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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观看:一种时代的视像叙事

视觉与看见:两个关于像的切入点

2018年12月15日,武汉。

“多重‘叙事’:张晓刚艺术档案1975—2018”在合美术馆开幕。中国当代艺术圈的诸多知名艺术家、评论家,还有无数观众,在寒冬中涌入美术馆几个庞大的展览空间。展厅里,人们拥堵在绘画、手稿、文献、实物、装置前,观看、招呼、议论、留影……他们看见了什么?他们的视线焦点和情绪兴奋点在何处?他们又在议论什么?

此时,距新冠肺炎病毒在这个城市悄然冒头,恰好还有一年。

我已经无法清楚记得当时看展人群的状态,却知道,看,是一个并不简单的行为。

“多重‘叙事’:张晓刚艺术档案1975—2018”,武汉合美术馆,2018年12月,易丹 摄

人的视觉是器官性的,这意味着它不可能被主体拒绝。我们的生理机制,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除了某些无法直视的时刻和睡觉。睁眼,视像就必然持续闯入视觉。看和其他器官功能一样,成了人与世界交互的必然渠道,不止于艺术。

然而看太复杂了。

以中文来说,就能一口气说出看、瞟、觑、盯、瞰、眺……;以英文来讲,则马上可以想到look、watch、see、gaze、scan、glimpse……而这些词汇,还仅仅是描述看的生理动作。脱离生理机能,看的行为可以进入心理和情感层次,更会延伸到精神和文化领域。比如凝视和偷窥,既是两种看的动作,受不同内在欲望驱动,也会在某些特定场景中带有伦理色彩,被文化规训体系允许或禁止。看的肉身,由此变成投射目光和意图的主体,看的过程和方式,成为一种文化行动,一种符号化的过程。

游走于合美术馆的不同展厅,我看见自己身边的观众在看。

不过,他们看见了形态不同的张晓刚作品,却可能没有看见艺术家设计并制作的通往展厅的走廊。这条走廊的墙上,涂有一米多高的绿色。也许,他们看到了这绿色,却没有思考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换句话说,他们的主体意图、他们的情绪和情感,以及他们的思辨,没有随着漫不经心的目光,投射到这绿色上。他们没有看见,只是看到。

看到不等于看见。看见需要更复杂的主体意图加持,否则,就是视而不见。

当观众的目光投向展厅里、展墙上的张晓刚作品时,看的行为变得复杂起来。二维和三维的图像或物像,纷纷涌入他们的视网膜,在经历这些视觉过程的同时,无数层次的视觉经验被唤起。以此为契机,他们的目光开始融入情绪、情感、观念、历史、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光斑,甚至融入张晓刚作品拍卖时价格不断变换的影子。他们或许有意识、或许无意识地将这些光斑光影,熔炼成观看作品的透镜,在内心宣称自己看见了艺术家的灵感和用心,目睹了作品的秘密。

不论是在2018年武汉合美术馆的展厅里,还是在其他场景,比如在画册书籍之中,或在电脑和手机屏幕之上,面对张晓刚的作品,我们都可以找到两个看点:艺术家的创作主体,和观者的观看主体。艺术家的创作主体,在完成作品后就已经隐匿,除非他持续坚守在各种观看和解读现场,不断向观者解释自己。这些作品的存在如果要延续的话,还得依赖观者的观看主体。他们的目光、隐含在目光之中的理解,以及他们留下的口语和文字阐释,都是作品继续存在的依据。

换句话说,在合美术馆展厅中游走的观者,就像那些浏览印刷品和电脑显示屏的观者一样,当他们把目光投向作品时,是在帮助艺术家完成艺术的使命。

看到和看见的区分

让我们来看看合美术馆走廊墙上的绿色。

根据我的采访得知,张晓刚说服了策展人和美术馆的主人,让他改造了一部分走廊,并按照统一形式,在墙壁下缘用乳胶漆涂上了绿色。我猜想,张晓刚这样做,意图是将其构成作品展示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然而据我观察,当观众们穿过这条走廊、奔赴不同展厅时,只有极少数人会停顿驻足、仔细观看。毕竟,这一道“绿色风景”,对他们的目光来说,可能有些过于平常、简单。他们可能看到了,却没有看见。

