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到亚雷家干活不久,就被亚雷诱奸了。按照常见传统小说中的情节,一个少爷把一个丫鬟给玷污了,后面的命运大概率是丫鬟忍辱负重,抱着无可奈何的态度跟少爷生活下去。在底层的生活里委曲求全很常见,但苔丝不一样,她的自尊心极强,她不愿屈从于金钱和权贵,一个月后坚决离开了亚雷家,步行返回父母家。这是整个小说出现的第一个亮点,苔丝跟别的姑娘就是不一样,她显示出现代女性的独立性。苔丝内心里的顽强,不仅是一般姑娘的自尊,也是对真挚情感的维护。她绝不屈服于不爱的人,不羡慕亚雷的有钱有势,不肯通过委身于他来屈辱地换取物质的保障。她要用真心来生活,而不是把生活变成功利的计算。
糟糕的是,她回到家一个月后,发觉自己怀孕了。处境顿时恶化,她遭到了村庄里男女老少的嘲讽。更悲惨的是,孩子出生没几天就死掉了。短短几个月里,女性所有的厄运都向苔丝砸下来,使她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这个村庄无法再待下去,它是个伤心之地,也是个冰冷之地,苔丝决定去40公里之外的一个奶牛场做挤奶工,离开人们的议论纷纷,让自己获得一份清静。
苔丝敢于离开家乡,一个人背负着屈辱去奶牛场劳动,除了自尊,还有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对这个世界本来就不看好。苔丝知道,这个人间有很多的不合理,所以她能够面对艰难,在困境中仍然有自立的坚韧。从人性分析的角度看,悲观主义的人有强大的定力,乐观主义的人反而比较脆弱,因为两种人的期待值不一样。小说开始时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苔丝和弟弟亚伯拉罕夜里走在路上,亚伯拉罕问苔丝:“你说过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是这样吗?”苔丝说:“是的。”亚伯拉罕又问:“都跟我们的世界一样吗?”苔丝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有时候它们好像我们家树上的苹果一样,大多数是好的,润泽可爱,但有几个坏掉了。”亚伯拉罕马上追问:“我们住的这一颗星星是可爱的,还是坏的?”苔丝毫不迟疑地告诉弟弟:“是坏的。”从这段对话也可以看出,苔丝的性格中带有一点儿悲剧感,这给了她超出自身年龄的承受力。哈代的这段对话有很大的暗示性,它暗示了苔丝生活的世界是“坏的”,而苔丝后来的遭遇深刻证明了这个坏苹果一样的世界是多么扭曲。
小说就是这样结束了苔丝和亚雷的关系,但苔丝没有料到,她在奶牛场很快遇到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给了她极大的幸福,又给了她痛彻心扉的痛苦。这个男人就是26岁的牧师之子克莱尔。克莱尔和亚雷完全不同,他是牧师的儿子,有两个哥哥。19世纪的英国牧师收入水平差别很大,收入高不高关键是看他的教区有多少教徒,教徒多,捐款的人自然就多,教堂就相对富裕。克莱尔父亲的教堂挺大,教徒不少,收入属于中上等,可以衣食无忧。生活殷实的家庭,在文化、精神方面的投入相应会多一些,对孩子的教育也会丰富一些。我们经常看到:很穷的人忙着求生,生活逻辑很简单,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要翻身,生命像一柄长矛,非常有进取心,尖锐而清晰,但文化艺术上的宽度不够,对世界缺乏丰富的理解;而另外一种人,家境很不错,从小喜欢音乐、文学、美术,生活中有良好的艺术氛围,但生命的进取心比较弱,生活目标的集中度和稳定性都不够,基本上无法和前面那种非常有进取心的人进行社会竞争。克莱尔类似于后面这种人,他很关心人间正义,思考人的罪恶、道德与拯救问题,为了理解这些问题,他喜欢精神漫游,不愿意固定在父亲的宗教信仰中,更不愿意子承父业去当牧师。克莱尔的父亲打算把三个儿子都送到剑桥大学,然后都培养成牧师,希望后代有修养有信仰。克莱尔的抗拒让父亲很失望,失望之下也就没有把他送到剑桥大学去学习。不去上大学,反而给了克莱尔自由,他来到这个奶牛场,想要亲身感受贫苦劳工的艰辛,为自己今后办大农场做准备。
如此不同的克莱尔遇上了如此不同的苔丝,他一瞬间就觉得这个姑娘不一样,“真是大自然的一个水灵、纯洁的女儿!他好像在苔丝身上看到了某些自己熟悉的东西”。除了长得美,克莱尔敏感地发现这姑娘身上还有一种气质,一种深藏的顽强,一种生命的灵性。克莱尔心里默默地爱上了苔丝,而他的爱与亚雷完全不一样,是发自内心的,他想得很深远。真情的男子表达爱情都会很犹豫,不会只考虑自己爱不爱对方,同时还会考虑自己能不能给对方幸福。越踌躇就越难开口,只能一步一步地靠近,在真诚的行动中获得确信。
