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约瑟夫·坎贝尔结束了为期一年的亚洲之旅,返回美国。这一年的经历真切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自从1924年在一艘横跨大西洋的渡轮上与吉杜·克里希那穆提 [1] 邂逅,坎贝尔就迷上了当时已广为人知的东方神话和宗教。在欧洲读研期间,坎贝尔了解了卡尔·荣格、阿道夫·巴斯蒂安 [2] 等西方思想家及19世纪浪漫主义哲学家的思想,这些人都曾深受东方思想和意象的影响。
1942年,时任莎拉·劳伦斯学院教授的坎贝尔
幸运地成了伟大的印度学家海因里希·齐默尔
[3]
的好友及门徒。齐默尔认为神话是印度宗教的根基,这一观点充实并影响了坎贝尔的看法。1943年
齐默尔辞世,坎贝尔应其遗孀克里斯蒂娜(Christiane)之请,编辑齐默尔留下的笔记和未尽之作。这项工作占用了他大量的时间,直至他前往东方旅行的那一年(1954年)方告完成。彼时,坎贝尔才终于踏上了自己曾经读过、写过多次的那片大陆。
坎贝尔所见的亚洲,令他既感惊喜,又颇为失望。他在旅行期间所写的日记《施舍与梵》( Baksheesh & Brahman )和《清酒与开悟》( Sake & Satori ),同时充满了失望与惊异之情。一方面,他对印度人强调“巴克提”(bhakti),即仪式上的虔诚,颇感失望;另一方面,东方人——尤其是加尔各答、东京、孟加拉和曼谷等地区人们的思维方式,与他从小深受濡染的西方思维模式迥然不同,这又让他大为惊异。在东方人的思维模式中,个体与超越之间存在着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关系。坎贝尔发现,如果说西方人注重被造物与造物主的关系,那么在东方文化中,人们认为自我与永恒是同一的。印度教徒把这种永恒称为“梵”(Brahman)。
这种对自我的理解令坎贝尔耳目一新。谈及日本文化中没有“人的堕落”这一观念时,坎贝尔说:“我建议朋友们省下花在精神分析上的钱,去日本看看吧。”
在东方旅行期间,坎贝尔也惊讶地发现,大多数美国人几乎没有受过比较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方面的教育,并常常因此陷入窘境。他不无尴尬地注意到,自己的同胞,甚至包括与其同游的学者和外交官,对自己遇到的各种文化要么知之甚少,要么漠不关心。
这两个发现改变了坎贝尔的职业生涯。此后,他不再满足于仅仅为了同行写作或只是教授自己的学生。严格说来,他原就打算将1949年出版的著作《千面英雄》(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写成一部通俗读物,从这本书最初的书名《如何阅读神话》( How to Read a Myth )便可看出这点。然而,这本书在出版之初一直是一部小众读物,并没有产生后来在美国大众文化中所形成的广泛影响。从东方返回美国之后,坎贝尔开始有意识地谋求通过各种途径为自己的作品赢得更多读者。实际上,早在亚洲旅行期间,他就已经在着手撰写一部关于比较神话的通览性著作了。这项工作的最终成果是一部宗教与神话通史,即1959—1968年陆续面世的四卷本杰作《众神的面具》( The Masks of God )。
坎贝尔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在各种学术会议、教堂、美国国务院大厅及电台、电视上发表演讲。自始至终,这些演讲的目的都是引导美国听众认识自己的传统,认识更为广阔的神话与象征世界。幸运的是,从这个时期起,坎贝尔开始录制自己的演讲,以备将来写书之用。这项工作为本书的编辑带来了许多便利。(坎贝尔喜欢即兴演讲,他发表的大部分演讲都没有笔记。)
从1955年返回美国到1987年去世,坎贝尔一直对伟大的印度宗教和东亚宗教中的神话体系青眼有加。约瑟夫·坎贝尔基金会保存了数百份主题众多、内容深奥的演讲档案,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讨论坎贝尔所说的东方世界。
本书内容几乎均采自这些演讲的录音,也有少量选自坎贝尔未曾发表的文章。在这两类作品中,坎贝尔都在探讨东方文化中的“永恒”隐喻,这些隐喻拥有各式各样的名称:梵、道、佛心,等等。