也许,当同样的观众在展厅中见过张晓刚的一件作品《舞台2号:浴缸》,并做了一番私下或公开解读之后,回到走廊,再次面对这绿色,就会重新看见它,并得出自己的视觉结论:这墙壁的绿色,与《舞台2号:浴缸》中的墙壁绿色,有大致相同的构成和色相,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意义关联。

他们现在可能超越了看到,进入看见的状态。

对于张晓刚的同龄人而言,当他们把这两种视觉经验联系起来时,另一种更微妙的视觉经验也开始凸显。这种视觉经验可能不属于当下,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他们可能会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在家中、在学校、在单位、在医院……看到过这样的绿色。他们可能会回想,半个世纪前,白色石灰铺满的走廊和房间墙面,很容易把自己的深蓝色中山装沾上粉末,而墙下缘这一道绿漆,既可以保护自己的衣物不受污染,也可以让弄脏的墙面便于清洗。就像某些陈词滥调经常说的那样,如此一来,跟绿墙有关的过往经验和记忆,那些荒诞痛苦的日子、压抑而动荡的岁月,那些曾经的恐惧、欢悦、青春、爱情……一幕幕悄然浮现在眼前。

“多重‘叙事’:张晓刚艺术档案1975—2018”,武汉合美术馆走廊,2018年12月,张晓刚 摄

被唤起的视觉记忆,跟《舞台2号:浴缸》的视觉经验混合,融进他们焕然一新的目光中,带着鲜活的主体意图,投射到走廊的绿色上。

而那些年轻的观众,或者外国的观者,因为不拥有这样的视觉经验和记忆,哪怕他们在走廊中穿过无数次,哪怕他们能将两种绿墙联系起来,也都不可能如此“看见”绿色。对他们来说,看见的过程,必须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他们需要语言的阐释,需要把握更多过往的视觉记录,甚至重建一个历史和文化的语境,走廊里的绿色和《舞台2号:浴缸》里的绿色之间的关系,以及这关系中所包含的复杂情感和意义,才能被他们“看见”。

面对艺术作品,观者的看到和看见,是两种紧密相连又截然不同的状态。

看到是视觉性的,几乎完全被动,除非观者闭上眼睛,走过刷了绿色的走廊,或者干脆宣布自己对艺术无感,拒绝进入任何一家美术馆。看到的行为,有观者主体的意图投射,却相对简单。注目凝视,浮光掠影,用手机拍照,自己站在作品前留影,对许多观众来说,观看的这一层已经足够,我们也无法对此做出价值高低的判断。

张晓刚,《舞台2号:浴缸》,布面油画,260cm×600cm,2017

理想观者则需要更多地看见。看见既可以是视觉经验的,在物像的实在层面,看见《舞台2号:浴缸》里的人物、事物、景物,以及色彩、光线、构图、肌理……;也可以是非视觉经验的,看见实在物像可能指涉的意义:画幅中异形的蓝色浴缸,镜子里反射的军绿色大衣,与戴眼镜男孩并排而坐的兔头女性,它们在画面中的存在,可能转喻或隐喻着某种现实和观念。他们会依据各种思路,从中得出图像学、符号学、文化学、意识形态乃至形而上学的结论。

从看的现象学出发

1966年,普莱在《阅读的现象学》中说:

在马拉美未完成的故事《伊吉塔》的开头,有一段对一所空房间的描述,在房子正中间的桌上,摆了一本打开的书。对我来说,这似乎就是每本书在有人来阅读它之前的处境。书籍是客观的对象。在桌上、书架上、橱窗里,它们等待着人来把它们从物质属性和静止状态中解放出来。……它们由纸张和油墨制成,放在哪里就躺在那里,直到有人对它们显出兴趣。它们等待着……

普莱辨析出了书籍的物理存在,与读者参与后形成的情感和精神存在之间的裂隙。对他来说,读者的阅读行为,唤醒了马拉美的书,因为如果没有人去打开它,书就仅仅是“纸张和油墨制成”的物品。只有等读者翻开物理书页,眼光和意图投射到字里行间,书才能被“解放出来”,从物理存在变成文本现象存在,更从文本存在变成文化存在。

张晓刚,《床1号》,纸本油画、纸张拼贴,109cm×99cm,2018

与普莱所提到的那本空房间里的书一样,一件绘画作品,如果被锁闭在美术馆了无人影的展厅里,存放在拍卖公司的库房中,甚至悬挂于豪宅客厅的高墙上,如果没有人去看它,它就不过是一件由画框、画布、颜料构成的物理制成品而已,它只能等待着……

