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刚作于2020年的《舞台3号:城堡》,是一件宽6米、高2.6米的三联画。
观看这样一件作品,我们从印刷画册或电脑屏幕瞧见的都是假象。道理很简单:这两种平面媒介,不管它们色彩还原有多么精准,显示分辨率有多高,都无法复制出一个观者站在画室或展厅空间内,用自己的身体移动和目光扫视来体会作品的状态。
我有意选择了“体会”一词,是想强调,如果试图看见和阐释这件作品,观者的身体,或者说他/她的肉身性主体投射,是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因素。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动作,站在这件作品前,用什么样的观看方式,去面对画框中的造型空间呈现,可能会影响观者对它的解读。
当然,不是任何一个观者,都有机会亲身站在作品前,体会张晓刚画面空间呈现的方式,就正如无数谈论凡·艾克兄弟《神秘羔羊崇拜》(1432)的人们,并不一定能亲身在比利时根特的圣·巴夫(Cathedral Saint Bavo)教堂里,体认原作一样。
事实上,即便是欧洲不同时代的观者,也会因为这件作品奇迹般的命运,而以不同的方式看见它。通常,我们在艺术读物中看到这件作品时,或者当人们谈论它时,也许会因为《神秘羔羊崇拜》这个命名,将眼光聚焦于图一这个画面。不过,它在圣·巴夫教堂里的展示方式,会呈现出另一种空间形态:这是一个集合了12件绘画作品的整体构成,完整展示应该是图二的样子,《神秘羔羊崇拜》只是《根特祭坛画》其中的一幅。至于《根特祭坛画》的整体构成在教堂里的空间位置,则可能是图三所描绘的状态。更有甚者,因为这件作品包含的12幅油画,被镶嵌于用铰链扣接、可以折叠的木质画框中,它的展示和观看方式,在不同环境下还有可能不同。
我在这里之所以提示这一点,是想说明,当我们阐释一件艺术作品的空间时,观者的身位、他们投向作品的目光,与艺术家的创造意图相比,同样有值得重视和探讨的内容。更进一步讲,即便面对印刷品或电脑,以及手机显示屏幕,一个理想的观者,也应该竭力想象和体会他面对作品时的空间感。
图一
图二
图三
凡·艾克,《根特祭坛画》,350cm×461cm,1432
只有这样,作品的画面空间与观者的观看空间相互交叉的动能,才可能发生。
绘画艺术的发展历史,其实也是绘画空间演变的历史。 曾经的绘画,是不可移动建筑空间的一部分:壁画、屏风画、马赛克、墓室画、祭坛画……中外艺术考古所发现的作品,构成了一个可以清晰看见的发展链条。同时,绘画也是可移动空间的一部分,比如在陶瓶和瓷盘上,在卷轴和书籍上,在扇面甚至鼻烟壶上……我们今天所说的绘画,则是从这些空间存在方式中逐渐分离出来,最终演变成可框定、可移动、可悬挂放置、可交换的艺术品,也就是所谓“架上绘画”。
我们已经无法确认,《庄子》里所说的宋国画师,是在什么媒介上和空间里作画。但以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文物为例证,可以肯定帛画作品在汉代就已经存在。只是,我们很难重建这种帛画在当时的展示方式,也无法确认人们的观看方式。南北朝时期的卷轴画和隋唐时期的青绿山水,以其横幅和立幅的构成,暗示它们的展示空间和观看空间已经定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绘画作品,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架上性”。绢的材质和尺幅、装裱边缘的存在,既给画家构图提供条件,也规定了观者看见的物像边缘。
杜堇,《十八学士图》,134.2cm×78.6cm,约15世纪
就像柯律格(C. Clunas)在《谁在看中国画》一书中所揭示的那样,横幅或立幅中国绘画的观看方式,在宋元和明朝时期一些作品中得以记录。 杜堇的《十八学士图》(约1500)中,既有相对固定的山水屏风,也有可以移动、由童子举手展示的立幅卷轴。雅士们则围坐在桌边,将视线一起投向了那件被悬挂在木杆上的作品。
我们可以把这样的观看方式,逆向追溯至隋唐时代,甚至更久远时代的观看空间,想象那时的宫廷或文人厅堂和花园,想象手执卷轴展开画面空间的状态。我们也可以把这个场景,延续至今天中国的公共和私密空间。无论是“中国画”,还是张晓刚等当代艺术家的绘画作品,都有可能存在于这种观画状态之中,以其物理性存在影响甚至规定观者观看的肉身性行为。
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绘画的矩形或圆形画框登场,所谓架上绘画,终于从壁画、书籍插画和祭坛画等空间形式中剥离 [1] 。如果说,凡·艾克兄弟的《根特祭坛画》还在空间构建里保留了中世纪绘画的某些特质,其中的《神秘羔羊崇拜》预示了后来的画框空间的话,那么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约1487)被挂到美第奇家族的别墅墙上,则宣告了独立画框规定的物像空间正式诞生,并从此成为欧洲绘画的主流。
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278.5cm×172.5cm,1485
在这样的作品中,艺术家和观者之间形成视觉约定:画家的视线就是观者的视线,艺术家规定了空间的呈现方式,也规定了观者的观看方式。反过来看,观者的视觉要求,比如波提切利赞助者的别墅墙面空间尺寸和空间形态,也规定了艺术家对画框空间的选择,以及对画面构图的设计。直到现代主义兴起,画框空间的这种一致性被马奈《女神游乐厅的吧台》之类的作品突破,才开始让观者的目光游移,视线混乱。
我们回到张晓刚的《舞台3号:城堡》。
张晓刚,《舞台3号:城堡》局部,布面油画260cm×600cm,2020
在画幅里,我们可以看见实在的视觉图景:骑马的男子、穿短袖衫的狗头人身、灰色的异形容器、远景中黄色的建筑物,等等。它们既是物自身的像,被艺术家选择性模仿后,摆布于画面之中;也是一种超现实图景,因为它们并不出现在一个可以被认证的真实环境里,相互的位置也没有空间逻辑关系。比如,那面反射出军绿色大衣的椭圆镜子,就被放置于一个不知何处的空间里。虽然它脚架的明暗和高光以及投影,暗示了镜子的实在体积,但我们明确知道,在现实中,它不会这样出现在这个空间。就构图关系来看,它与周遭事物和环境格格不入。
