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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非虚构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些思考

文学必须是虚构的吗?虚构的儿童文学,能代表儿童文学创作的全部吗?儿童文学阅读,能够取代童年时代的其他阅读吗?我们有没有在一味强调儿童文学阅读的重要性的同时,也无限夸大了它的重要性,因而让童年时代的其他阅读变得可有可无和十分薄弱?

这是我近几年来一直感到困惑,也经常在反思的一些问题。我的观点可以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说明:好的儿童文学,就像新鲜的水果,美味可口,也富有营养,应该让孩子们多吃。但是,一个孩子的成长,仅仅吃水果是不够的,还需要一些牛奶、面包、米饭、鸡蛋、鱼肉和粗粮,尤其是需要经常吃一些坚果,这样,孩子的营养才能丰富和均衡。

什么是童年阅读中的“坚果”?我认为,一些真实的、非虚构的儿童文学作品,例如科学家传记故事,历史、地理、自然、博物、艺术等方面的人文故事,人类历史上的杰出人物,特别是英雄和英模人物的传记故事,还有人类的一些重大的科学成果背后的故事,一些非凡的文明创举故事……像这些题材的儿童文学,就是“坚果”。我的观点是:成长需要水果,更需要坚果。

一位负责任的儿童文学作家,应该成为儿童心灵成长的“高级营养师”,成为“儿童精神营养搭配专家”。不仅要培养孩子们“相信童话”的情怀,同时也要培养孩子们敢于“怀疑童话、质疑童话”的精神。要知道,世界并不全是玫瑰色的,童话也解决不了一切问题,有时候还必须依靠理性、智慧和健全的心智来解决现实问题。

我去德国访问的时候,一位作家朋友雷纳·科特先生告诉我,德国的家庭给孩子准备的童年书籍,最多的不是虚构类的,而是以非虚构的科普书、历史地理书和人物传记类居多。

我在做童书出版的那些年里,曾主持出版了一套从德国引进的大型少儿百科知识类读物《什么是什么》( WAS IST WAS )。大约有200本,我自己参与审稿和文字润色的,就有120本。每一本书的审稿过程,也为我打开了广阔的阅读视野。几乎每个德国人甚至欧洲人,都知道 WAS IST WAS ,就像中国的孩子一定知道《十万个为什么》一样。德国有一家权威的市场调查机构发布过一项综合调查结论,其中说到,每一个德国家庭至少有一本 WAS IST WAS 。这套丛书伴随了德国三代人的成长,被认为是最可信赖的百科知识载体,也是德国每个家庭里孩子的小书房必备书,甚至许多记者在工作时也会借助这套书来获取他们所需要的专题方面的资料。喜欢为孩子们买书的家长,在书店翻开这套书时,也会很自然地回忆起他们各自的童年。

德国有一档家喻户晓的电视节目,叫《谁想挑战百万富翁》,参赛者只要能正确回答主持人提出的16个问题,就能获得10万欧元的奖金。有一个女孩竟然成了获胜者,当被问到她是怎么了解到这么多奇妙的问题的答案时,她说:“ WAS IST WAS !”德国媒体这样描述这套书:“每一册48页的书里,都为孩子们诠释了一个完整的知识和理性的王国。”

这套书的创意者,是一位名叫拉格纳尔·泰斯勒夫的老人,出版《什么是什么》的这家出版社(TESSLOFF)就是他创办,并以他的姓氏命名的,他也被尊称为德国“科普读物之父”。媒体请他为青少年的阅读给一点建议时,他说:“我认为他们不需要任何建议。他们只要一直拥有强烈的好奇心,然后去读一些合适的和优质的书,就可以了。”同时,他也不无幽默而自信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首先指的是哪一套书,对吧?”

令我惊讶和感动的是,这套书是由德国100多位科学家、博物馆馆长、动物学家、火山专家、科学记者、野外考察专家、考古学家、航海家、人类史前研究专家等各方面的专家、学者和儿童文学作家、科普作家参与创作的,内容包罗万象。我的那位德国朋友雷纳·科特先生是一位科学作家,他为这套丛书写了二十几本。

他告诉我,他写了其中一本讲火山的书,自己亲自勘探了世界上的几十座火山,变成了一个火山专家。他受邀到过中国不少城市,在一些中小学里为孩子们做科普讲座。每次来中国给孩子们做讲座,他都会带着一个大号的行李箱,里面装满了他事先准备好的各种用来做小实验的器材。

科特先生很爱中国,也是一位中国文化的热爱者。他常年居住在德国美丽的小城海德堡。在那里,他依靠自己的版税收入,慢慢建起了一个小小的个人科学实验室和一个小植物园。他告诉我,他这样做,是为了能更好、更精准地观察植物和昆虫,更严谨地创作科普童书。有一年,他专程来到湖北,要去一趟当阳市境内的玉泉山区。我说:“我已经在湖北生活了30年,也不曾去过那里,您要去那里干什么呢?”他笑眯眯地说:“去那里探宝,寻找一座古老的铁塔。”