然后,普莱这样写道:

当我参观威尼斯的Scuola di San Roco(原译文如此——引者注),一个最高的艺术巅峰时……当我看着陈放在那里的杰作……我突然得到一种印象,一种达到了所有伟大作品的共同本质时所产生的印象,而这种本质,除非我把艺术家创造的所有特殊意象清除出去,使我心灵纯净空白,是无法感知到的。

普莱的说法,有一点修辞或翻译的含混。清除“艺术家创造的所有特殊意象”,肯定是指艺术家创造过程的意象,而不是艺术作品中的意象,但达到“心灵纯净空白”,却让人有些迷惑。除非,他是想说作为观者的普莱,已经不再顾及艺术家们如何创作那些杰作的种种事实和说辞了。但不管怎样,普莱提示的观者视角,显然在呼唤一种观看和理解艺术作品的崭新方式。

差不多同一时期,西方艺术研究和艺术史写作领域的一些著述,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普莱的见解。艺术心理学家阿恩海姆1954年在《艺术与视知觉》中,就以格式塔(gestalt)心理学为基础,分析了视觉与心理的相互关系;贡布里希出版于1960年的《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其中对视觉效果的研究和阐释,更波及图像与观者。

不过,他们都没有对此进行文化挖掘。

举例来说,尽管贡布里希提出了“观看者的本分”(the beholder’s share) [1] ,呼吁考察他们的“情景和遭遇”,但他更多是以视觉效果,以及对这些效果的解读(reading)作为自己的分析对象,以便厘清他不希望看到的技术性谬误在观者脑中出现。他的那些说法,没有把重心放在观者眼光的文化“情景和遭遇”上,而是放在观者“解读”画面时,投射在造型、透视和构图等元素的心理状态上。

1972年,巴克森道尔出版《15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提出“时代眼光”(the period eye)这一概念 [2] ,将观者的参与,与他们的文化际遇关联起来。至此,贡布里希所说的观者情景和遭遇,才开始延伸进文化视野,而不仅仅是艺术作品与视知觉、与观者心理的互动。如果说贡布里希的所谓观者解读,还只是针对绘画接受过程中的看到的话,那么,巴克森道尔提出的“时代眼光”则凸显了看见,其所涉及的领域,超越视觉和心理的看到,成了文化研究和阐释的前线阵地。

20世纪80年代末期,随着一些研究者对观看行为的更深入考察和阐释,最终导致了一种被称作视觉文化(visual culture)的研究方法出现 。尽管视觉文化研究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我们通常所说的艺术,但这一新趋势给艺术批评和研究,以及艺术史写作带来的影响,已经不能忽视。

长久以来,中国的艺术批评与研究、艺术史写作,大多针对艺术家的创造主体,或是针对他们个体经历和创造过程的所有“特殊意象”。作品的接受者面对作品时看的行为,并不引人注目。反思这个一度被忽略和遮蔽的领域,借鉴视觉文化的方法去考察和阐释观者,思索看到和看见,去发现视觉艺术中物像的成立,由观者的视觉和意图介入,去寻找属于当代中国的时代眼光,以及这眼光如何与张晓刚作品中的物像碰撞,倒是一件值得一做的事情。

当然,我们也不得不警惕这些所谓“后现代”或“后后现代”方法的陷阱。一些批评者已经指出,当许多研究者用这些方法,把针对作品的解读无限扩张至泛文化阐释之后,作品本体有可能被稀释至无形,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陪衬。如此一来,所谓艺术批评与研究,也就成了学科“跨界”的牺牲品。

如果在面对张晓刚的作品时,我们可以在普莱和贡布里希之间找到一条中间视线,将作品中的物像解读跟视觉文化阐释结合起来,如果可以通过同一透镜,将艺术家的主体意图投射和观者的主体意图投射,同时聚焦在作品上面,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这种焦虑。更进一步讲,如果只是借用这些不同的方法论,而不受它们制约,自由地在它们之间来回位移晃动,以探讨我们如何看见张晓刚的作品,完成一段关于当代中国艺术个案的叙事,显然是一个颇具诱惑的预设。

这就是本书在打开和解读张晓刚作品时进行的尝试。

艺术家和作品:物与像

1995年,张晓刚以三件绘画参加当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从此之后,“大家庭”系列开始成为国际艺术圈所关注的对象 。进入新世纪后,拥有同样母题和名字的张晓刚作品,成为批评家、研究者、观众和收藏家所熟知的艺术家标签。因为拍卖市场的火爆,张晓刚更被列为大众传媒热炒的所谓中国当代艺术“四大金刚”之一。