“01‘梵’的理念的诞生”主要探讨“超越的世界灵魂”这一理念的本质及其历史演变。“02个体灵魂之旅”考察前述理念与印度、东亚传统文化中的个体观念之间的关系。“03通往彼岸之舟”考察东方文化中表现超越理念的特定模式(也就是各种宗教),探讨这些具体模式在整个东方地区的历史演变。
在选编本书的过程中,我遇到了许多挑战。第一个挑战是有关素材的取舍。当时,我刚刚协助编完本丛书的第一卷,即尤金·肯尼迪(Eugene Kennedy)主编的《汝即彼:转化的宗教隐喻》( Thou Art That: Transforming Religious Metaphor ),该书主要探讨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隐藏的神话。编完该书后,大家觉得似乎应该另有一本著作对亚洲神话展开相应的探讨。
我尽可能全面地回顾了坎贝尔讨论亚洲神话体系的已发表和未发表作品,最终锁定了本卷要探究的主题。基本主题一经确定,我就知道得用上七个演讲的录音。这七个演讲的录音曾被收入《约瑟夫·坎贝尔音频集》( The Joseph Campbell Audio Collection )公开发行,其中两个收入《内在之旅:东方与西方》( The Inward Journey: East and West )卷,另五个则汇编成《东方之道》( The Eastern Way )卷。这些录音都是坎贝尔在20世纪60年代举办首次大型巡回公共演讲期间录制的。随后,我又仔细搜寻了坎贝尔留下的其他演讲笔记和未发表的作品,并从中找到了大量素材,用以补充我认为整个论证过程中可能存在的缺漏。这些素材最早的可追溯到1957年,即坎贝尔刚从亚洲返回美国后不久,最晚的要到1983年,那是在他去世的4年前。
待上述丰富的素材搜集妥当,我又遇到了编辑最头痛的一个难题:如何处理这些素材?
我可以采取三种方式,它们都是约瑟夫·坎贝尔本人曾经用过的。第一种方式是创作一部前后融贯的作品,也就是从不同材料中选取相关文字,拆分各个观点,进而将其融入适当的序列中。坎贝尔在整理齐默尔的遗作时采用的就是这种方式。遗憾的是,我觉得自己很难熟练地运用此种方式来驾驭坎贝尔的素材。
坎贝尔用过的第二种方式,是将一系列独立发表而主题相近的文章汇编成一部简单的文集。他在选编自己的首部文集《野鹅的飞翔:神话学角度的探索》( The Flight of the Wild Gander: Explorations in the Mythological Dimension )时,就采用了这种方法。但在我看来,将一系列主题相对集中的演讲放到一起,可能会导致烦冗有余而连贯性不足。
最后一种方式,也就是我最终采用的,是一条折中的路径。坎贝尔在编写关于个人神话的通俗读物《指引生命的神话》( Myths to Live By )时用的就是这个办法。在那本著作中,坎贝尔先是对讲座录音进行了筛选,然后将它们整合进一个有其内在逻辑的序列中,再进行大规模的修订,删除重复的内容,加强各观点之间的延续性,营造统一的表达风格。
我的做法是否妥当,有待读者诸君评判。本卷内容上紧密的相关性和引人注目的结语,应归功于约瑟夫·坎贝尔本人;至于其中的罅隙或逻辑不一致之处,则应归咎于本人。
由于要将大量的演讲摘录和文章片段融入书中主体部分的对话中,为了在避免烦冗的同时又能保留坎贝尔那些有意思的评论,我合并了一些重复的内容,挪动、整合了许多段落,因此本书各章内容都不是原始演讲的实录。我希望读者对此不要感到奇怪或失望。
在本书的表达风格上,我尽可能地保留坎贝尔先生演讲时精彩、非正式的口语风格。在此,我要用前辈肯尼迪博士在《汝即彼:转化的宗教隐喻》序言中的话勉励读者:“阅读本书时,最好是把它当作一间演讲大厅、教室或书房。你步入其间,发现坎贝尔正在讲课,虽然已是80岁的高龄,他却仍像40岁时那样,激情洋溢地描绘着神话的宇宙。这真是他的幸福所在。”
我要感谢以下诸位为本书提供的宝贵帮助:约瑟夫·坎贝尔基金会主席鲍勃·沃尔特(Bob Walter)为本丛书及本卷提出了远景规划;马克·瓦茨(Mark Watts)帮忙搜集了音频;贾森·加德纳(Jason Gardner)在新世界图书馆出版公司(New World Library)以冷峻的幽默和洞见,督促了约瑟夫·坎贝尔作品系列各卷的出版;新世界图书馆出版公司的制作总监托纳·皮尔斯·迈尔斯(Tona Pearce Myers)、艺术总监玛丽·安·卡斯勒(Mary Ann Casler)及其勇气可嘉的团队;精通多门语言的杰出编辑迈克·阿什比(Mike Ashby);还有我的妻子莫拉·沃恩(Maura Vaughn),她无怨无悔的支持与忍耐堪称英勇。
戴维·库德勒
2003年3月11日
“去摘一个无花果来!”
