。侏离,形容语音难辨。
韩愈不帮助佛家又排斥它,这其中有需要解释的道理。孟子曾经说过:天下人不是站在杨朱一边,就是站在墨子一边。杨、墨两家交相扰乱,使得圣贤之道昧而不明,三纲沦丧,九法败坏,礼崩乐坏,夷狄横行,如此一来怎能不使天下人皆禽兽呢!所以说:“能够谈论排斥杨、墨之学的人,就可以视为圣人之教的信徒了。”扬雄曾说:“古时杨、墨之学充塞天下,孟子凭借其善辩的言辞加以排斥,才使得圣人之道清晰一些。”杨、墨之学横行,圣人之道废弛,这一局面持续了数百年的时间,到了秦朝,最终灭裂先王之法,焚烧圣人经典,坑杀向学之士,天下于是大乱。秦朝灭亡后,汉朝兴起又近百年,尚且不知道修习讲明先王之道。后来才废除秦朝的挟书刑律,向天下征求亡佚经书,征召饱学之士,尽管得到了一些经书,但大多残缺,有十分之二三的经书已经再也找不到了。秦火以前的饱学之士多已老死,存在于他们头脑中的经书也归于消亡,汉代书生已经不能读到完整的经书了,他们也就不能完全了解先王之事,各自守住自己所了解的不放,完整的经书被割裂开来,书生抱残守缺,从不试图整合经书,公之于世。尧、舜二帝、夏禹、商汤、周文王和众多圣人所讲求的大道遭到严重破坏。后来学者无所依循,到今天已更加茫昧不明了。导致这场文化浩劫的原因是杨、墨之学肆意横行,而没有被有效制止。孟子虽然是一个圣贤,但由于没有权势地位,也只能说一些空洞的话,这些话虽然很切合时弊,但对时弊的矫正又有什么帮助呢?尽管如此,幸亏有了孟子的这些话,现在的学者才知道宗奉孔子,崇尚仁义,推尊王道,而鄙弃霸道。但是毕竟圣人经典、先王之法已经灭裂而无可挽救,断烂而不可收拾,就像这样于千百中仅存十分之一,怎能算得上是廓清了圣人之道呢?然而如果没有孟子,我们或许还在穿着夷族的衣服,说着夷族的语言呢!我之所以推尊孟子,并认为他的功绩不在夏禹之下,道理就在这里。
汉氏已来,群儒区区修补 (1) ,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 (2) ,绵绵延延,浸以微灭 (3) 。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 (4) ,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 (5) ,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1)区区:形容数量少。
(2)一发引千钧:古代三十斤为一钧。一根头发吊着千钧的重物,比喻情况万分危急。
(3)浸:渐渐。
(4)释:指佛教。老:指老子,其说为道教所尊奉。韩愈《原道》:“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
(5)摧折:指贬官潮州。
汉代以来,众多儒生对残破缺漏的经书做了一些修修补补的工作,但百孔千疮,很多都随战乱而散失了,圣人之学的危殆局势好比一根发丝牵悬着千钧之重,又好比一缕游丝,绵延欲绝。在这一关键的时候,再来倡导佛教、道教,煽惑天下人而信从他,唉!这也太不仁义了吧!佛教、道教所能带来的祸患要远远超过杨、墨之学,但是韩愈却没有孟子的才能,孟子尚且不能在圣人之学尚未消亡之前将其成功拯救,而今韩愈反倒想在圣人之学崩坏残存的今天力挽狂澜,唉!他太不自量力了,而今他自身尚不能自保,恐怕圣人之学还没有被拯救,他本人却先死了!尽管如此,如果圣人之道因韩愈而能够使后人窥其大概,那么,韩愈虽死于蛮荒,也没有丝毫的怨恨!有天地鬼神在上,为我作证,我韩愈怎能因为目前的挫折,而毁弃自己一生须臾不离的圣人之道,转而信从邪门歪道呢!
