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讲一讲19世纪英国著名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长篇小说《呼啸山庄》。
艾米莉·勃朗特出生于1818年,死于1848年,仅仅活了30岁,非常年轻。她是家里的老五,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家人住在英国北部约克郡山区。爸爸是个穷牧师,养6个孩子很不容易,只能让两个大的女儿去上寄宿学校,这种寄宿学校的条件非常差,吃不饱,老师又非常严苛,学生度日如年,只有贫苦家庭的孩子才会去上这样的学校。艾米莉的两个姐姐在寄宿学校染上伤寒,都死掉了。她们死之前请求父亲,再也不能把妹妹们送进这样的学校,所以后来的三个女儿去上了私人办的学校,情况变得好一些。这个家庭尽管贫穷,但精神生活方面却很富有,艾米莉的爸爸毕业于剑桥大学约翰学院,文学艺术的修养很深。他在家里教孩子们弹钢琴,学绘画,听音乐,读文学,还鼓励她们写作。这些人文艺术的东西表面看上去不实用,但它会给一个人的生命带来丰富的感受,给人性带来温馨的滋养,人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充满了生命的灵动。特别是写作,它让人从欣赏走向创作,激发了人的创造性,具有心灵解放的意义。这在勃朗特三姐妹的时代非常不容易,当时的女性作家极少,愿意写作的女性几乎没有,女人写作挣不到钱,写作几乎是一种没有回声的空喊。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20岁的时候写了几首诗,寄给当时的大诗人骚塞,请他指教。骚塞回信说,文学不是女人的事情,女性根本没有写诗的天赋。这不是骚塞一个人的傲慢,而是当时整个社会的流行观念。
十分难得的是,勃朗特三姐妹没有气馁,她们出去工作,去辛辛苦苦地当家庭教师,同时还坚持文学写作。1845年,三姐妹把自己写的诗歌汇集成一本书,自费印刷出版,结果总共只卖出去两本,还把仅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这看上去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对三姐妹的激励非常大。一个人的精神发展,需要不断的自我探索。一旦开了头,会让自己有一个新的发现、新的感觉,给心灵一种推动力。写了一本书虽然没挣什么钱,但是出版以后,看到内心的语言外化成了一本书,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在不写作的时候看不见,一旦写作,自己内心深处的梦想、记忆、愿望便都会调动起来了,人好像又重新活了一遍,生活本身又有了一种新的意义,这是平凡人生中的光荣时刻,而且往往会带来生命的转折。勃朗特三姐妹的诗歌出版后,她们激情不减,1846年姐妹三人约定,每个人写一本长篇小说,结果不到一年,三个人都写出来了。夏洛蒂写出了《教师》,艾米莉写出了《呼啸山庄》,安妮写出了《艾格尼斯·格雷》。三部小说都寄给了出版商,艾米莉和安妮的作品被接受了,而夏洛蒂的《教师》被退了回来。夏洛蒂并不沮丧,第二年重新开始,写出了传世名作《简·爱》,并受到文学界的高度评价。这一年是1847年,夏洛蒂31岁,艾米莉29岁,安妮27岁,正是人生的大好年华。然而厄运也就在她们的高光时刻蓦然降临,1848年,艾米莉因肺结核去世,1849年安妮也因为肺病去世;5年后,夏洛蒂因风寒去世,她是三姐妹中唯一结了婚的人,在结婚后的9个月,怀着身孕去世了。天才似乎总是不幸的,但她们的不幸中又有些幸运,她们都在短短的一生中,完成了自己最杰出的作品,给人类社会增添了精神的美好。
在这三姐妹当中,艾米莉长得最漂亮。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眼神灵光闪闪,有一种晶莹的力度,给人感觉很聪明,又有点儿忧郁和伤感。他们一家住在郊野,附近有大片的草地和沼泽。艾米莉喜欢一个人漫步,在荒野中感受自然的气息。她是一个感受极为丰富的女人,但并不轻易对人说,性格有些内敛。这形成了她独特的个性张力——内心里有蓬勃的万物生长,而外表又是那么文静。如何将这生命的涌动释出来?对一个独身女性来说,文学写作往往就是最好的生命呼吸。从人的普遍生存状况来看,每个人都有内心的热情和浪漫,但这些火焰般的感情和向往常常超出了现实可能性,于是人们就把这种情感悄悄地压制下去,用一些热烈的消费方式,把性情中的能量释放出去,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就变老了。人类社会总的来说是中庸的,能够最大限度地容纳人们的平庸化,而不大能接受超出常规的激情,所以,平凡的人生总是很安全的,每一天都给人平衡感。只有那些生命中有海浪般的感情、意志和欲望的人,才不甘于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消磨时光,必须找到一个生命的出口,表达出自己内在的呼声。艾米莉正是这样的人,她热爱大自然,贫穷反而给了她极简的生活方式,没有那些优渥生活的繁复细节,可以直接将自己的生命与大地融为一体。无拘无束的乡间漫步,给了她纯粹的诗情,她写了很多境象开阔的抒情诗,诗歌里面不是小情小调,而是高远的至情。例如她的短诗《忆》:
你冷吗,在地下,盖着厚厚的积雪
远离人世。在寒冷阴郁的墓里?
