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刚被猫领进来的这个男人,看着有些眼熟,我又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听一位朋友讲,你这家店挺厉害的。”他趾高气扬地说道。
哼,我一不做广告,二不抛头露面四处招摇,店铺经营得好,靠的就是口耳相传,当然厉害。
我抱着双臂,端坐在桌上,不吭声,与他四目相对。
“这个……”他大概知道在我面前摆架子是没用的,毕竟他是有所求才来到我的店里的。于是,他放低了声音说:“最近,我总是觉得心里有所牵挂,想来想去,又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不知道自己在牵挂些什么。”
哦——
很明显,是他身体里某个和“牵挂”有关的词语生锈了。
“究竟是哪个词语呢?我可是个诗人,和你差不多,天天都和词语打交道。”他仍旧一副傲慢的模样斜着眼睛对我说。
那又怎么样?编撰词典的人、语言学家、作家,这些人每天都和词语打交道,照样时常忘词、掉词。
要找出是哪个词语生锈了,不容易,得借助点手段。
“说一组让你感动的词吧。”我敲敲桌子,用老师教导学生一样的口吻对他说。
“小河、蜻蜓、油菜地、麦田、炊烟、姐姐、母亲……”他一个词接一个词地说。
不愧是诗人,听听这些词语多美妙啊!像豆娘,像蝴蝶,像蜻蜓,它们好似长着一对对可爱的小翅膀,轻轻地飞来,直往人心里扑。我托起腮,沉浸在这些词语中,恍惚看到了一个男孩奔跑在大地上。
“山坡,鱼,父……父……父亲……”
“停!”我惊醒过来,忙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唉,多么重要的一个词,他居然让它生锈了。
他脸涨得通红,完全没了刚进门时的那副傲慢模样。
我拿来一个细长的玻璃瓶,对准他的嘴巴。
“重新说一遍刚才的词语,让它从你嘴里钻出来。”
“说完后呢?”他狐疑地问。
“我得根据它生锈的程度,对它进行抛光处理。”我摸着胡须摇头晃脑道。
“父亲”这个词语,像一条细细长长的线,钻进了瓶子里。猫拿来一盏油灯,我对准焰心细看——好家伙,这个词语不但锈迹斑斑,还破损了一些,像是和谁打过架一样,带着仍未愈合的伤痕。
不过,这么多年来,像这样的词语,我也没少见。父亲啊,母亲啊,哥哥姐姐啊,好似都和那个“我”争斗过。有的和解了,慢慢愈合,恢复如新;有的却始终残损着,无法治愈。
“得先修理它,再进行抛光。”我指着瓶中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词语道。
“好。”他同意了。
这对我后续的工作很关键。
“猫,带他去静室。”我对着猫大声喊。趴在桌子边懒洋洋的猫,不满地对着我喵了一声,跳下桌子,带他去了后院的静室。
“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着瓶子里的家伙,和它聊聊吧,聊什么都可以,好的坏的,只要你愿意,聊得越彻底越好。”我跟过去叮嘱。
“就这些?”
哼,他以为和一个破损的词语聊天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聊吧,聊完再出来。”我毫不客气地说,随后嘭的一声将他关在了里面。
我喝着茶,和猫闲坐在店门口晒晒太阳,下下棋,讨论了大半天什么口味的鸡肉最好吃,又回屋去睡了一大觉,直到傍晚醒来,才听到静室的门吱呀一声响。
他出来了。
诗人显得很平静。瓶子里那个和他聊过的词语,原本瘦瘦瘪瘪、灰溜溜的。此时,它好像变胖了,并且它的颜色变得有一些微红,但是这还不够。
还得继续对它进行抛光。
“捧着它,就像捧着一块宝石一样。”我将瓶子放在他的手掌心里。
“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好好感受它。”他很听话地照做了。
书架上,所有的字词,都顺着时间从远古而来,饱含每一个呼喊过它们的人的气息。是所有人美好的情感,造就了一个又一个独特的词语。它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成了瓶子里的模样。
不用我叮嘱,它会和他交流,唤起他对它原始的美好记忆。那份记忆,是所有人的,也有他父亲的那份。
好啦,现在明白该如何对词语进行抛光了吧?其实,就是静下心来和词语好好交流。瞧,瓶里的“父亲”,变得明亮了,它颜色绯红,开始躁动不安,似乎要夺瓶而出,循着来到这里时的路,回去了。
我揭开瓶盖。
“父亲”这个词语朝他扑过去。他仰面朝地板躺下去,呵呵地笑了,像是一个淘气的小男孩。
“我得马上去给我的父亲打一个电话,从他反对我退学写诗成为诗人起,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他羞涩地讲。
月亮出来了,我仍然没想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是在一本诗集的作者署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