“这个就是,父亲大人!”
“剖开它!”
“剖开了,父亲大人!”
“你在里面看到什么?”
“这些很小的种子,父亲大人!”
“剖开其中的一颗!”
“剖开了,父亲大人!”
“你在里面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父亲大人!”
然后,父亲对他说:“好儿子,你没有看到这个微妙者,而正是由于这个微妙者,这棵大无花果树得以挺立。请你相信吧,好儿子!这个微妙者构成所有这一切的自我。它是真实,它是自我,它是你,希婆多盖杜啊!”
——《歌者奥义书》,第12节
耶稣说:“我是超乎万物之光。我是万有。万有均源于我,也以我为终结。你劈开一块木,我在那里;你拿起一块石头,在那上面也能找到我。”
——《多马福音·箴言》第77节
[1] 吉杜·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1895—1986),近代第一位用通俗的语言向西方人全面深入阐述东方哲学智慧的印度哲学家,著有《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 Think on These Things )、《重新认识你自己》( Freedom From the Known )等。——译者注
[2] 阿道夫·巴斯蒂安(Adolf Bastian,1926—1905),德国人种学家,反对环境决定论,主张人类心智一致性,著有《历史上的人》( Der Mensch in der Geschichte )、《东亚民族》( Die VÖlker des Östlichen Asien )等。——译者注
[3] 海因里希·齐默尔(Heinrich Zimmer,1890—1943),德国著名印度学家,代表作有《印度艺术与文明的神话和象征》( Myths and symbols in India Art and Civilization )、《印度哲学》( Philosophies of India )等。——译者注
严格说来,神话不属于理性思维的范畴。毋宁说,它们是从卡尔·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深井中喷涌出来的。 2
依我之见,西方神话学的问题在于,神话中的原型象征正日渐被当作历史真实(facts)来加以解释:耶稣“的确”为处女所生,耶稣“真的”死而复生,耶稣“确实”升往天国。然而,我们身处科学的怀疑主义盛行的时代,知道这些事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于是各种神话均被斥为谎言。如今,“神话”一词等同于谎言,我们遗失了神话象征,也遗失了神话讲述的神秘世界。但另一方面,我们又需要象征,象征总是浮现于我们不安的梦境和梦魇中。由于神话的遗失,这些梦境和梦魇如今就只能依靠精神病专家来应付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卡尔·荣格、雅各布·阿德勒(Jacob Adler)
认识到,梦境中的种种形象其实都是被个人神话化了的形象:人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意象,它们与原型密切相关。
当前,我们的文化摒弃了由象征主导的神话世界,进入了一个以经济和政治为主导、灵性原则备受漠视的阶段。当代西方文明也许有实践伦理之类的东西,但没有任何关乎灵性的内容。宗教生活是伦理的,而非神秘的。而一旦神秘消失了,社会也将随之走向瓦解。
问题在于: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以神话的、神秘的方式领悟生命的奇迹呢?毕竟,人类本身就是生命奇迹的显现。
我们把《圣经·旧约》中的上帝当作真实存在,而不是一个象征;圣地是一个具体的世间所在地,此外不再是别的什么;人类优于野兽,自然界是堕落之所。随着伊甸园的堕落,自然变成一种败坏性的力量,人们不再像西雅图酋长那样让自己属于自然。 3 我们将修复自然。人类形成了自然界存在善恶的观念,并将自己置于善的一端,造成人与自然之间剧烈的冲突。我们不再屈从于自然。“自然宗教”(nature religions)这一术语成为我们拒斥、诅咒的对象。那么,人还能崇拜别的什么呢?崇拜你的臆想之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事情变得如此严峻,以致你若不相信某个形象,就会丧失崇拜的对象。如今可供世人崇拜的对象都消失殆尽了!