当你终于被隔绝一切的时间隔绝
唯一的爱人啊,我岂能忘了爱你?
如今我已孤单,但难道我的思念
不再徘徊在北方的海岸和山岗,
并歇息在遍地蕨叶和丛丛石楠
把你高尚的心永远覆盖的地方?
你在地下已冷,而十五个寒冬
已从棕色的山岗上融成了阳春;
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和哀痛,
那长相依的灵魂已经够得上忠贞!
我一生的幸福啊,都已和你合葬。
可是,当黄金色的日子消逝,
就连绝望也未能摧毁整个生活,
于是我学会了对生活的珍惜、支持,
靠其他来充实生活,而不靠欢乐。
我禁止我青春的灵魂对你渴望。
我抑制无用的激情迸发的泪滴,
一旦在那神圣的痛苦中沉醉,
叫我怎能在寻求这空虚的人世?
艾米莉的这首诗值得细细地读,因为她写得不但深情,而且广阔,悲欣交集,凝结着对生命的爱与痛。进入20世纪之后,世界文学界对艾米莉的诗歌评价越来越高,甚至被英国著名诗人马修称为“拜伦之后无人能比”的大师。所以,我们今天要读懂《呼啸山庄》,一定要先读艾米莉的诗歌,一定要知道,她是用写诗的心情来写小说。她一生写了193首诗,而仅仅写了《呼啸山庄》这一部小说。只有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呼啸山庄》为什么写得那么特别,那么无逻辑,那么波涛汹涌。
一般来说,爱情小说在写人的情感的时候,有一种道德的、文化的、政治的理性,比如《天仙配》里,七仙女和董永为什么会相爱呢?因为他们都有爱劳动的朴素品质,同时又很善良,能够互相温暖,相依为命,这构成了他们的爱情的合理性。但《呼啸山庄》完全不同,我们无法用一个理性的眼光去读这个长篇小说,这部小说里面的人物,无论是爱恨、欲望还是行为方式、生活选择,都让我们无法理解。主人公的性格深处都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这些特别的东西交互在一起,就不可遏止地产生了一连串悲剧命运。艾米莉为什么要这样写?她笔下的生活与命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可理喻?这些是我们阅读的时候要特别关注的地方。
小说一开始,艾米莉就给了读者强烈的窒息感。这种感觉来自小说空间的封闭性,所有的情节都发生在两个相邻的山庄:呼啸山庄与画眉山庄。这样的故事空间符合故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18世纪中后期,基本上在1757—1807年。这是英国工业革命逐渐展开的年代,社会生活开始出现分化,过去都是简单的农民,但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开始到纺织厂、煤矿工作,或者到城市里经商、打工;不过很多人还生活在小小的村落,过着与中世纪乡村差不多的日子。乡村生活不需要走远,人的活动范围很窄。欧洲中世纪的时候,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不超过25英里,大约等于38公里。如此狭小简单的生活,人的经验、观念都是很朴素很单一的。一辈子生活在其中的人,并不觉得窒息,反而很舒畅,就像鱼缸里的金鱼,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但从外部的眼光看,这种生存就太闭塞了,就像是一堵密不通风的铜墙铁壁。艾米莉和她的姐妹是有见识的女子,她们曾经为了筹办法语学校,一起去布鲁塞尔学习法语,还到伦敦等地与文学界交流,因此,艾米莉能够看到人的一个普遍的悲剧:狭窄。狭窄的生活造成人狭窄的性格、狭窄的理念、狭窄的感情、狭窄的愿望,使人们内心所有的美好都扭曲变形,变成毁灭性的能量。
