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山城的春意总是比内地要晚来一些。
四月三日,一直静悄悄的柳芽一夜间全都吐出了新绿。
四月五日,一睁开眼睛,窗外樱花如云似锦。
七日晨,杏花冲天而放。
瑛姑日日入睡前都要趴在窗前看一会儿满院的植物——满院的花树与果树。譬如四月四日晚,太阳落山了,满树的樱桃花苞都憋不住了,使着吃奶的劲儿往外冒,可造物主自有主意,任凭你如何渴望,如何期待,时候不到,这枝枝繁盛的樱桃树,愣是一朵花也开不出来。可翌日清晨,太阳才刚刚露了个脸,瑛姑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就看到一层层浓烟厚雪似的樱花已开遍了枝头,染白了旷野,堆出了远山。
人类的想象力在自然界面前何其渺小。樱花携着命运的旨意一夜袭来,村子里头脑正常的人都想不明白,为何只隔着一夜,樱花竟就如此整齐统一地绽放了?这样神秘的追问,脑子有问题的瑛姑就更琢磨不通了。正常人也不会多想,他们自甘臣服于老天怜悯而甜美的馈赠,这密如繁星的樱花,预示着一个丰收季节的到来。
这一带的人都种樱树,这种樱树的花,不似邻国日本那些花色繁复的观赏樱,它们只有一层淡白的、孱弱的、瘦小的五片花瓣,二三十根顶着金黄花蜜的细蕊藏于其中,平添了几分素雅与恬淡。它们总是五六朵挤在一处盛开着,不至于太过清冷,但一枝树丫上七八簇连在一起,又格外繁盛了。它们的花期甚短,也就十几天,一场春雨过后,便只能在树下的水洼里见到片片落樱的影子,树枝上,青油油的樱桃小果儿早已冒出了头。
到了五月的第二个周,瑛姑家的小樱桃就先红了。她家的樱树占了好地界儿,在昆嵛山南侧的余脉里,阳光雨露尽得恩惠。
天刚刚有了点儿亮色,瑛姑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穿好衣服,她推着小推车,里面有两筐子小樱桃,一颗颗只有小拇指肚那么大,水盈盈亮晶晶地在朝阳下闪着光泽,红玛瑙似的。她越看它们越觉得可爱,恨不得一个个都搂在怀里。祝长生嘴里还扒拉着米饭,眼神却追随着瑛姑:“你别急,等老周婆来了你们再一起走。”
瑛姑胖胖的脸蛋儿上多了一抹娇羞和焦急,她抻长了脖子看着院外,心想老周婆怎么还没有来。
不一会儿,院门口便起了喊声:“瑛姑,走了瑛姑!咱们早点儿去占个好地方。”
瑛姑推着小推车,祝长生随在瑛姑身后,只送她到了门口,他向门外的妇人道:“老周婆,俺且得收拾一会儿,瑛姑今天就得麻烦你了。”
老周婆眯着单薄的眼皮,干瘪瘪的嘴巴略略抬起了笑:“你放心吧,得亏有瑛姑跟俺做伴儿。”
老周婆比瑛姑年长不了几岁,都是年过六十的人了,她枯枯燥燥的头发已全花白,黝黑清瘦的脸皮包着骨头,没有一丝赘肉。相比之下,瑛姑却仍是通红饱满的脸颊,宛若待放的樱苞。
祝长生站在院门口目送这一双老妇的背影,直至她们拐了弯儿,他才转过身来往院子里走。他不小心碰到了一枝斜茎,几颗小樱桃就窸窸窣窣地全掉在地上了,祝长生心里不免感慨:这樱桃和他们的命一样,轻微的触碰就会有一道道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