在清教徒运动时期,人们摒弃了基督教神话中的图像崇拜,以及用以沟通灵魂的仪式。自此,整个崇拜仪式变成一项将善男信女们,尤其是那些隶属于特定教会的人,合理地聚到一起的方式。但即便是这点,也日益支离破碎了。
我们平日里都读些什么?我们读报,上面满是关于战争、谋杀、强奸、政客和运动员的新闻,仅此而已。曾几何时,人们把读报的时间用于做礼拜,用于聆听代表人类生活与宗教的奠基性诸神的传说。如今,人们四处寻索业已遗失之物。其中有些人知道自己正在寻找,那些不知道的人,则只好苦熬光阴。
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我有一台明信片那么点儿大的小电视,多年前买它的时候,我不过想看看电视上的自己。 4 之后我很少再用它。但“登月计划”启动后,我日复一日地盯着电视屏幕,只是为了了解宇航员们的情况。对我来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在宇航员返回地球的途中,位于休斯敦的地面控制中心问他们:“现在是谁领航?”回复:“牛顿。”
我立马想到了康德的“先验感性论”,也即《纯粹理性批判》的第一部分。其中说到,时间与空间作为感性形式,对人类的经验模式至关重要。离开时间与空间,我们无法经验任何事物。它们是先验的形式。因此,我们在进入某个具体空间之前,就仿佛已经掌握了空间的规律。在形而上学导论部分,康德问道:“我们如何能确定,此空间内通过数学运算得出的结果同样适用于彼空间呢?” 5 这些宇航员给了我答案:“只有一个空间,因为只有一种思维在起作用。”
这些小伙子在数十万千米以外的太空中转啊转。人们只需知道该往火箭外围释放什么样的能量,知道从哪个角度返航能使火箭在太平洋上的回收船周围一英里
以内着陆,就足以认识空间的规律。真是奇妙。
认识太空也就是认识我们的生命。人类来自太空。正是在太空中,大爆炸(Big Bang)形成了银河系,从银河系中又产生了太阳系。人类所在的星球不过是银河系中的一粒小石子,从这粒小石子的泥土中长出了人类。这是一个奇异的神话,有待人们把它谱写成诗。
神话是诗人基于自己的感悟和认识创作的,它并不是被“发明”出来的,而是被“发现”的。人无法编造神话,就像你不能说出今晚会做什么梦一样。神话来自人类本质经验的神秘领域。
那群年轻人返回地球后还说,地球看上去就像太空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那一刻,人类对地球涌起的感激与热爱之情,让人回想起西雅图酋长的话:“地球不属于人类,而人类属于地球。” 6
“我们要小心地呵护它。”从阿波罗号宇航员拉塞尔·路易斯·施韦卡特(Russell Louis Schweickart)的话中,我听出了这个主题。这是一份绝妙的声明。在一次航行过程中,他被安排执行舱外活动(extra-vehicular activity,简称EVA)。他穿上宇航服,将电脐带系在飞船上,走出航舱。在此期间,舱内出了点儿小故障,他在舱外有5分钟的时间无事可做。他以18 000英里的时速在太空里穿行,周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那儿是太阳,这儿是地球,那儿是月亮,这可爱的人儿说道:“我问自己,我何德何能,竟能拥有如此美妙的经历?”