《呼啸山庄》一开始就写得很有象征性,写出了这种狭隘不变的生存方式:“‘呼啸’在当地是个有特殊意义的词儿,形容描画在大自然逞威的日子里,这座山庄所承受的风啸雨吼。可不是,住在这儿,一年到头,清新凉爽的气流该是不愁的了吧。只消看一看宅子尽头的那几株萎靡不振、倾斜得厉害的枞树,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边倒的荆棘(它们好像伸出手来,乞求阳光的布施),也许你就能捉摸出从山边沿刮来的那一股北风的猛劲儿了。”这段描写表面上是写北风,实际上是写一种凝固的生存环境,写了不变的环境对人的固化。在这个只有北风的山庄里,人们就像那些枞树倾斜着生活,不可能有丰富茂盛的生命形态。我们可以把这种北风理解为生活的单一性,在单一性中生长的人,都只有一种单向的形态,都是“一边倒的荆棘”。假如这种倾斜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因素,打开了一个缺口,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呢?这种变化,是许多小说的开头,而带来这种变化的典型方式,是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外来者,这个外来者引起了系统的紊乱,改变了人们原来的生活轨迹。《呼啸山庄》的故事,也是从一个外来者——一个被带回来的流浪儿开始的,带回这个流浪儿的,是呼啸山庄的老主人恩肖。恩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在利物浦的街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流浪儿,一看到就放不下,非常怜悯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恩肖和这个孩子说话,孩子却像个哑巴一样几乎不回答。恩肖牵着这个孩子在利物浦的街上到处走,打听他的父母在哪儿,但是没有任何人能说清楚,于是恩肖先生就下决心把他带回呼啸山庄,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
按道理说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释放出来的是人性中伟大的同情心。但实际的情况却不是这么简单。恩肖把孩子带回去之后,给他取名“希斯克利夫”。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恩肖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叫做希斯克利夫,但不幸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恩肖先生给带回来的流浪儿又取了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心中怀念那个婴儿,是在疗治内心深处久远的悲伤。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这个善行也不能单纯用善良来解释,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内心的情感需求,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自己被打碎的、被刺痛的生活。所以这个善良背后又有一点自我的满足,是一种迂回的自爱。在小说中,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希斯克利夫为什么流浪,恩肖先生似乎也没有与这个孩子深入地交谈过,这成为一个谜。从大的历史背景看,利物浦在英格兰中部,是英国早期工业化的核心地带,在这个城市里面,有大量的异乡人聚集到这里寻找工作,人和人之间会发生复杂纷纭的交往,人的生活起伏性很大,在这样的城市中,被抛弃的流浪儿就会多一些,这些孩子无依无靠,游荡在城市的各种缝隙里。恩肖先生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去关心他的过去,只是带回来,当作自己的心理安慰,这样的“善良”必然难以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恩肖先生和希斯克利夫之间永远是施恩者和受恩者的关系,高贵者恒高贵,卑贱者恒卑贱。这对恩肖先生来说是沉浸在“善行”的幸福感中,但对希斯克利夫来说就是毁灭性的。他来到了一个庄园主的家庭,尽管备受主人的宠爱,但希斯克利夫的精神深处还是一个乞丐,他的心理世界与环境格格不入。他特别需要一个证明,确定自己高贵的身份。而这个强烈的心理动机,引起了整个呼啸山庄的意想不到的裂变。