他告诉我,那是一座修建于11世纪(北宋年间)的棱金铁塔,也是中国现存最高、最重和保存最完好的铁塔。原来,他正在写一本世界钢铁史方面的科普书,这座铁塔是世界钢铁史上的一个“有趣的故事”。由此可见,他对自己所喜欢的工作是多么投入和痴迷。作为作家同行,他这种认真、严谨的专业精神,深深感动了我。他告诉我,德国科普作家为青少年们写书,一般都会亲眼去看和亲临现场,获得第一手资料,包括图片。

我举上面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在童年阅读世界里,除了虚构的儿童文学,比如一直占着优势位置的童话和小说,还应该有自然、科技、科学、历史、运动、考古、文化、艺术、生活、医学、建筑、民俗、博物等无限多的“硬核”题材,需要我们去发现、了解、表现和书写,也更需要孩子们去阅读。成长和学习源于好奇心。阅读的品类越丰富,孩子们的好奇心就会越强烈,童年视野就会越加开阔和高远,他们的“精神骨骼”,他们的理性世界,才能变得更为丰富、发达、健全和强大。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思考,我近年来,一直对科学和科学家题材有着强烈的创作兴趣。我在这方面的创作实践不少。一是用图画书的形式,为低年龄段的小读者创作了关于屠呦呦、李四光、钱学森、郭永怀、邓稼先、华罗庚、陈景润、黄旭华、袁隆平、黄大年10位科学家的故事,这套书正在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以下简称“中少社”)陆续出版;二是用每本五六万字的篇幅,为小学中高年级的小读者,创作了钱学森、华罗庚、屠呦呦、李四光、黄旭华、朱光亚、林俊德等不同领域里的科学家的传记故事,还有叶圣陶、冰心、陈伯吹、新美南吉、盖达尔等文学家的传记故事,以及马可·波罗、肖邦、贝多芬等杰出人物的传记故事;三是为更高年级的少年读者创作了10万字以上的纪实风格的长篇小说,如《罗布泊的孩子》《追寻》。作家的创作诱因多半是来自内心的驱动,但有时也会由外部条件促成。我不是科普作家,不是理科专业出身,也没有科普创作的经验,但这不妨碍我写非虚构的科学家故事和人文故事。中外科学家、文学艺术家和中华民族的英雄们,构成了“人类群星闪耀”的伟大而灿烂的景象,这种景象应该用文学的语言来追寻和描述给我们的青少年读者。

为什么会如此热衷于儿童文学的非虚构创作呢?有小读者问过我:“你为什么不去写虚构的小说和童话故事,而写这样一些真实的人物故事呢?”《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的记者尹琨也问过我:“你认为这些‘硬核’的题材是不是儿童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这些问题问得很好。这些问题,也跟近些年来我对有关中国儿童阅读的观察与思考有关。大家有目共睹,这些年来,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儿童阅读推广人、家长和老师,给孩子们推荐了很多很多的儿童文学书,可以说,儿童文学阅读已经被推广到了铺天盖地,连阅读推广人自己都感到了厌倦,连小学生们都感到了“油腻”的程度。当然,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多少带有一点“欺骗性”的“策略”,就是无限夸大了儿童文学的作用,好像儿童文学能解决童年的一切问题,童话和图画书能解决成长的一切问题一样。

但是我发现,当孩子们的儿童文学阅读量越来越大,家长和老师们的推荐也往往总是偏重于儿童文学读物的时候,问题就来了。什么问题呢?就是我们的阅读范围、阅读视野、阅读口味,越来越狭窄、单调和浅显化了。水果越来越多,甚至取代了其他一切营养和食物。我们从各种阅读推荐书单中可以看到,除了大量的虚构小说、童话这些儿童文学,很少能见到科学故事、历史故事、哲学故事、地理故事、英雄人物故事、艺术故事、航天故事、博物馆故事、各类人物传记等等。我还观察到一个现象: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写作文,如果写一个幻想故事、虚构故事,大家都可以发挥想象力,天马行空地写得肆无忌惮。可是如果要他们用写实的文笔,精确地去描述一个真实的、准确的、符合事理的具有逻辑性、经得起推敲的现实故事,大部分孩子就不一定能写得好。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想,原因之一,就是孩子们的阅读面太单一、太狭窄了。他们读了太多的文学作品,头脑里可能充满了虚无缥缈的、幻想与想象的东西,但是对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缺少关注、发现、思索和精准地去描述它、把握它的能力。也就是说,他们的能力太情绪化、太文学化了,思辨能力和理性的、逻辑性的分析能力不够。这样一来,就会导致我们很多同学,非常脆弱和情绪化,缺少应该具备的理性、智慧和力量。更有极端的例子,就是小小年纪,经受不住任何压力,动不动就有轻生的念头和举动。“精神骨骼”发育得不健全,内心不够强大,能说与童年的阅读、童年的精神成长一点关系没有吗?阅读的营养不够丰富和均衡,吃的水果太多,坚果太少,至少会得糖尿病或者骨骼不坚硬吧?