这就是崇高体验。由无限空间或巨大能量引发的崇高体验是如此宏伟,个体在它面前略等于无。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和美国曾针对德国部分城市进行密集轰炸,我和当时待在这些城市中的一些人聊过,他们跟我说,那是一种崇高体验。这世间除了美,还有崇高。从宇宙衍生而来的神话是崇高的。
有意思的是,我们谈论的所有神话都涉及月亮和太阳。古人认为,月亮和太阳属于精神的国度。有趣的是,真正契合这种世界观的神话来自印度教。但如今我们知道,它们和地球是由相同的材料构成的,古人将地球与精神国度分离的做法不再奏效。
地球是一种能量,神灵是能量的人格化,而物质是能量的体现形式,这些事物均已存在了亿万年之久。
我给大家讲一个印度故事。
有只名叫弗栗多(Vṛtra,意为“外壳”)的恶龙,一度封住了世间所有的水流,使天下大旱数千年。后来,因陀罗(印度万神殿中的“宙斯”)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何不朝这家伙的肚子里扔颗霹雳炸碎它?”于是,这位大脑显然有些迟钝的神往弗栗多肚子里掷了一颗霹雳——砰!弗栗多被炸得稀烂,众水奔流,大地和宇宙重现生机。
因陀罗想:“我太伟大了!”他升到至为高大的须弥山(那里是印度诸神聚居的“奥林匹斯山”)上,发现所有宫殿都已荒颓。“嗯,我要在此建造一座全新的城市,一座配得上我的尊贵新城。”因陀罗找到众神的工匠毗首羯摩(Viśvakarman),告诉他自己的打算。
因陀罗说:“听着,咱们这就开干,建这座城市。依我看,这儿可以盖宫殿,那儿可以建塔,这儿种上莲花……”
于是毗首羯摩动工了。但因陀罗每次返回工地,都会带回更宏伟、更壮观的建造方案。毗首羯摩开始嘀咕:“我的神啊,咱们可都是永生不死的,这么下去会没完没了的。我该怎么办?”
毗首羯摩决定去找现象世界的创造者梵天(Brahmā)诉苦。梵天端坐在一朵莲花之上(梵天就是这么高踞宝座的),他和莲花都是从毗湿奴(Viṣṇu)的肚脐里长出来的。毗湿奴斜卧在一条名叫“阿南塔”(Ananta,意为“无限”)的大蛇身上,漂浮于宇宙大海之上。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毗湿奴在水面上睡着了,梵天坐在莲花上。毗首羯摩晋见,各种点头哈腰后说道:“蒙您垂听,我遇到麻烦了。”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梵天听后说:“没问题,我来搞定。”
次日清晨,在一座尚未竣工的宫殿门口,守门人看到一位蓝黑皮肤的婆罗门
少年。少年长相俊秀,引来许多孩子围观。守门人回到宫里,对因陀罗说:“我觉得把那位俊秀的婆罗门少年请到宫里,设宴款待,会带来吉利。”因陀罗也这么觉得,于是就把少年请到了宫里。因陀罗坐在宝座上,行完各种待客之礼后,问道:“年轻人,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宫殿来了?”
少年用平地惊雷般的声音答道:“我听说您正在建一座世间最宏伟的宫殿,一座任何一位因陀罗都不曾建过的宫殿。我参观过了,可以跟您说,此前还真没有哪位因陀罗建成过这么宏伟的宫殿。”
因陀罗一时陷入了迷惑,问道:“在我之前的因陀罗,这话什么意思?”