籍、湜辈虽屡指教 (1) ,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 (2) ,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1)籍:即张籍,字文昌,中唐诗人,工乐府。详见新、旧《唐书·张籍传》。湜(shí):即皇甫湜,字持正。韩派古文家,《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铭》皆出于其手。详见《新唐书·皇甫湜传》。
(2)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意谓承蒙写信询问信奉佛教一事,虽然是对我的关怀,但我却不能受命。辱,谦辞,犹言承蒙。不获,不能。
张籍、皇甫湜等后生,尽管我屡次加以指教,不知道他们确实能够不离我而去吗?有劳兄长厚爱眷顾,在下却不能遵命而从,只增加了心中的惭愧,死罪死罪!韩愈再拜。
茅鹿门曰:古来书自司马子长答任少卿后,独韩昌黎为工,而此书尤昌黎佳处。
又评:翻覆变幻,昌黎书当以此为第一。
张孝先曰:三代以下,学术分裂,异端蜂起,而佛教尤甚。公既抗疏辟之,及贬潮州,乃与大颠往来,或者疑其屈吾道以从彼。公特明其平生辟邪崇正大旨,以自附于孟子之后。读此书,正大光明如青天白日。而彼邪淫之徒,所谓传灯公案者,犹以大颠往来、留衣为别之事,援昌黎为彼护法。噫,其亦诞妄甚矣!又按朱子《韩文考异》,谓此书称许大颠之语,多为后人妄为隐避,删节太过,失其正意。盖韩公之学,见于《原道》者,虽有以识于大用之流行,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有所未睹。且于日用之间,亦未见其有以存养省察而体之于身也。是以虽其所以自任者不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语言之工。至其好乐之私,则又未能卓然有拔于流俗。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其于僧道,则亦仅得毛干、畅观、灵惠之流耳。是以身心内外,所立所资不越乎此,亦何所据以为息邪距诐之本,而充其所以自任之心乎?是以一旦放逐,憔悴亡聊之中,无复平日饮博过从之乐,方且郁郁不能自遣,而卒然见夫瘴海之滨、异端之学,乃有能以义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之人,与之语,虽不尽解,亦岂不足以荡涤情累,而暂空其滞碍之怀乎?然则凡此称誉之言自不必讳,而于公所谓不求其福、不畏其祸、不学其道者,初亦不相妨也。虽然,使公于此能因彼稊荑之有秋,而悟我禾稷之未熟,一旦翻然反求诸身,以尽圣贤之蕴,则所谓以理自胜、不为外物侵乱者,将无复羡于彼,而吾之所以自任者,益恢其有余地矣,岂不伟哉!
茅坤评论道:自古以来,书信的写作自从司马迁《报任安书》以后,只有韩愈撰写的书信可称得上工巧,而在韩愈的书信中,尤以这篇书信为佳。
又评论道:这篇书信变化莫测,韩愈书信应当以这篇为最佳。
张伯行评论道:夏、商、周以下,学术思想分裂不统一。各种学说纷然并起,其中尤以佛教影响为大。在此之前,韩愈已经向皇帝上书直言佛教的危害,等到被贬至潮州,韩愈与大颠和尚往来,有人因此怀疑韩愈所持儒家之道,已经屈尊服从佛教了。韩愈特地表明自己一生批判邪说、崇尚正义的立场,并将自己所继承的道统上接孟子之后。读完这封信,可以看到,韩愈所作所为,正大光明如青天白日。而那些邪恶纵逸之徒,所说的大颠和尚传法于韩愈的公案,仍然将大颠和尚与韩愈离别留衣为话头,将韩愈视为佛教的护法人。唉!这也太荒诞了吧!根据朱熹《韩文考异》,这封书信中所谓称许大颠的语句,大多经后世人胡乱隐讳、删节太多、断章取义,韩愈本来的意思反倒被掩盖了。韩愈自身的学问,体现在《原道》中的,尽管能够认识到大道之传承,对于人类的重要作用,但是,韩愈对于大道本来的完整面貌,似乎并没有看明白。并且在日常生活之间,也没有看到他身体力行,存心养性,内省自察。因此,尽管韩愈自觉肩负的担子不可谓不重,但是他平生用功之处,最终离不开语言文字的范围。至于他自己个人的偏好,也没有卓然超出众人之上。和他交往的,也不过当时有名的文人;他所接触的僧人、道人,也只有毛干、畅观、灵惠之流的人。因此从其身心修养、内道外道方面来看,其所据以树立的基础,不外乎如此,又凭什么来消弭邪说、拒斥异端,从而担负起接续儒家正统的重任呢?因此,一旦被贬放逐,忧戚烦恼,百无聊赖,再也没有平时高朋满座、饮酒博戏的快乐了,正当闷闷不乐,无法遣怀之时,突然在蛮瘴之地遇到秉持不同于儒家思想学说,并且能够自圆其说,超然于尘世万物之外的上人,与他交谈,尽管不能完全了解其所持观点,难道不能够藉此一洗心中尘世之牵累,清空胸中平素之滞碍吗?因此,韩愈在信中对佛、道之人的称扬赞美也不必讳言,以及他所说的不因此而求福报、不因此而害怕祸患、不因此而修学其道等说法,从一开始就不相妨碍。即便如此,韩愈如果能够以彼之长,补我之不足,并结合自身修养,阐发圣人之意蕴,也可以达到以理自胜、不为外物侵乱者的境界,也就不会歆羡佛、道思想了,而且完成自己所肩负的使命就会更加游刃有余,这样做该有多么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