镜子物像的这一细节,与画面整体呼应,最终用一种画面物理空间,置换了现实物理空间,并开启了一个观者可以参与其中的观看物理空间。在这里,艺术家的物像创造和观者的审视相遇,引发观看的连锁反应。
当我在电脑屏幕前,看着这件作品敲下文字时,我愿意把自己置身于虚拟的观看物理环境之中,想象自己在6米宽的画幅前,左右移动脚步,上下扫描目光,或聚焦居于离地1.8米处的细节,或远离画面十余米,以便把画面整体效果收纳眼底……只有在这样的想象空间里,我才能更有效地去分辨画中物像对现实物像的转喻,或者更有效地去思索画中物像隐喻的各种可能。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张晓刚绘画作品中对空间的呈现,相对于20世纪80年代有了一些改变。
张晓刚,《阴阳交替》,布面油画,98cm×84.5cm,1988
张晓刚,《血缘—家庭:全家福1号》,布面油画,150cm×180cm,1994
《阴阳交替》(1988)和《血缘—家庭:全家福1号》(1994),都可以被大致归类为人物肖像画。在《阴阳交替》中,人像和物像没有明暗造型手法渲染出来的强烈体积感,用技术性话语来说,就是画面没有强调正空间和负空间的差异。实在和空虚对比造成的三维视错觉,以及包围物像的空气感,无法在作品里被看见。换言之,画面空间不是对实在空间的再现,空间在一定程度上被平面化了。
《血缘—家庭:全家福1号》则不同。一家三口的物像,被放置于画面中央,光线和明暗使得他们具有了三维视错觉,体积感得以凸显。正因为体积感存在,这些物像成为观者看见的正空间。与正空间相对的负空间,则是空旷无物的背景:观者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一些色彩和笔触晕染效果。虽然在这件作品中,我们依然无法看到对实在空间的完整再现,但它却在暗示,画面空间与实在空间比较接近。
这也许是艺术家试图达到的一种效果。有批评家和研究者多次指出,张晓刚的“大家庭”系列,是对过去时代家庭老照片的戏拟。
如果把这些批评家和研究者作为一类观者代表,我们或许可以说,他们看见了戏拟的某种独特审美。摄影的最初追求,在于达到和超越绘画的再现效果,无限逼真地复制实在空间,照片中的物像,被看作是现实物像的真实映射,所以日文将其命名为“写真”,中文将其命名为“摄影”。有意思的是,当摄影术在19世纪进入中国时,曾被当作邪恶的巫术而遭到抵制。汤姆逊(J. Thomson)在19世纪60年代末携摄影机来到清朝,发现自己:
经常被当成一个危险的风水先生,我的照相机则是一件邪恶而神秘的工具,它能助我看穿岩石和山脉,刺穿本地人的灵魂,并用某种妖术制作出谜一般的图画,而与此同时被摄者身体里的元气失去很大一部分,他的寿命将因此大为折损。
只有当中国人意识到,照相机摄取的不是灵魂和元气,而是影像之后,摄影才被接受,并成为合法的中文称谓。
张晓刚在“大家庭”系列中用画幅空间置换照片空间,实际上是对曾经的现实物像“摄影”又重新“摄取”了一次。不过,在摄取和复刻过程中,艺术家并没有完整模仿或还原照片。我们可以在《血缘—家庭:全家福1号》中看到,三个人物组合,似乎被抽离了原有的物质空间,环境虚化。人像成为视觉焦点,要求我们凝视。因为是照片戏拟,从某种程度上看,照片中已经被物化的人,再次被物化,成为油画中的像。双重摄取的过程,让生命个体变成了时代的纪念章。或者换句话说,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仿佛被老照片和艺术家的绘画戏拟,摄走了生命“元气”,成了影像考古现场发掘出来的石雕。
2000年以后,“大家庭”系列的空间呈现有一定的延续。但在另外一些作品中,我们也看到变化。除了那些可以被大致归类为静物画的作品,人物四周开始出现各种物件。画面空间构成,仿佛回到了20世纪80至90年代的某种形态。这一类物像的出现或回归,也许并不能在画面中更完整地复印或复刻现实空间,却达到了让观者的视点分散,无法再完全滞留、聚焦于人像的目的。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在《舞台3号:城堡》中,无论是椭圆镜子,还是其他物件如邮筒和沙发等,虽然用一定的体积感证明了自己作为正空间的存在,它们之间的位置关系,却与现实环境无关。
2000年之后,更有一些作品不仅使用了异形画框,而且使用了有自身厚度的纸质媒介作为图像载体,并加以电线和其他实物的拼贴,给画面空间赋予一定的雕塑性。在《三个热水瓶》(2018)中,物像存在的整个空间,因为这种雕塑性都似乎成了正空间。热水瓶的物像再现、画纸的厚度,以及电线的体积、不规则的矩形边缘线,全都混合在一起。当观者目光投向画面中央,看见被色彩和明暗再现的热水瓶物像造型时,他也不可能不看见其他体积元素对空间构成的贡献,至少,他的眼光无法回避弯曲电线对画面整体空间感知的侵入。跟《舞台3号:城堡》相比,这件宽1.3米、高0.85米的作品尺幅要小得多,然而它形成的空间复杂性依然与前者一样,可能扰乱观者的潜在视线。
站在作品前,我的目光也许会聚焦于热水瓶,也许会凝视电线,还可能流连在纸张粗糙的不规则边缘。
张晓刚,《舞台3号:城堡》,布面油画,260cm×600cm,2020
张晓刚,《三个热水瓶》,纸本油画、电线拼贴,85cm×130cm,2018
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舞台3号:城堡》的大尺幅,框定了观者的观看方式。无论在什么样的场景里,观者的身体和眼睛,似乎只能模仿艺术家创作时的身体和眼睛,以整体+局部+整体+局部+整体……这样一种方式看见作品。他的目光,只可能是循环往复的,也许跟艺术家创作时的目光大致一样。
如果从整体构图的角度,我们还可以猜测,画面中各种物像的安放位置,也引诱着观者的观看方式,只能来回扫描,寻找和聚焦不同的点位。将身体退后到一定位置,我们可以看到,画面整体构成有一定的透视感。画幅上方两侧的灰色块面和线条,以及分岔道路边缘的黑色线条,都证明近大远小的灭点存在,同样,三根电线杆及顶部高音喇叭的造型,也遵循了灭点原则。