从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克莱尔和亚雷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亚雷花言巧语张嘴就来,像河边芦苇一样摇来摇去。他并不具备精神的深度和丰富度,只看到了一个“多么吊人胃口的姑娘”,情感的层次很浅。男性对女性的爱可以分成三个层级:第一层是爱上她的“漂亮”。漂亮是看得见的,人所共知、人人喜欢的,连追求精神恋爱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都喜欢。他写过一首情诗,大致是:我把苹果丢给你,如果你接受,就请收下;如果你不接受,也请你收下,想一想你的红颜,就像这苹果一样。这意思是说,你的美貌其实是很短暂的,就像苹果上面的这种鲜红,很快就没有了,年轻的姑娘,你可要珍惜我,机不可失。第二层是喜欢她的“美丽”。美丽和漂亮听起来差不多,实际上有质的差异。美丽的内涵比漂亮丰厚得多,除了外在的美,还有一种内在品质的光芒,让人感到她从内向外洋溢着美好。一个女性如果没有经历一定的人生淬炼,没有优良的人文修养,很难达到这种美丽的境界。第三层是爱上她的“好看”。什么叫好看?好看是一种感觉,更注重她的内质,即使她不漂亮,也让人感到特别美,“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的就是这种类型。“好看”超越了外貌和身体的逻辑,它是我们人类特有的一种心灵感应,眼睛看不见的美,心看见了。一个生动的例子是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1845年他33岁,遇上了39岁的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下肢瘫痪,形容枯槁,但布朗宁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因为伊丽莎白从小喜爱阅读古典文学,具有一种诗人气质。不幸的是,15岁时她从马上掉下来,把脊椎给摔伤了,之后就瘫痪在床,但还是坚持写诗。布朗宁从她苍白的脸色上感觉到了艺术的光辉,毅然向她求婚。结婚之后夫妻情深,伊丽莎白的身体越来越好,最后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再说回《苔丝》这部小说,很有意思的是,在奶牛场,除了苔丝,还有三个漂亮姑娘也喜欢上了克莱尔,但克莱尔只爱苔丝。那苔丝是怎么知道克莱尔爱上了自己呢?哈代描写了一个非常有创意的情节:7月里,一场大暴雨之后的清晨,苔丝与那三个姑娘去教堂。没想到在谷地里,小路被雨水淹没了。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克莱尔出现了,他说:“我抱你们走过这片水洼,每一个都抱过去。”这让每个姑娘都心潮澎湃,充满遐想,“因为激动而嘴唇发干”,一个又一个被他抱起来,像做梦似的。当苔丝最后一个被抱起来时,克莱尔对她说:“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干的四分之三,都是为了现在的四分之一呀!”苔丝回答他“不知道”,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的心意,克莱尔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哦,苔丝!”这一声呼唤让苔丝“面颊红得滚烫,无法正视克莱尔的眼睛”。三个姑娘看在眼里,终于明白了一切,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对苔丝说:“他最喜欢你——最最喜欢的是你!”
苔丝的人生故事来到这里,忽然一片明亮,合适的女人遇上了合适的男人,互相明白心意。按照现在年轻人的性格,毫不迟疑大胆走到一起,就能踏上幸福的大道。但我们不能忘记,这是一个英国19世纪的乡村故事,苔丝有一个那时女性最严重的隐私问题,就是和亚雷的往事。克莱尔能不能接受她的失贞?苔丝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克莱尔看出苔丝真心喜欢自己,所以他反复向苔丝表白,苔丝一个劲地拒绝他,但拒绝的时候眼睛里却写满了爱。这让克莱尔特别迷惑,这到底是为什么?这种困局只能发生在两个纯真的人身上。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苔丝决心对克莱尔隐瞒往事,那她绝不会如此苦恼;如果克莱尔是一个有复杂经历的人,他也不难猜想到苔丝难以开口的心事。
后来苔丝挡不住心里的激情,还是答应了克莱尔的求婚,但她还是有纠结:“但这是一件对他不公平的事,等他知道了真相也许会要了他的命!”于是苔丝决定,婚礼前无论如何要将不堪往事告诉克莱尔。这样做当然有很大的风险,苔丝的妈妈也来信叮嘱苔丝千万不要将过去的事告诉克莱尔:“没有哪个女人会这么傻的,尤其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而且根本不是你的错。”妈妈饱经风霜,深深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但苔丝终于还是亲口向克莱尔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这个关键情节发生在婚礼后的晚上,最幸福的时刻之前。苔丝和克莱尔难以入眠,手挽手到屋外散步。克莱尔喜不自禁,激动中向苔丝坦白了自己过去的一件荒唐事:前几年他心情迷茫,跑到伦敦,跟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厮混了48小时,但风流过后幡然醒悟,旋即回到严肃的生活中,后来就再也没有跟那个女人联系了。