尽管“大家庭”系列将张晓刚的艺术带至声誉巅峰,从2000年开始,艺术家还是在“大家庭”所受语境的重压之下,做出了另外的尝试和选择。比如,从那时开始,张晓刚作品中有一些人物和人物环境的呈现开始演变,更多的物出现在作品空间。曾经空无一物的简化背景,现在成了物像的舞台;曾经以老照片作为戏仿对象的造型手法,逐渐让位于更加自在多样的手段实验。除了人像,物像也获得更多位置和展示。

更进一步看,如果把“人物”也算作“物”的一类,那么可以说,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定型的视觉构造和呈现,逐渐演化成了一种新的物像。与同时期中国的抽象和表现绘画不同,张晓刚的作品一直具有模仿现实人物和事物的特点。造型、颜色、光线、透视,等等,既作为物像出现在画面上,更寻求以自己的语言方式再现物的形态。所以,当观者面对这些作品时,他们实际看到了两种倾向:一方面,画面中的人被“物化”,以他们僵滞的动作和表情,成为与物品等价的存在;另一方面,作品中的物也被“人化”,出现在画面和其他空间里的各种物件,要求观者的眼光注视,要求我们用主体意图去看见。

将《血缘—大家庭:全家福1号》(1994)和《父亲的位置》(2013)并置,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明显的延续和变异。在《父亲的位置》里,父亲的物像缺席。在作品标题的提示下,沙发的物像取代了父亲,成为父亲的象征。作为物的父亲肉身,与作为精神的父亲概念,在这里出现了交叉和混淆。即便没有标题,身为观者,我们也必然看见那个空沙发在画面中所占据的突出位置。覆盖在空沙发上的醒目黄色块面,更让我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由此,我们不得不将自己曾经在《血缘—大家庭:全家福1号》中看见的父亲之像,连同相关的视觉记忆和文化语境,填充到画面空间里。

张晓刚,《血缘—大家庭:全家福1号》,布面油画,150cm×180cm,1994

张晓刚,《父亲的位置》,布面油画,140cm×220cm,2013

就这件作品而言,我们在看见人像的同时,已经不能对其他物像视而不见。

在这本书里,我将不依据时间的线性纬度,以及张晓刚在不同历史条件下,对作品物像呈现方式的主观追求来解读他的创作变异过程,那是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论所进行的追究和阐释。在2000—2020这一时期,张晓刚的艺术探索还包括对多种物理材质和处理方法的尝试:在不锈钢板上作画涂鸦,制作彩绘青铜雕塑,寻求物件和装置的组合,直到最近几年在纸质媒介上作画,并采用拼贴和硬笔刻痕……物(人物和事物)依然被呈现,但呈现手段自身的物像,却突兀侵入了观者感知领域,与2000年之前的作品相比,显然有许多不同。从创作主体的角度看,我们当然可以对此进行梳理和辨析,但这不是我在本书中试图完成的作业。

我将尝试的,是选取几个观察张晓刚作品的视点:空间和时间、叙事性和象征性、物与像的符号化转换,去做一些基于观者主体立场的探讨。也许,在这些视点的指引下,我们从不同角度去观看,张晓刚作品中的物像就可能呈现更多面,会引起更多关注和议论。

所谓艺术批评与研究,难道不就是观者对自己看见行为的文字记录吗?

空间与时间

这本书将以张晓刚的具体作品为切入点,从画面物像的空间和时间入手,以观者观看的角度,理解和阐释作品在呈现具体图景时,具有什么样的形态,以及这些形态可能暗示着什么样的意义生产路径。

在绘画艺术中,空间问题当然是老生常谈。

然而,只要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讨论绘画的空间话题,其实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比如画框规定的物理空间和画框之外的非物理空间,空间造型和体积的透视与反透视;比如绘画是否能从二维的画面空间,延伸至三维的非画框空间?或者,画面的实在空间,与观者体会的转喻和隐喻的虚无空间是什么关系?就张晓刚的作品风格而言,所谓绘画的文学性和叙事性,如何在画面内外的空间中显现?