但是,当我们身体趋近,或者眼光扫描到画面各处的具体物像,以及它们的相互位置和关系,又会发现透视效果被稀释。灭点依然存在,但有些混沌。两个男性的造型,在一定程度上近大远小,但近处的那匹马,却似乎有些过小。马的身躯造型、色彩和明暗,可能暗示它是一匹带有玩具性质的木马,即便如此,它也显得不成比例。拼贴的字纸残片,以及画出体积感的插座和电线,更是将整体景深破坏。近处的电线,居然和连接到黄色建筑物的电线差不多粗。按照透视原理,它在远处早就该消逝不见。
整体透视,局部反透视,还反映在色彩上。画面上方的建筑物,以醒目的黄色跳脱灰黑色环境,吸引观者目光,耀眼得似乎成了整个画面的核心,而不是前景物像的背景。当然,也许会有人说,作品被艺术家命名为“城堡”,就暗示了建筑物是画面主体,其他物像都是陪衬。这让我们陷入图像价值的悖论。
如果用图像学的方法来阐释,“城堡”的命名,以及画幅中黄色建筑与其他物像的关系,可能会导致一系列针对张晓刚创作意图的推测,从而解开悖论。不过在画面中,黄色建筑物虽然与“城堡”在物像形态上最为接近,但其他物像的存在,也不容忽视。老旧邮筒,断裂的雕塑手臂及其伸出的食指,骑马男性眼上的蒙布,等等,都可能构成对城堡的暗示或指涉。艺术家将这些物像集合在一起,并放在“舞台”的表演空间内,也许是想借此表达,他生活其间的当下现实里,存在着一种信息垄断和信息阻隔的现象,或者一种个体存在无法逃避的表演状态。从这一视点看,“城堡”就显然不会仅仅指涉黄色建筑物,画面中的所有物像,不分主次,都构成有关阻断、封闭和囚禁的象征。
不过,如果放弃这类图像学解读,暂不追究悖论的构成和实质,我们至少体会到,这个悖论的存在,已经让形体透视近大远小、色彩透视近艳远晦的规律被解构。
17世纪,进入中国的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M. Ricci)曾经向他的欧洲同仁报告说:
……中国人广泛使用图画,甚至工艺品上也用图画。但是他们的绘画技能,特别是雕塑制作方面远远比不上欧洲。他们没有油画知识和透视知识,因此绘画缺乏生命力。
利玛窦强调的“透视知识”和“生命力”,曾经是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绘画的辉煌里程碑,标识了欧洲绘画空间呈现的历史性转折。按照霍奇(A.N.Hodge)在《艺术史:乔托至今的绘画》一书中所说:
马萨乔(Masaccio)继承了乔托(Giotto)对呈现可信人物身体的关注,并努力向前推进一步:他将自己从同代建筑师布鲁奈尔斯基(Brunelleschi)那里学到的透视法则加以运用。……在《亚当和夏娃的被逐》(1425)中……亚当和夏娃的身躯具有了纪念碑和雕塑的特质,似乎存在于三维空间之中……由于使用了单点透视,画面构图整一化了。 [2]
马萨乔,《亚当和夏娃的被逐》,湿壁画,1425
这种诞生于15世纪的单点透视构图方式,在后来的文艺复兴绘画作品里逐渐臻于完善,并脱离曾经的湿壁画和祭坛画传统,脱离建筑空间,成为由画框规定的架上绘画主流。所以,利玛窦对中国绘画的观察,才会以“透视知识”和“生命力”作为标准。他所说的“生命力”,显然就是指“似乎存在于三维空间之中”,是指物像的真实感觉。
在这样的画面空间里,透视原则成为图景逼真再现的核心元素。与此同时,观者看画的角度也被明确规定,画框空间变成观者目光与艺术家目光相遇的地方,成了他们共享世界图景的唯一窗户,并且被透视灭点牵引。这种画面空间构图整一化,要等到现代主义绘画粉墨登场,才开始瓦解。
西方绘画伴随利玛窦的脚步,从晚明和清代进入中国,并最终融入中国绘画艺术的大传统,是不争的事实 。我在这里并无兴趣去追溯这段历史,更不想去辨析中国绘画传统与西方绘画传统的历史性区别和交叉。针对《舞台3号:城堡》中的透视悖论,我倒想粗略讨论一下中国传统绘画的所谓“散点透视”,以帮助自己审视张晓刚作品的空间。
当批评家和艺术史家谈论散点透视时,他们大多聚焦于艺术家的创造行为。这当然不错,却也忽略了另一个条件:中国传统绘画观看的规定性。无论是建筑壁画、屏风画、洞窟壁画,还是立幅和横幅的卷轴画,都是创造者和观看者预先约定的空间展现方式。可以想象,当盛唐(776—781)的一位不知名画师用线条和色彩,在瓜州榆林窟第25窟南壁上描绘佛经中的极乐世界时,他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作品的观者,将如何观摩这件作品。无量寿佛的金刚宝座基台由线条和色彩筑就,物像边缘线条的走向,显然遵循了近大远小原则,并和画面左右前后的建筑物像线条一起,决定了整体构图的透视。当这个洞窟的出资供养人,在昏暗中利用油灯闪烁的光亮,去观看这面洞壁时,他们完全可能觉得,自己在恍惚中窥见了“栩栩如生”的天堂景色。
敦煌壁画局部,榆林窟 第025窟,敦煌研究院,数字敦煌(e-dunhuang.com)
说这位画师没有掌握“透视知识”,显然不合适。
更有趣的例证,来自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当艺术家思考这件作品的构图时,他当然也明白,他的潜在观者,将怎样观看自己的画作:要么,随着两个童子转动卷轴,他们看见画幅渐次展开和收拢,江山在眼前划过;要么,他们围在平铺摆放画作的案前,慢慢从头至尾地移动脚步和眼光。所以由此形成的整体图景构成,不能只有一个凝固的视点。不过,如果观者停下身体和眼光,聚焦画面某个局部,却会发现许多细节的构成又有明确的透视效果。在这些局部,近处的树木和远处的树木,近处的船和远处的船,甚至近处的山峦色彩和最远处山峦的色彩,都合乎透视原则,显示了负空间的广度和深度,呈现了所谓空气感。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北宋
如此看来,福柯所谓“观者的诞生”,似乎更有参照价值了。
在《千里江山图》中,画家和观者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才能看见这样的图景,也都知道自己不在一处,才能看见全部的图景。观者既然是处于一个不断变化和移动的方位,他就不能将目光仅仅局限于江山一隅。江山千里,观看的目光也必须有“千里”,而且是循环往复,凝视和浏览相互交替的“千里”。