苔丝听到克莱尔如此坦诚,内心里蓦然涌出一股勇气,不但原谅了克莱尔,而且相信克莱尔也会原谅自己。于是她毫不迟疑,把与亚雷的往事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但苔丝绝对没有料到,克莱尔的反应是如此之大,“他的脸显得憔悴了”。苔丝惊恐地问他:“你不原谅我吗?”克莱尔用陌生的语调回答:“哦,苔丝,这个情况是不能说原谅不原谅的!以前的你是一个人,现在的你是另外一个人。我的上帝呀,遇上这么一种荒唐的——变戏法,怎么可以说原谅不原谅呀!”稍微冷静下来后,克莱尔说出了更冰凉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一直爱着的那个女人不是你。”苔丝急忙问:“那么是谁?”克莱尔说出了心里的绝望:“是你这个模样的另外一个女人。”听见克莱尔这么说,“苔丝意识到自己先前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克莱尔把她看作一个骗子了,一个伪装成清白的有罪的女人”。
从克莱尔的剧烈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到男性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思维路线:“不贞”的女人都是天性堕落,如果不能把一个完整的身体交给自己的丈夫,那就是本性的不洁。克莱尔不会想到,苔丝的所有苦难都和男人有直接关系:父亲强迫他去德伯家认亲,亚雷设计让她失身,克莱尔把她带到了婚姻里,却在最后时刻变成了陌生人。亚雷和克莱尔那么不同,亚雷垂涎苔丝的肉体,克莱尔能看到苔丝的精神美,但两个男人都逃不出身体的边界。克莱尔一旦知道苔丝不是一个处女,立刻将原因归结到苔丝本人和她的道德品质问题,而不是上层的堕落和下层的不幸。如果克莱尔能够看到当时英国社会普遍的不平等,看到底层人民的身不由己,看到贫苦农民的贫困处境,他就会从丰富的人类情感出发,理解苔丝的坎坷了。但克莱尔这个人总的来说还是太简单,他没有上过大学,生活经历长期局限在一个不太大的范围里面。外部的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在哪里,他其实也不太了解。尽管他也在努力地拓展生存体验,但对于世界的见识还是充满了主观的想象,苔丝这样的痛苦经历,是克莱尔难以理解的。我们常常说,单纯是一种优良的品质,但在这个时候,克莱尔的单纯限制了他对苔丝的心灵感应,掉入偏见的黑暗中。
克莱尔在这样的心情下,忽然从一块广告牌上看到一个信息:南美洲的巴西招募英国人去巴西创业,因为那时候巴西地广人稀,特别需要增加人口。克莱尔下决心去巴西,换一个大环境,改变自己的心境,用异邦风情调养受伤的心灵。但到了巴西以后,他的事业和生活都很不顺利,并没有开辟出自己的新天地。巴西的经济、文化发展还很落后,与欧洲相比,各方面都是半原始的状态,克莱尔每天都不顺心。然而不幸中有大幸,他在路途中遇到了一个男人,这个人彻底改变了克莱尔的世界观:“这人也是个英国人,也是想到巴西来经营农庄的,不过他来自英国的另一个地区。他们两人这时候都情绪低落,怀念家乡,说的都是体己话……克莱尔便将自己婚姻中所发生的那些事、那些忧愁告诉了他的同伴。这位同伴到过的国家和见过的民族都要比克莱尔多得多,见多识广,思想开明。因此,苔丝那偏离了社会常规的行为、那些囿于成见的人们看来是家庭生活中非常严重的事情,在他看来却完全可以理解,犹如整个地球表面并不规则,并非都是平原,也有高山和低谷。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与克莱尔大不相同,认为苔丝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成为一个好妻子,还明白地对克莱尔说,他离开苔丝到巴西来是错误的。第二天,他们两人遇上一阵雷雨,淋得浑身透湿。克莱尔的同伴发烧病倒,在那个周末就去世了。克莱尔为安葬他耽搁了几个小时,然后继续上路。克莱尔对于这位见解通达的陌生同伴除开他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之外什么也不了解,然而,由于他的去世,他随意说说的那几句话却变得十分崇高,对克莱尔所产生的影响比哲学家们论述详尽的伦理学著作的影响都深刻。与这位胸襟开阔的同伴相对照,克莱尔觉得自己气量褊狭,不禁心中羞愧。他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观点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他以前一直是贬抑基督教精神并崇尚希腊文明的,而在希腊人看来,迫于暴力的屈服不能被认为一定就该遭受鄙视。那么毫无疑问,要是他真正赞成希腊人的这一观点,他也许就会认为,憎恶失身女子这种态度至少不是不可修改的,只要这女子的失身是因为受了别人的欺骗。想到这里克莱尔悔恨不已。”
故事到这里又出现了转机:克莱尔的内心拓展了,他完全接受了苔丝的一切,要回国找苔丝了。苔丝能不能接受他呢?这又是一个极大的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