福柯针对马奈绘画作品的讲座,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在发表于1971年的《马奈与绘画的客体》中,福柯提出了一个观点:现代主义绘画的出现,改变了观者看见作品的方式。针对马奈的十三幅作品,福柯的研读揭示出,现代主义正是因为颠覆了传统的空间再现,从而把观者的目光,引向了艺术家创造和观者观看之间的权力震荡和转换。以福柯一贯的风格,他把自己对画面空间的阐释引向了一个结论:观者的诞生。

福柯在马奈的《女神游乐厅的吧台》(1882)中,发现了画家的位置与观者的位置不协调,他们不同的观看方式,让画面空间构成扭曲,从而导致微妙的悖论。画面人物的背景,是一面镜子,正因为镜子的存在,让画面空间复杂化了。酒吧女侍右边的背影反射,以及身边跟她讲话的男人投影,显示出空间透视的不合理:观者如果能看到这两个镜面反射的身影,那么镜面应该是斜的,但大理石吧台的边缘线,与镜面反射的边缘线,又显示镜面并无倾斜。而且,从女侍头顶倾泻而下的光线,在反射镜像中也显得不一致……

马奈,《女神游乐厅的吧台》,油画,96cm×130cm,1882

所以,福柯从中看出了端倪:

所有的古典绘画,以它们的线条、透视、灭点等等构成的系统,给观者和画家分配了某种精确的位置,固定,恒常……然而相反的,在这一类画中,或者说至少在这幅画中,我们无法知道画家处于什么位置,才能画出这样的场面,也无法知道把自己放置在什么位置,才能看见画家呈现的如此景象。 [3]

福柯认为,现代主义绘画的空间呈现,让观者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游移,从而意识到自己的观看位置和行为,这就开启了后来的西方绘画逐渐走向画面空间解构的旅程。显而易见,如果我们借用福柯的这种方式,也可以在张晓刚的画面空间解读中,发掘出一些特定的元素和样态,找到回答上述问题的阐释路线。

时间的呈现,在绘画艺术领域也一直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18世纪,莱辛就探讨过诗与画(空间艺术)的区分,并由此确认了绘画的非时间性及其美学价值 。一些未来主义的信奉者,于1910年发布了《未来主义绘画:技术宣言》,宣称要摧毁欧洲自古以来的作画传统:“此前所理解的造型和色彩,已经不能够满足我们对真实的需求。我们在画布上重现的动作,将不再是宇宙活力中一个固定的 时刻 。它将是直截了当的、同时又被永恒化的动态感知自身。的确,所有物都在运动,在奔跑,所有物都迅速地变化……”(着重号为原文所加——引者注) [4] 如他们的宣言所说,这些艺术家在绘画实践中,试图呈现运动的过程,展现时间性的动态感知。至于他们是否达到目的,是否通过画面构成颠覆了二维或三维空间艺术的非时间性,见仁见智。

2000年以后,张晓刚有一些绘画作品,尽管没有明确以标题指涉时间,却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来呈现它,比如《里与外2号》(2006)。画幅展现的,是一个画家规定的空间视点:透过移动车窗所看到的窗外景物。横向的笔触,清晰模拟出被运动过程模糊掉的外景。观者目光投射的一瞬,虽然被定格在固定画面上,却又被诱导去感受和想象运动,以及运动所呈现出来的过程状态。

张晓刚,《里与外2号》,布面油画,150cm×200cm,200

如果引入观者主体,引入他们的观看行为,我们还可以发现,所谓绘画艺术的时间性,还包含另外的意思。

在武汉合美术馆的展厅中,张晓刚画作前,观者驻足徘徊,视线不断调节和漂移,是一个可以用时间来标识的过程。他们在离开作品之前和之后的内心理解与文字阐释,同样包含了时间。或者,如果我们把自己从这些展厅、从手里的画册抽离,在想象中置身于中国古代的看画场景,我们就能更真切、清晰地体验和理解看的时间性:当王希孟长达11米多的绢本卷轴《千里江山图》(1113),在我们面前徐徐打开,或者当我们跟随画面物像从头至尾移动脚步,我们的观看行为,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段可以被明确感知到的时间过程。

在2018年,武汉合美术馆中,观者面对张晓刚的《舞台2号:浴缸》时,也能复制这种看的动作。6米长的画幅,容许甚至强迫观者在它面前左右踱步,或者后退数米,以求将整个画幅尽收眼底。不论观者是否意识到,他们看到或看见这件作品的过程,都已经被拉长。如果哪位偏执的观者愿意,他/她还可以利用手里的计时工具,来衡量自己在这件作品前的身体动作,一共耗掉了多少分钟。