如前所说,这种透视悖论,也在《舞台3号:城堡》里现身。观者可以在整体构图中体会到单一灭点的影子,却又在画面局部看见这个灭点被扭曲、被破坏,从而导致自己目光游移,无法聚焦。需要强调的是,在一些尺幅较小的张晓刚作品中,这样的悖论同样存在。物像的体积和相互关系,以及它们在画面里占据的位置,总是让观者无法固定自己的视点。
透视(perspective)的另一种中文译法,是视点或观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理解了空间透视,就差不多获得了一种看画的审美观点。
将《亚当和夏娃的被逐》的透视,与榆林窟壁画的透视和《千里江山图》的透视贯穿起来看,我们也许能发现,中国传统绘画的唐宋时代眼光,与欧洲文艺复兴绘画的时代眼光相比,并没有天渊之别。导致它们差异的真正原因,也许不完全在于王希孟或马萨乔创作时获得的神秘灵感,他们的卓越才华,或者他们是否具有“透视的知识”,而是可能在于画框规定的画面空间观看方式。反过来说,他们时代的观者,早就预设了艺术家进行画面构图的潜在条件。在这种时代眼光的整体结构中,艺术家主体与观者主体达成默契,共同成为孕育风格的温床。
有了这样的语境后,我们就能看见,张晓刚的作品以其个性化的空间构建,透视和反透视的交叉,显影了我们的时代眼光。
当代观众对空间的体认,早已摆脱唐宋时代和文艺复兴时代的结构。仅仅从视觉空间层面粗略考察,我们就能看到,“单点透视”带来的“画面构图整一化”,它造就的所谓“生命力”,对当代观众来说早已崩坏。也许,摄影作品还能部分达到这种效果。通过照相机和手机的单一镜头取景,呈现出来的空间能够保持视点整一。与之相反,同样透过单一镜头制作的电影,却早就抛弃了这种整一。电影放映过程中,通过蒙太奇组接的不同镜头,可以将同一空间分割成全景、近景、特写和大特写。而我们这些当代观众,已经习惯甚至学会了操纵这样的空间呈现方式。
最极端的例子来自卡通绘本。这些绘画作品的画面空间创造,完全依据创作者和阅读者的叙事需要,而不是再现实在空间。一个画面上,可以存在不同时空的几个画面,空间断裂零碎到无法整一。画面的各种物像,可以完全不遵循透视原则,也完全不理会视点冲突。这些卡通绘本,虽然不属于我们通常所讨论的艺术作品,却在培养当下观者的时代眼光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从文化的角度看,今天的观者,实际上是生存于割裂又联系的双重乃至多重空间之中。
比如我们每天都无法离开的手机。无论是在沙发上、床上,甚至是在浴缸里,或者在商场、地铁、飞机、教室和厕所,现实空间只是存在的一种空间,我们眼睛盯着的手机屏幕,则无时不在向我们敞开另一个空间。甚至,根据一些学者的研究,手机屏幕里展示的空间,其重要性和价值有时会超过我们日常生活的真实空间,因为我们已经被改造成数字化生存的人,是数字化存在。
我当然可以想象,艺术家在画室里进行创作时,大概也会不时地拿起手机,瞟一眼屏幕上弹出的各种图像和文字。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的观众,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会在睁眼的整个过程中,不断将目光投向手机屏幕,不可逃避地在两个或多个空间中持续穿行。甚至,如果身处艺术展览现场,他们还大多会动用手机的拍照功能,将张晓刚作品呈现的空间,装进另一个数码空间,并在这样做的时候,把自己的身影也组合进去。
这就是当下视觉空间的存在状态。
如果不是睡觉,或者无法睁开眼睛,我们都会在视觉空间分裂中度过每一天。当我们一边将手中的筷子,瞄准桌上盘中的那块回锅肉时,也会一边看抖音中的男子在冈仁波齐转山;当我们在手机屏幕上浏览刚刚卖了约六个亿的波提切利《拿圆盘的青年》时,一边还得留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以免被现实中的汽车或行人撞上。我们知道朋友圈里女青年的靓照,有可能经过了某种App的修饰,但还是禁不住相信,她的数字存在和她的真实存在,有某种一致性……这一状态,加上其他许多我无法在这里详细阐述的因素,结构成属于我们的时代眼光。
《舞台3号:城堡》里的透视悖论,和张晓刚其他小尺幅作品如2016年的《黑沙发》,等等,正是通过分裂又整一的物像空间,将我们带入这种时代性的混沌,让我们体会到可见现实自身的荒诞之处。反过来说,生活于视觉空间分裂中的观者,将目光投向这些作品时,也许能在观看过程中,体会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而建立属于自己的空间观点。
至少,对于我这样一个对空间分裂有些敏感的观者而言,这些作品的空间构成,诱生了这样的看法。
宽1.5米、高1.2米的《黑沙发》画幅中,房间和物品的造型遵循透视原则,“似乎呈现了三维空间之中”的真实形态。地面和墙面之间的线条组合,黑沙发的边缘线……显现了透视的近大远小原则。然而,跳跃的红裙女孩、放着三只热水瓶的桌子,以及地面的电线,却破坏了这种空间逻辑。那个红裙女孩在地面留下阴影,暗示她就身处这个房间。但她与沙发上男子之间、与摆放热水瓶的桌子之间的三角构成关系,又让我隐约觉得,她是在另一个空间中起跳。本来拖曳在地上的电线,也因为这个视点的牵引,在局部产生了它漂浮于地面之上的错觉。同样的透视悖论,还出现在放着热水瓶的桌子和放着电视机的床之间,两者的体积差异,明显解构了空间整一。
物像的透视怪状,将观者视线打乱。在构成画面时,艺术家当然不是没有“透视知识”,而是在故意扭曲它、玩弄它。观者面对这个图景,发现这里和那里、此物和他物、整体和局部,都要求不同的视点,视觉的空间游戏得以启动。
张晓刚,《黑沙发》,布面油画,120cm×150cm,2016
一些批评家和研究者,提示了2000年前后张晓刚作品的“文学性”,认为其区别于其他艺术家的特征,在于对叙事的凸显。
如果遵循这一阐释路线,我们在面对《舞台3号:城堡》时,就可以找到许多说法。无水的类似浴盆的容器,断掉的雕塑手臂,蒙眼骑木马的男子,以及长着白色狗头的人体等,都可能在讲述某些故事,或者与艺术家个体经验相关,或者指涉现实。至于画面中最醒目的建筑物,则可能是一座学校或监狱的视觉替代。如果借鉴张晓刚自己曾经发表的言论,我们也许还能够把作品标题中的“城堡”,与卡夫卡写于20世纪初期的那部著名小说联系起来。