也因此,在创作这类非虚构的儿童文学作品时,我也总是提醒自己:我要写的,不但是一本讲述科学家故事的书,更应该是一本能给少年朋友们带来启迪、力量和温暖的励志之书,我希望我的每一本书,都是“科学励志书”,是内容结实和真实的“人文励志故事”。

以我自己的成长经历为例。我的贫寒的高中时代,正是既没有钱买书,也没有多少书可读的年代。我曾跟一位同学借阅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版的《居里夫人传》。这本传记文笔清新生动,在那个年代里,对我这个乡村少年也起到了真真切切的励志作用。后来又读到了叶君健先生写的一本薄薄的传记故事《鞋匠的儿子》,写的是童话家安徒生一生的经历,同样是一本很励志的小书。正是因为读了《居里夫人传》和《鞋匠的儿子》这样的传记故事,我最早体会到了科学家故事、名人故事能够感动心灵、励人心志、润泽成长的价值,这似乎也在有意无意中为我埋下了日后去创作传记故事的种子。

一个有责任感、有情怀的儿童文学作家,决不能利用孩子们尚未健全的阅读心智,一味投其所好,去简单地满足他们的口味。小孩子都喜欢吃麦当劳、肯德基,但没有一个家长愿意天天给孩子吃这种快餐。实际上,正如惠特曼的诗歌里所歌唱的,一个孩子往前走着,你给他玫瑰和光明,长大后他心里就有玫瑰和光明;你给他杂草和阴影,长大后他心里就会塞满杂草和阴影。你天天给他吃水果,吃不到坚果,他长大后就可能得糖尿病和软骨症。

当然,非虚构的儿童文学,也不能止于仅仅把“科普知识”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小读者。这些知识性的信息其实很容易获得。我希望自己的书,能让小读者感到一种开阔、明朗的情怀,感受到对自然天地的敬畏感,能获得理性、智慧、精确的观察与独立的判断能力,获得身体骨骼和精神骨骼都应该具有的力量。

以我写屠呦呦的故事为例。屠呦呦的故事应该怎么写呢?我给自己梳理的一条创作思路是:第一,作为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屠呦呦的故事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内为人知晓,我们当然也应该给孩子们讲述这个伟大的医学发现故事,因为任何科学发现故事里,都蕴藏着人类共有的科学探索精神和励志意义。在很多科学家身上,有一些非常突出的“精神的光芒”和优异的“科学素质”,例如家国情怀、追求理想、不怕失败、锲而不舍、好奇、专注、忘我、坚忍不拔等等。这些素质,在屠呦呦身上也能看到。这些正面的和正能量的东西,当然也是无形中的“选择标准”。第二,屠呦呦从神奇的小草里发现了青蒿素,既是一个科学发现故事,也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故事。因为从远古的“神农尝百草”,到7世纪唐朝时期的“药王”孙思邈,再到16世纪明代的“药圣”、《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直至屠呦呦,这几位医药大师的故事,贯穿着中华传统文化,荡漾着一种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第三,“中国草药”也是一代代中国人童年时代又苦涩又快乐的记忆。就我个人经历来说,小时候在乡村长大,童年和少年时代很少用西药,只要生了病,几乎全是靠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从山野采来的草药治好的,所以我对草药也有很深的感恩之情,因此在写这个故事时,字里行间就很自然地带有一种温暖的敬畏自然、感恩大地的感情,这就是“情怀”,甚至是“家国情怀”的一种体现。

来自英国的学者C.P.斯诺有一个观点,他在《两种文化》一书里说到,人类的两种文化的代表,一种是文学家,另一种是科学家。可是长期以来,二者之间存在着互不理解的鸿沟,有时甚至还互相排斥和憎恨。其中的原因就是互相之间缺乏了解和沟通,长此以往,两种文化各执一端,日益疏远分化,结果只能给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带来损失。所以斯诺呼吁:文学家和科学家应该“合作”,两种文化应该“融合”。只有这样,人类的文明才有可能是完整、完美和健全的。实际上,当下中国儿童们面对的阅读环境,显而易见也存在着斯诺所说的“两种文化”的疏远、排斥与隔膜,尤其是优秀的、美丽的、文学性的非虚构作品,包括国家近几年大力提倡的“主题出版”读物的单一与缺失,自然也为孩子们的视界和进步带来损伤与局限。

很多杰出的人物,无论是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还是英雄人物,都像是闪亮的星座,他们是人类的群星,在照耀着我们,指引着我们,也引起我们的敬仰、向往、梦想和渴望。所以我想象着,孩子们在阅读我写的这些非虚构的科学家故事和人文故事时,也就是在仰望人类的群星闪耀的时刻。

2019年9月19日,云南临沧 q1U+xlsIAL77nl2YNwwP51eYDTCo1VN4K/W57iwJ78MUX6kVJv14ZkfQEQUFrmf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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