张晓刚作品中的时间呈现,还有一个重要维度。

从“大家庭”系列开始,过去的物,就被不断引入此刻的画面构成,过往的历史经验,不断被画框中的像定格在当下。这些过去的物像,或者说历史经验的载体与符号,被明确地展现在画面和装置中。这一特征,在张晓刚2000年至今的作品中得到了强化,并与他同时代的艺术家形成醒目区别。

当观者的目光投向这些作品时,他们的观看或凝视,就不再是简单看到。他们需要进入一个不断审视自我记忆和失忆的情感过程,一个不断试图连接过往经验和当下经验的精神状态。就像前面所说,当他们发现合美术馆走廊墙壁的绿色,与《舞台2号:浴缸》中的墙壁绿色呼应时,他们就不得不在两种绿色视觉中来回巡游,在自己记忆里挖掘过往,甚至以各种方式重访历史,来达成自己的理解和阐释。借用巴克森道尔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得努力让自己当下的眼光,与过去的时代眼光对视。

时间和时代的魅影,如幽灵浮现。

张晓刚作品中的时间呈现,时间与主体记忆和失忆之间的关系,记忆与图像历史叙事的关系,已经消逝的物,如何被转化成此刻作品中的像,又如何作用于观者的看……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可以建立一些阐释框架。

阐释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也有时间性,是一个思辨之旅的过程。

意义的肌理和虚拟的观者

将解读张晓刚作品的聚焦点,从创作者转移到观者身上之后,我们会发现,曾经的一些批评和研究的惯常套路可能会失效。最显著的改变,是各种“主义”的失效。

聚焦艺术家的创作主体,我们自然会依据主体意图,来解读和阐释张晓刚的作品。作品个案,或者作品中的各种细节,会成为这些主体意图的证据,以证明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采用了再现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神秘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荒诞主义……方法。这些“主义”,最终会帮助阐释者生产出合乎相关逻辑的意义。

诚然,艺术传统的诸多层面,材料的使用和技术的迭代,情感和精神的特性与文化的语境规律,是一个艺术家和他的作品赖以存在的条件。就像T.S.艾略特早就揭示的那样,艺术家的创造,只可能在传统的基础上实现。所谓独创,必然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用各种“主义”来透视张晓刚创作时所受的传统影响,肯定能触及真实,制造有效阐释。

当我们把视点,从创作者主体移到观看者主体后,这些“主义”的面目,却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无论在展厅里,还是在画册中,观者注视作品时的情感和精神聚焦行为在通常情况下不受“主义”约束。面对作品,目光所及,观者看见的只能是具体作品,来自“这一个”创作者个体的张晓刚;同时,他/她也只能体会到“这一个”观看主体的理解行为。

观者当然会在张晓刚作品中寻找意义,但他们的主体意图投射行为,只能基于他们的主体特质,基于他们对传统和当下的认知。而且,不管有“主义”或没“主义”,甚至干脆“没主意”,他们都会在眼光触及作品时,生产出属于自己的意义。这些千奇百怪的意义,因为没有被“主义”的教条框定,可能会含混对立,呈现出一种无法进行分类辨析的肌理状态,就像他们在作品中看到的画面笔触,感觉养眼,却又无法解释其具体道理。

进一步说,即便观者看到了张晓刚作品中的空间和时间,看到了各种熟悉或陌生的物像和叙事线索,他们对这些元素的解读,既不一定会与各种“主义”榫卯相扣,也不一定能与艺术家的主体意图严丝合缝。在这种情形里,我们是以贡布里希式的分析,来对观者的意义生产过程纠错呢?还是站在观者立场,肯定他们观看行为的自身价值,承认他们没有“主义”或者“主义”杂糅的解读?这无疑是一个必须要做出的抉择。

我打算以开放的态度选择后者。

在写作这本书时,我将放弃各种主义的框架,不先入为主地把传统和理论作为坐标,而以“这一个”观者的身份,进入张晓刚的作品。此后我所做出的相关阐释,也不避讳个体主观:这就是一个观者在看见作品各种元素和细节时,可能做出的各种反应。这些阐释的有效性,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传统和理论的验证,但最终的裁决权,在拿起这本书并打开它的读者那里,在无数张晓刚作品的潜在观者那里。