所谓叙事,在中国学术话语里已经达到如此泛滥的程度,以至于人们对它有些熟视无睹了。元叙事、叙事、叙事结构、叙事学,由此引发的各类文本洋洋洒洒,多到无法穷尽。然而所谓叙事(narrative或narration),来源于拉丁文词根narrato,其核心无非讲故事而已。故事可以是具体的人物和情节的组合,也可以是指涉社会和文化的系统说法,或称话语(discourse)。 [3] 这其中,根据叙事学的说法,还能分辨出被讲述的故事和讲述故事的方法两个层次。
将叙事这一研究范式,移植到对张晓刚绘画作品的观看,我们就不能仅仅停留在艺术家对文学作品的借用上,比如把《舞台3号:城堡》命名中的“城堡”,与卡夫卡的《城堡》关联,也不能仅仅关注艺术家主体的讲述欲望和意图。既然是空间造型作品,我们就需要在由物像组织成的空间中,寻找讲述的结构:被讲述的故事,可以替换成各种物像模仿和造型,正空间和负空间的存在等;讲述故事的方法,可以替换成通过线条、块面、体积、色彩和透视等手段安排的物像位置,以及它们构成的相互关系。
由此,我们也许可以看见空间叙事的三个层面。
第一,是物像自身的形态和形式,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造型。这些造型,在张晓刚的作品里有一种隐约的反再现倾向,无论是体积还是质感,又或者是透视,显然不完全为了模仿真实,而是引诱观者去注意它们的寓意或象征。第二,物像和各种元素之间的相互关联,让我们发现画面的构图,形成了一种反逻辑的荒诞感,现实中互不关联的物体,被艺术家强行安排在各处,形成视觉整体,强迫观者去追寻它们之间的构成和寓意关系。第三,“舞台”和“城堡”的命名暗示,尤其是“舞台”,将观者诱入一个想象的、封闭的虚拟空间,面对物像被迫上演的情节。
所有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让我们明确知道,作品所呈现的空间,是一出只可能出现在梦境或幻觉之中的物像戏剧,一个超越日常现实的神话或故事。浴盆中戴眼镜小女孩的目光,与观者目光相撞,似乎成了演员对观众的暗示:这里是舞台,这里发生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是一种表演,有一种布莱希特式的离间效果。凝视这个小女孩的眼睛,我甚至可能联想到马奈在《草地上的午餐》(1863)里描绘的那位裸体女性,以及她的目光:我凝视她的肉体,她则反观我的视线,并带着一丝嘲弄,哈,你看到的,恐怕是你内心希望看到的。但那只是一种幻觉,在现实中也许根本不可能发生。难怪,当年的巴黎沙龙展,要以“有伤风化”为由拒绝这件作品了。
依据空间叙事的三个层次,我们还可以把《舞台3号:城堡》,当做进入张晓刚作品世界的导航图。
被变形呈现的现实,通过物像造型和画面构图,在画框规定的空间里既搭建了物质具象的舞台,也开启了幻觉和想象的开关。人像和物像被戏剧化地描绘、安排、整合,再加上命名提醒,构成虚拟世界正在上演的一瞬。正如小说家通过文字叙述,在读者参与下创造出一个想象世界一样,艺术家通过实在物像,让观者站在画前,成为被剧场(展厅)空间规定的叙事接受者。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局部,布面油画,208cm×264.5cm,1863
在这个图像舞台上,观者首先看见人物和道具、布景之间的故事。只不过,这里的人物并非绝对主体,他们与道具和布景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纯粹的主体与客体关系。正如前面所说,浴盆中戴眼镜的小女孩和路边的三只空沙发,都具有同样的构图和表意价值。他们可能都是客体,也可能都是主体。
而当观众将目光和意图投射到画面上,不管是人还是物,所有的像又都成为客体。观者看见它们的过程,变成一个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交流与阐释过程:观者依据自己看见的物像,依据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在整体构成中为它们建立相互关系,就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逐渐展开的故事。
如果观者不满足于眼前的视觉经验,试图追究画面物像背后的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根源,他们就不得不花更多时间去观看、浏览和凝视,去回忆有关艺术家生平和创作的资料,去脑海中寻找批评家和艺术史家对张晓刚的叙述,并在内心拼凑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张晓刚来,跟自己对话。在这种想象场景里,观看作品的行为,又变成了观者主体和艺术家主体之间的故事。
用学术性话语来说,就是建立了观者和艺术家的间主体场域。
当观众离开这个虚拟舞台和剧场(展厅),免不了会相互交换观看体会,甚至爆发争论,这又可能引发观者主体之间的故事。一个观者主体和另一个观者主体,一群主体和另一群主体,再次触发接受者的间主体场域,构建出另一个情感和精神话语空间。
当然,这种情况在任何一个观者面对任何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时,都可能发生。如果追溯历史,我们还能发现,中国绘画的观者和藏者题款传统,其实就是一种间主体场域的呈现。在一幅画作上,非创作者用毛笔写下一些字句,甚至一首表达观感的诗,拥有者用印章显示拥有的权力,都构成了艺术家、艺术作品和观者之间的话语互动。南宋夏珪的《西湖柳艇图》,就是一个典型例证。
夏珪,《西湖柳艇图》,107cm×59.3cm,南宋
不过如前所说,当我们把张晓刚的作品和他同时代一些艺术家的作品进行比对,我们还是能看到某种区别。相对于一些同时代艺术家的反叙事具象作品,张晓刚的作品有明显不同。无论是《舞台3号:城堡》,还是2000年之后的其他一些画作,都有明显的讲述动机与母题,和不太明显的讲述逻辑和意义。画面空间构成、色彩和透视等元素的反逻辑,就是这种不太明显特性的根源,在我看来,也是其所谓文学性或诗意的根源。