引起裂变的直接原因,是恩肖先生对希斯克利夫的溺宠。他把这个孩子带回来之后,对他比对自己的儿女都要好,对希斯克利夫的一切要求都全力满足,这就引起了大儿子辛德雷的极大不满。辛德雷比希斯克利夫大六岁,正是从儿童向少年成长的敏感期,父亲对自己的无视,使他焦虑和愤懑,他的不满自然转移到对希斯克利夫的仇恨上,两个人变得水火不容。他们之间的恶意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小说里面写道:恩肖先生买了一对小马回来,把最健壮的那匹给了希斯克利夫。但这匹马后来摔了一跤,腿变瘸了,希斯克利夫立刻对辛德雷说:“你得把你的马儿换给我,我不要我自己那一匹了;要是你不肯的话,我就去告诉你爸爸,这星期来你揍了我三次,让他看看,我的手臂一直到肩头都是乌青。”辛德雷打了他一个耳刮子。希斯克利夫不还手,却仍然坚持“你还是马上换给我的好”。辛德雷拿起一个铁秤砣来威吓他,希斯克利夫丝毫不动,冷冷地说:“你扔吧,我还要向爸爸告发你,你夸口说,等他一死之后,你就要把我赶出大门,我倒想瞧瞧他会不会先把你当场赶出去。”辛德雷一怒之下把铁秤砣砸过去,正中希斯克利夫的胸口。看到他一头倒了下去,辛德雷大声喊:“把我这小马拿去吧,野小鬼,得了!我但愿它摔断你的脖子。骑了它到地狱去吧。你这个讨饭的恶霸,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一一骗了去。只是到那时候你可得把面目露给他看看,你这恶魔的小鬼。请你尝一下!我恨不得它踢破了你的脑壳才好呢!”
“把我父亲的东西全都一一骗了去!”——这句话特别严重。在18世纪的欧洲,乡村社会还是长子继承制,辛德雷原来是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即使希斯克利夫备受宠爱,但这个继承关系是不会改变的。因此,恩肖先生对希斯克利夫的宠爱,实际上给这个孩子制造了极大的忧患,一旦恩肖先生去世,辛德雷马上变成庄园主,而希斯克利夫将立刻回到奴仆地位。辛德雷当下遭受的“不公”,都会变成希斯克利夫未来的灾难。这一点难道恩肖先生不明白?恐怕他自己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
艾米莉写到这个地方,就触及了人生的一个很本质的问题:一个被固化的人,到底有多少情感的宽度和容量?在呼啸山庄这个沉重的小环境中,恩肖先生除了爱希斯克利夫,就不再具有对其他孩子的深情;辛德雷失去了父亲的专宠,立刻变成了一个仇恨满心的施暴者。希斯克利夫更尖利,他在自卑的笼罩下,只有极度依靠恩肖先生的无限度纵容,才能获得存在感。而他在被宠溺的过程中,没有一点点感恩的心情,因为对狭窄的人来说,感恩是一种极大的压力,只有把它当作理所当然,才能解脱自己。在这三个人的关系中,看不到人和人之间真正的爱,每个人都只能沉陷在狭窄的情感通道中,没有能力以更大的宽度去接纳他人的情感与尊严。
要打破这种单一性,需要对世界、对自然更广阔的体验和理解,每一天都不能停止循环,将新鲜的空气注入自己的生命。狭窄最大的假象是质朴,如同恩肖先生,看到流浪儿就难以舍下不管。但他的爱是儿童化的,更多的是自我满足。这在我们当代社会也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很多“爱情”看上去轰轰烈烈如火如焰,但仔细分辨,内核还是爱自己。美国哲学家弗洛姆分析过两种爱:幼稚的爱与成熟的爱。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成熟的爱反过来,“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如果一个人没有爱的能力,只有需要的渴望,那他怎么能够给予他人真实的温暖呢?《呼啸山庄》中的人物大部分处于这样的迷局中,岁月的轨迹越来越走向危机的深处,而危机的爆发,在恩肖的女儿凯瑟琳的爱情选择上,终于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