这样做,并不意味着否决张晓刚的主体意图,漠视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行为,以及他和作品的独特气质。事实上,只要我们将张晓刚的作品,与跟他同时期艺术家创作的绘画作品做比较,这种独特气质就显而易见。

毛焰,《小花》,布面油画,2012

方力钧,《005》,布面油画,2016

丁乙,《十示2010-6》,布面丙烯,2010

当观者看见张晓刚的作品时,他们的目光中,或许会包含其他艺术家作品所凸显的视觉经验,也可能包含批评家和艺术史家传达的理念,以及传统和主义的话语,甚至张晓刚本人在接受各种媒体采访时所提供的说法。但在我的这个研究项目中,这一切,都不会成为判断艺术家主体意图的依据,也不会成为挖掘和制造意义的路径。

作为一种补充,本书将在第二部分呈现对张晓刚进行的深度采访记录。但是,艺术家的主观意图和创作思考,他针对材料、技法、风格、传统、理念的发言,既可能形成与本书阐释的直接关联,也可能没有直接关联。借用上文所引福柯的说法,既然观者已经诞生,观看行为和解读行为,就必然是观者主体和创作者主体之间的互动。用更学术性的语言来表达,就是艺术家和观者之间的间主体(intersubjective)场域的建立和敞开。在这样的场域中,意义的生成,是一个在没有透视灭点的空间中没有最终结局的时间过程。

承认观者的诞生,必然导致艺术作品意义的多重和多元状态出现,也意味着放弃以艺术家意图为指针,放弃以各种主义为框架,对艺术意义的唯一性追求,将意义的生产和生存,置入一个开放的话语空间。这也是自现代主义出现以来,世界范围内的艺术发展所具有的突出特点。

两千多年前,庄子在《田子方》中讲述了一个关于画家的故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礡,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根据后人的注疏,这段话大致可以翻译为,宋国国君要描画自己国家山川大地的图,所有的画师都应召而来。他们受命作揖后,就站在一边,把画笔濡湿,墨汁调好。在外面等候进殿的,还有一半。有一个画师后到,他动作闲散,并不急着挤进去。虽然也受命作揖,这个画师并不站在众人之中,而是返回了住所。宋元君派人去看,画师却脱掉衣服,裸露身体,张开双腿坐着。国君说:“行了,他是真正的画师。”

参照庄子的话语体系,这个故事试图表达的,是一种带有浓烈相对主义色彩的理念。循规蹈矩的画师,遵从着宋国宫廷制度,试图以合乎体制的方式,来赢得为国君作画的机会。如此这般的行为,恰好暴露了他们“笔”“墨”不行。反倒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人,用粗鲁赤裸的解构,摧毁了唯一的既定规则,成为“真画者也”,直达权力中心。或者反过来说,在“画图”这件事上,权力中心确立的唯一规则,就是拿来被画师打破的。

将庄子的故事,移植到观者与艺术交互的场景,移植到观者对张晓刚作品的接受和阐释,我们依然可以体会到这个古老寓言的魅力。

所谓的真知灼见,往往不会出现在遵循既定规则的观者那里。恰好是挑战了唯一法则、裸露了自身去面对作品的人,才有可能直达作品,看见并生产出无法一以贯之的意义,从而进入“真观者也”的境界。

张晓刚,《单相遗传》,纸面油画,38.5cm×49.5cm,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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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H. Gombrich, Art and Illusion , 7th ed. (Pantheon Books, 1984) pp.181-200.《艺术与错觉——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林夕、李本正、范景中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
引者按:将“beholder’s share”译为“观看者的本分”,似有不妥。“share”在此上下文中,更多是指观者“参与”和“掺和”了绘画中的错觉,应该为错觉承担“责任”。译为“本分”,容易让人误读为观者的“本体”和“分内之事”。

[2] Michael Baxandall, Painting and Experience in 15th Century Italy: A Primer in the Social History of Pictorial Styl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8), pp.29-32.

[3] Michel Foucault and Nicolas Bourriaud, in Manet and the Object of Painting , tran. Mathew Barr, (London:Tate Publishing, 2009), p. 78.

[4] H. B. Chipp, Peter Selz, and Joshua C. Taylor, in Theories of Modern Art: A Source Book by Artists and Critic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p.289. VZUnMmu7Z4jbnkrqZdUjhO1eejfSH/r+keSNYHebIkM1tjzXAQO+W5XcBIuchs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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