燕卜荪早在1930年的《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就跟其他一些“新批评”理论家一样,将悖论和模糊描述为文学的本质。他指出,“模糊”(ambiguity)是一种“词语变化,不管有多轻微,都会给读者提供对同一语言做出不同反应的空间”。 [4] 诗或文学之所以有魅力,恰好就因为这种模糊反应空间的存在。或者换句话说,文学文本不同于科学文本和其他文本,就因为此。
如果张晓刚的一件绘画作品,要么是抽象线条和块面的组合,要么是带有情绪或不带情绪的物像逼真再现,它或者创造了画面的实在空间,或者置换了现实的可见空间,只要观者明确看见画框规定的物本体,并止步于此,他就可以宣布自己把握了全部意义。但当这个观者,在张晓刚的作品里看见实在物像,却发现自己无法为它们建立空间逻辑关系,更无法为它们找到明确的指涉和寓意线索时,他的观看行为就只能变成一个不断在主体、客体和间主体场域中往复阐释的过程。将燕卜荪所说的“词语变化”,转借至张晓刚作品中造型、透视、色彩和构图的变化,我们就能看见,无论轻微或强烈,这些变化都能给观者提供一种做出不同反应的想象空间,诱导出情感和意义的模糊状态。
故事诞生,文学性凸显了。
把张晓刚创作于2015年的青铜彩绘《母与子》,拿来跟《舞台3号:城堡》或《三个热水瓶》对照,我们也能看到这种微妙区别。
张晓刚,《母与子》,青铜油彩,(母)86cm×40cm×40cm,(子)70cm×23.5cm×15cm,2015
观看这件作品,我们必须想象自己站在它面前或四周,因为这是真实三维空间中的两尊雕塑组合,而不是二维平面的物像。它们的体积正空间,以及围绕它们的负空间,可以被明确感知到,不像那些二维画面中被置换后的状态。当观者看到物的实在,体积的实在,他不会质疑这两个体积之间的空间关系,也不会质疑它们之间的关联和叙事逻辑。
在我个人的想象观看中,正因为《母与子》排除了用一种空间置换另一种空间的可能,也就排除了虚拟空间的多重故事。分裂和悖论消失,模糊遁形。在空间审美这一层次上,相较于张晓刚此时期使用相同母题的绘画作品,我们也许可以说,这件青铜彩绘雕塑不算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到目前为止,我对张晓刚作品的观看和阐释,似乎一直停留在转喻层面。
艺术家的绘画语言以其独有词汇和句子——造型、构图、明暗、色彩等对真实空间进行拟像,通过制造和置换整体或局部空间,构成复杂叙事。物像的呈现,或者如《舞台3号:城堡》中跳跃的男子,或者如《三个热水瓶》和《父亲的位置》中的日常用具,无论艺术家再现它们时是否强调三维体积感,都占据了画面的一定空间。也不管这些空间中的物像是否遵循透视原则,它们仍然构成一种视觉上的相互关联,构建起一个介于真实和荒诞之间的整体空间,召唤观者的目光。
用学术性话语来说,就是绘画作品的空间呈现,将客体空间置换为属于艺术家的主体空间。这个被描绘出来的幻象主体空间,在展厅或其他地方,再变为观者眼前的客体空间。观者的目光和意图投射,导致观者间主体关联生产出不同阐释。
那么这样的画面空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或者,当观者看见它们时,会产生什么样的阐释?
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将我们引入隐喻层面。
我们知道,物像进入艺术,成为被艺术家呈现的客体,其最终意义指向,并不完全是物自身。比如,中国的文人写意画从11世纪开始,就开始刻意放弃再现客观世界的努力,转而追求物像的“神似”,就像苏轼曾经激赏的那样,“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将观者的看引向画面空间之外的“意思”。
哪怕在19世纪初,西方古典绘画达到逼真再现的顶峰并被摄影术取代之前,观者都还知道,画框中的世界既是自足的世界,也是真实世界的镜像。物像的客观实在,还指涉着被它模仿的对象,以及其他明显或隐晦的意义。现代主义出现之后,画面中的物像模仿和空间再现部分丧失了整一性,要求观者的更多参与,提供他们看见的答案。但物像客体出现在画面空间中,仍然会承担相应的寓意功能。
齐泽克曾经谈到物质客体作为交换品,在社会文化系统中的符号功能:
意识形态空间是由浮动、不确定的元素组成。“那些漂浮的能指”,其身份是“开放的”,被它们与其他能指之间的关系浮现所确认。也就是说,它们的“字面”指涉,依赖于它们隐喻的剩余指涉而实现。 [5]
齐泽克的意思是说,在意识形态浸淫的话语空间中,漂浮不定的客体(能指)的实质是无法单独确定的。它们的意义,只能凭借它们和其他客体之间的关系才能完成。这也就意味着,物自身的意义,必然依赖它们和其他客体的关系,必须依赖它们进行交换时产生的剩余意义来实现。
举个例子。
钞票的“身份”,本来并不确定,它既是一张印刷精美、难以复制的纸,也是一个指涉它自身物理存在之外价值的标识物。我们知道,一元的纸钞按照物料和生产成本来看,可能不止值一元。一元钞票之所以能指涉一元价值,不是因为它本身值一元,而是因为它不是百元钞票,不指涉百元价值。两个客体的实质,来源于它们之间的区别性关系。
更进一步看,百元钞票的“字面”指涉——面值,如果不兑换成可以买到的货品或服务,没有发生交换,就等于零,不呈现实质。只有当百元钞票,换来一块蛋糕,或者服务员的微笑,它的实质才得到确认,比如,它肯定不是一张假钞,或者,它跟一元钞票肯定不同,因为一元钞票买不到这样的蛋糕和微笑。
一块花式蛋糕、换来餐厅服务员微笑的小费默认额度,在我们掏出百元钞票之前,就已经存在于社会和文化的意识形态空间系统中,而且已经植根于我们的潜意识。蛋糕表示生日祝福或爱恋讨好,超额小费是对服务员友善和劳动的认可,是彰显自己慷慨大度的人品,或是在众人面前表示自己很富有,如此这般。这些意义,就是齐泽克所谓“剩余指涉”(surplus signification)。
到了这一步,钞票这个物质客体,这张小纸片,就变身为隐喻之物,象征着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系统的诸多层面。一张不大的印刷纸张,顿时崇高起来。