“是啊,在您之前的因陀罗们,”少年说,“想想吧,莲花从毗湿奴的肚脐长出,然后绽放,在它的上面坐着梵天。梵天睁眼,一个宇宙诞生,便交由一位因陀罗统治。梵天闭眼,再睁眼,又生出另一个宇宙。他再次闭眼……整整360个梵天年
,梵天都在做着同一件事。而后,莲花闭合。经过漫无止境的时间,另一朵莲花再次绽放,梵天再次现身,又睁眼,又闭眼……一位又一位因陀罗就这么轮番登场。”
“现在,请您想象一下太空中的所有星系和外太空吧,每个星系都有一朵莲花,莲花上都有一个梵天。您的朝臣中应该会有一些聪明人,他们宁愿去数世间大海中的水滴和沙滩上的沙粒,也不愿去数梵天的数量——更不用说因陀罗的数量了。”
正说着,一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宫殿的地上爬过。少年看见它们,放声大笑。因陀罗气得胡子直翘,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少年说:“您最好别问了,免得伤到您。”
因陀罗说:“我还是要问。”
少年指了指那列蚂蚁,说:“它们都是以往的因陀罗。他们历经无数轮回,都曾位列仙班,荣升因陀罗的宝座,杀死恶龙弗栗多。而后,他们都说‘我太伟大了’,接着便消亡了。”
这时,一位老迈的怪模怪样的瑜伽行者走了进来。他打着一把芭蕉叶做成的伞,胸前有一小圈毛,身上除了一根腰带,不着寸缕。少年看着他,问了因陀罗心里正在想的一连串问题:“你是谁?你叫什么?你的家人呢?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房子。生命是短暂的。对我来说,这把阳伞就已足够。我只敬奉毗湿奴。至于这些毛,说来也真是奇怪,每当一位因陀罗死去,它们就会掉落一根,如今已掉去半数,很快就要掉光了。干吗要建房呢?”
这两人其实是毗湿奴和湿婆(Śiva),他们专为教化因陀罗而来。待因陀罗听完,他们就离开了。因陀罗感到心灰意懒。这时祷主神毕利诃斯波底(Brhaspati),也就是众神的祭司,走了进来。因陀罗对他说:“我要出家,去做一个瑜伽行者。我要去礼敬毗湿奴的双足。”
因陀罗找到他的妻子,强大的神后因陀罗尼(Indrani),对她说:“亲爱的,我要离开你了。我要出家,到森林中做一个瑜伽行者。我要告别和世界之王有关的一切瞎胡闹。我要去礼敬毗湿奴的双足。”
因陀罗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去找祷主神说了这事:“他着魔了,居然要出家,去做瑜伽行者。”
祷主神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因陀罗的宝座前坐下。这位众神的祭司对因陀罗说:“你高踞于宇宙的宝座之上,代表着德行与责任,代表着正法,你是神圣之灵在尘世中的化身。我曾为你写过一部讨论政治艺术的大书,教你怎样治理国家,怎样赢得战争……现在,我准备为你写一部关于爱的艺术的书,使你人生的另一个层面,即你与因陀罗尼的关系,也能够成为一种启示,表明神圣之灵同样寓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任何人都可以去做瑜伽行者,但并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尘世生活的代表,揭示永恒奥秘的内在性。”
因陀罗由此得以摆脱苦恼,不再想出家当瑜伽行者了。现在,永恒已成为他内在的一部分——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认识到:我们自身即是永恒的显现。
这个名为《因陀罗的谦卑》的故事载于《梵转往世书》( Brahmavaivarta Purāṇa )。《梵转往世书》是古印度宗教经典文献,约成书于公元400年。印度神话最令人吃惊的一点是,它含纳了我们当前谈论的宇宙、恒星生命的各大周期,以及星系外的星系,宇宙的往来更替。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消解了当下时刻的重要性。
那么,有关原子弹炸毁宇宙之类的问题又当如何看待呢?可以这么认为:在当前的宇宙形成之前,曾经出现过无数个宇宙,每一个宇宙都被原子炸毁了。人与永恒合而为一,永恒既内在于人,也内在于万物。人们不会期待原子爆炸的到来,但也不必为它惶惶不可终日。
佛陀经受的巨大诱惑之一是色欲的诱惑,还有一种干扰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一个很好的冥想主题。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各式各样的诱惑与干扰,我们要在其中找到岿然不动的内在中心。这样,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生活下去。神话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这当然不是说人们应该放松对原子能研究的警惕。勇往直前,但要抱着游戏的心态——因为宇宙本就好似神的一场游戏。
雅利安祭祀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宇宙和人类心灵的幽微变动息息相关,这构成了一个三重类比:太阳对应眼睛,眼睛对应火;风对应呼吸,呼吸对应吹动火苗的微风,诸如此类。在这种祭祀中产生的能量被称为“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