《舞台3号:城堡》中的电线和插线板,就物像自身的体积和占据画面的面积来看,并不特别起眼。如果仅仅是真实电线的拟像,它们的身份就无可争议。然而我们知道,艺术家将这个日常物件放在“舞台”上,和其他物像发生关系,它们的身份和实质便有些飘忽不定了:按常理,它们不会出现在这里。电线的本质,是输送电力,但无论是浴盆,还是镜子,或者字纸,都不需要电。我们也知道,电线还有另一个身份,它是线,线意味着连接,意味着将此物和彼物连接、缝合起来,意味着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然而,它们出现在这里,似乎也没有连接物像的逻辑。
但是,如果看见张晓刚曾经的作品,比如《血缘—大家庭:三个同志》(1994),我们就会发现,这里的电线与那里的红线,有某种一致性。由此,电线又增加了一层形而上的多余含义。
《血缘—大家庭:三个同志》被命名为“血缘”,其所指显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血缘连接。在一个特定家族中,作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联与认同,“血缘”或基因是当下最有力的生物学证据。但在社会文化语境里,它们又恰好是最不可靠的关联。比如,被收养的孩子,在陌生家庭中长大后,已经被培养和规训成了养父母的孩子,亲生父母只是一个想象和象征概念。当他/她再见到亲生父母时,所谓亲人的感觉和感情,到底有多少来自基因联结,又有多少来自社会和文化系统的规定,实际上很难厘清。同样,如果某人宣布自己是孔子的后裔,身上流淌着孔家的血脉,并拿出孔氏族谱的可靠证据,也不能证明他与这位远古智者之间有多少思想和情感上的共同特征,更不能证明他跟祖先一样伟大。
这也正是这件被命名为“血缘—大家庭”的作品呈现的剩余所指。红线作为客体,隐喻着过往时代的一种意识形态。在那时,同志置换了姐弟兄妹,家庭是同志的组合,同志成为亲人的别称。
在《血缘—大家庭:三个同志》中,红线是纯虚拟客体,没有现实物像的视觉逻辑依据。当这样的红线进入《舞台3号:城堡》,演变成电线时,才获得了现实物像的一些特征。当然,它也没有就此锁定自己的身份。作为客体,它是物质的、实在的,然而这个物质实在,跟其他物质实在之间的关系,让电线本该具有的功能和价值变得虚幻和荒诞:如前所说,它周边的物质客体,都不需要插线供电。电线的身份模糊不清,直到它的“字面指涉”,被隐喻的剩余指涉置换。
电线这个客体,可能象征着一种信息的能量传递,它从那栋黄色建筑物中牵出来,将信息送达邮筒。拼贴纸片之间,电线被拔掉了,所以在信息和信息之间,失去了“血缘”连接。画面中下方的干涸浴盆压在电线之上。如果浴盆是绝缘的,那么就可能意味着,只有年幼的女孩和非人的狗,才不会受到信息能量的影响。沿着这条线索,我们可以一直追索下去,直到发现与特定时代相关的各种意义。
就像前面所说,画面中带围墙的黄色建筑体的构造,因其色相和明度,在灰黑的画面空间中显得极为醒目。
如此重要的物像客体,并没有因为艺术家的命名,而变成一座城堡。它自身的物像形态,也有某种飘忽不定的特质。当观者的目光与它相遇,发生视觉、记忆和知识交换,它才开始获得相对稳定的身份:一个观者眼中的学校,可能是另一个观者眼中的监狱,甚至是第三个观者眼中的机关大院。
如果我们进一步追究,还能发现它和画面空间中其他客体的关系。我们会发现建筑体与其他空间和事物有电线连接,骑马男性蒙着眼睛,字纸残页和镜子映像并置,发现跳跃的男子试图挣脱地心引力,高音喇叭高高在上……画面空间中的所有客体,都因此成为隐喻,除了物质实体“字面”指涉,还有剩余指涉。这些剩余指涉,如果再经艺术家的命名,就可能形成意识形态的客体幻象:所有这些物像,连同整个画面空间构成的“舞台”,似乎都在彰显着“城堡”,都可能象征着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及历史,象征着一个特定时代。
根据这个线索,我们还可以继续深挖那个时代的诸多特征。挖掘越深,挖出来的剩余指涉就越多;参与挖掘的观者越多,画面空间的象征意义就越复杂。
翟永明在观看《舞台3号:城堡》之后,曾写过一首诗,来陈述她的挖掘结果。在这首名为《观画之余——读张晓刚新作“舞台3号”有感》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让人难忘的醒目黄色
立在一片死寂之色中
……
我们记得的 只有那些可见的事物
军绿大衣 瓷盆 暖水壶
玩具 海魂衫 被推到表层的居住地
另外那些没有表情
没有颜色 假面一样的
普通面孔 他们正在继续行走
他们是我们 是你我他
……
警报式的黄
狂吠不止的黄……
作为张晓刚的同代人,拥有与张晓刚大致相似的记忆,翟永明看见的客体,“军绿大衣”“瓷盆”“海魂衫”等,也就拥有了独特的隐喻,属于她的意义。只是这些意义,是否与张晓刚试图讲述的意思相同,我们不得而知。如果让我站在画前,根据视像进行挖掘,我看见和记得的“可见的事物”,其隐喻指向也许有所不同。或者,让一个出生于2000年的观者来挖掘,他/她在这个舞台空间中看见的“你我他”,又可能不同于张晓刚和翟永明认同的“你我他”。
这种画面客体的象征性,或者说隐喻的叙事性,让张晓刚的作品与一些抽象或突出炫技与手感的具象作品有了区别,也使其与绘画艺术的一种古老传统联系起来。无论中国和西方,曾经有一种绘画,就是用画面空间来隐喻神性和超现实空间,用画面中相互关联的客体,来讲述和象征特定意义。要读懂这些寓意,观者需拥有那些时代的特定眼光,知道那些时代的客体,置身于那些时代的意识形态空间。
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曾经谈论到空间感知和表述的社会性本质。通过考察澳洲和北美的一些部落社会,涂尔干发现,那儿的人们往往把空间描述成一个巨大的圆。这种对空间的圆形认知之所以出现,是因为这些部落的居住营地就是圆形的,空间圆圈按照部落圈那样,以意象(氏族图腾)来进行划分,有多少地方被划分出来,部落就包含多少氏族。因此,涂尔干指出:
空间本没有左右、上下、南北之分。很显然,所有这些区别都来源于这个事实:各个地区具有不同的情感价值。既然单一地区文明中的所有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来表现空间,那么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划分形式及其所依据的情感价值也必然同样是普遍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它们起源于社会。
涂尔干将空间认知和空间表述,归因于社会形态构成。所谓空间,无非是有“情感价值”的社会主观规定而已,与社会、宗教和文化价值相比,它的物理属性并不重要。依照这个逻辑,我们可以猜测,中国古代对空间的“天圆地方”认知,除了古人所谓天动地静的想象赋形,也可能来自社会形态和情感价值的影响。比如,河南二里头遗址的考古发现,确认了华夏最早都邑的构建方式,是以权力中心为原点的方形布局。这种聚落规划和安排,极可能启发和铸就了古人对方形空间(“地方”)的表述和叙事。甚至,“中国”这个概念和命名,都因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的四方空间认知,才得以诞生。
如果把涂尔干的观察,引申到今天我们对空间的认知,我们还可以在文化象征层面,发现许多有趣的地方。前面所说现实空间和电子屏幕空间的交叉和并置,就是一个有意思的观察点。它所导致的空间悖论,值得用另一个研究项目来探讨。
在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中,还有一种空间现象司空见惯,却不一定引起人们的关注。比如,在一家大公司的写字楼里,老板办公的地方基本上不可能在底层或一楼,那是保安和前台所在的地方。属于老板的空间,往往位于高层甚至顶层。公司职员的行政和薪酬层级越高,其办公地点也就越高,逐渐逼近老板的办公地点。
在这家公司的文化体系中,这种空间分配方式就是一个核心隐喻,有极为重要的价值。空间里的上和下,甚至在同一办公空间中的宽和窄,都饱含象征,以及涂尔干所说的情感价值。用中文来说,“上司”和“下属”,明确表述了公司里的权力结构和上下级关系,更在这家公司对楼层的分配中被具象化或者空间化。对设计这栋写字楼的建筑师来讲,他当然知道楼层的高低在纯粹空间中没有多大意义,无非就是离地面2米和200米的区别。但跟公司老板签了合同后,他也只能服从上尊下卑的权力体系,在建造这个庞大客体时,赋予它明确的空间情感和空间价值。
在《舞台3号:城堡》中,这种空间上下关系,显然也包含情感价值和象征意味。
黄色建筑物被放置于画面正上方,一般性解读会将其与空间透视相关联:在有纵深的“舞台”上,它位于靠后的地方,是前景“人物”和“道具”的背景,甚至是戏剧舞台上的绘制景片。画面上方两侧的灰色立面边缘,遵循同一个透视线路,明确导向同一个灭点,也暗示了黄色建筑的空间位置。然而,这只是画面空间的一个层面。
画面空间的另一个层面,涉及艺术家的主体情感和价值投射,以及观者体会到的寓意和象征。无论是学校还是监狱,又或是机关大院,这个醒目的建筑物都高高在上,对下方的物像形成压顶之势。如果说这个构图形态,是对一种权力话语的隐喻,那么建筑物和那些位于更高处的高音喇叭,则可能象征着顶层,象征着话语训诫体系的最高端。学校、监狱或权力机关,本来就是社会规训和惩戒体系最突出的代表。在这一层形而上的空间里,这个最顶层的权力核心,促成了一种话语空间透视原则:黄色建筑和高音喇叭,是这个精神空间里高高在上的“老板”,是所有客体指涉行为和轨迹的最终灭点。
换句话说,黄色建筑是画面空间和话语空间里最显眼的意识形态客体。
当然,这样的观看和解读,只是作为个人观者的我所能提供的答案,可能与前述翟永明的观看有些不同。翟永明在画面中看见疯狂的黄色,看见“它们占据上方/占据曾经在我们胸口的地方”,我当然同意这种体认。黄色建筑体不再是“舞台”上的人物和道具背景,跟它们不再是前和后的关系,色彩的反透视效果,让它疯狂地占据观者的视线,从而在画面构图中形成一种上和下的张力。不过,我在认同翟永明的解读和感叹的同时,更愿意将这种物像构成解读成涵盖过去和现在的统一体,而不仅仅是过去“可见的事物”和记忆的呈现。显而易见,这样的解读,也可能与更多虚拟观者看见的图景和寓意相异。
张晓刚作品中的分裂空间和物像隐喻,以其悖论和模糊,给观者的看见和体会开启了一个表演舞台。在这个舞台上,观者形成的解读各有左右和上下,却不一定有对错和价值高低。观者和观者之间,可以进行无休止的间主体论辩,而且论辩的过程如此之长,以至于没人能看到终点。
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们只能按老话所说,多一些耐心,把一切都交给时间。
[1] A.N.Hodge, The History of Art: Painting from Giotto to the Present Day (London: Arcturus Publishing Ltd,2007).
[2] A.N.Hodge, The History of Art: Painting from Giotto to the Present Day (London: Arcturus Publishing Ltd,2007), p. 14.
[3] Jonathan Culler, “ Structuralist Poetics ”,in Structuralism, Linguistics, and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 5th ed.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3.又见J .库勒,《叙述学研究》,张寅德编选《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4] Terry 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3), p.52.
[5] Žižek Slavoj, 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 , 2nd ed.(London: Verso, 2008), p. 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