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奇的妈妈沙利文太太跟我们说泳池还没清理好,沙利文先生还得用吸污机除去池底污垢,用反冲洗设备过滤池水。池水很浑浊,里面还漂着不少褐色的烂叶子。说这是泳池,其实倒更像是池塘,不过我们都不在乎。今天是暑假第一天,我们已经等不及让沙利文先生去清扫了。
我找到了一只橙色的臂圈,套到了自己的左胳膊上,一直拉到纤细的肱二头肌处。我把放游泳圈和泳池玩具的箱子翻了个遍,却没找到另一只臂圈。我一抬头,发现原来是纳特拿去了,他把那只臂圈套在胳膊肘上,好像戴了一个护肘。
“给我。”我说着,把臂圈从他胳膊上扯了下来。
纳特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一般都会大闹一场,但他这次却没有,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可能是我这个当姐姐的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吧。我把橙色的臂圈套到另一只胳膊上,纳特自己拿了一个潜水面罩和一块打水板。
我把大脚趾伸到池水里试了试,又急忙跳开了。
“冷冷冷死了!”
“来吧宝贝!”瑞奇说着从后面跑过来,来了一个抱膝跳水。
我也想跳下去,但水实在是太冷了。
我走到甲板上,坐到了妈妈身边那把颤悠悠的塑料靠背椅上。妈妈和沙利文太太躺在有软垫的躺椅上晒太阳,她们喝着罐装无糖汽水,抽着烟,闭着眼睛聊天。妈妈把脚指甲涂成了大红色,像是辣味肉桂软糖的颜色。我要是能像她那样该多好啊。
我摘掉臂圈,也把椅子转到向阳的一面。沙利文太太正在抱怨她那个混蛋老公,“混蛋”这个字眼让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句脏话,要是我说脏话,准会挨一巴掌。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儿,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因为我觉得妈妈不知道我在旁边听她们说话,我一边觉得不好意思,一边又想继续听关于沙利文先生的事。
瑞奇也跑到甲板上,他冻得牙齿直打架,说:“冷死了。”
“跟你说了嘛。”就这样,我傻乎乎地把自己暴露了。
沙利文太太说:“去卫生间拿毛巾擦擦。去玩街机游戏吧。”她接着问我,“赛拉,你也想进屋去吗?”
我摇摇头。
妈妈说:“她想跟女生们一起玩儿,是吧,宝贝?”
我点了点头。妈妈伸手在我腿上拍了两下。我笑了,感觉自己很特别。
瑞奇进屋去了,妈妈和沙利文太太聊天,我闭上眼睛听她们说话。沙利文太太没再讲沙利文先生的坏话,我听得无聊,有点想进屋去玩《吃豆人》,不过瑞奇八成在《玩太空侵略者》 ,况且我想和女生一起玩,所以就没走。
突然间,我听见妈妈大喊纳特,我睁开眼睛,她正一边大喊纳特一边跑。我站了起来,想看看是怎么了。纳特正脸朝下地漂在水里。我一开始以为他在恶作剧,还很佩服他,因为他把我们都唬住了。接着,妈妈也跳进了泳池,他还在那儿演戏,我觉得他这么吓唬妈妈可真坏。妈妈把他的身子翻过来,我看见他闭着眼睛,嘴唇发青,这时我才真的害怕起来,感觉一颗心直往下沉。
妈妈把纳特抱到草地上,发出疯了一般的叫喊,我从来没听过哪个大人会发出这种声音。她对着纳特的嘴巴吹气,喊纳特醒过来,可纳特一直躺在那儿不动。我不敢再看纳特躺在草地上、妈妈对着他的嘴巴吹气的样子,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这时我看见了那对橙色的臂圈,就放在我那把椅子旁边的甲板上。
“醒醒啊,纳特!”妈妈哭喊着。
我不敢看。我盯着自己那双自私的脚,还有橙色的臂圈。
“醒醒啊,纳特!”
“醒醒!”
“赛拉,醒醒。”
“石头剪子布!”
我出的是剪子,鲍勃出的是布。
“我赢啦!”我欢呼起来。
我以前几乎没赢过。我用两根手指在空气里一剪,接着来了一段可笑的吉格舞,像是乔纳森·派帕本和“舞盲”伊莱恩·贝尼斯 [1] 的结合体,看得鲍勃哈哈大笑。可惜我这场意外的胜利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因为我看到查理站在厨房里,没拿背包。
“游戏机不给我存档。”
“查理,我刚才让你去做什么来着?”
他就站在那儿看着我,我觉得嗓子有点发紧。
“我二十分钟之前跟你说,让你去把背包拿下来。”
“可是我得通到下一关。”
我咬紧了牙。我知道,只要张开嘴,我就会彻底失控,要么大喊大叫,吓坏了查理;要么放声大哭,吓坏了鲍勃;要么就是大发雷霆,把该死的游戏机扔进垃圾桶。查理连最简单的指令都不听不做,在昨天之前,这只会让我跟他生气,我觉得大部分孩子都有类似的毛病,惹家长生气。但这一刻,一阵害怕、沮丧的情绪油然而生,我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免得这种感情倾泻而出,把我们一起淹没。我强迫着自己不要开口,在这几秒钟里,我看见查理睁大了眼睛,目光变得呆滞了。我心里的害怕和沮丧一定从毛孔流出来了。
鲍勃伸手按在我肩膀上说:“交给我好了,你上班去吧。”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出发的话,我能早早赶到公司,平静又理智,路上还可以打几个电话。我张开嘴,呼出一口气。
“谢了。”我捏了捏他的手。
我抓起包,吻别了鲍勃和孩子,独自出了门。天气很冷,雨下得很大。我没有帽子,也没拿雨伞,只能拼命往车里跑。就在上车前的一瞬间,我看见地上有一枚一便士的硬币。我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于是停下脚步,弯腰捡起硬币后才躲进车里。我很冷,衣服也淋湿了,但是我微笑着发动了引擎。我赢了石头剪子布的游戏,还捡到了一便士 。
今天一定是我的幸运日。
大雨倾盆而下,成注地落到雾蒙蒙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器运行的速度都跟不上水流的速度。头灯自动亮了,因为早上天色灰沉沉的,感光系统还以为现在是晚上。我自己也感觉现在是晚上,这种风雨交加的早上最适合窝在家里睡觉了。
但我不会让阴沉的天气影响了今天的好心情。我不用送孩子,因此时间充裕,而且虽然天气不好,路上倒是很顺畅。我能早早抵达公司,有条不紊地迎接这一天的工作,而不是迟到,焦头烂额,衣服上沾了葡萄汁,脑子里还不断回响着傻乎乎的儿歌。
不仅如此,我在路上还能处理一些工作。我把手伸进包里摸索手机,想给哈佛商学院去一个电话。十一月是我们招人的重要时节,我们要和麦肯锡咨询集团和波士顿咨询集团那些顶尖的咨询公司抢人,从今年的毕业生里发掘那些最优秀、最聪明的人才。虽然伯克利论吸引力比不上麦肯锡,不过还是能胜过波士顿的。在对一百五十个应聘者进行过一面之后,总有十个人会脱颖而出,这些就是我们要争取的对象。
我掏出手机,在联系人里找哈佛商学院联系人的电话。H开头的列表里没有。真是奇怪了,那可能是B开头的,代表商学院。我抬头看了一眼路面,顿时心头一紧。周围全是红色的刹车灯,湿漉漉、雾蒙蒙的挡风玻璃上映着模模糊糊、一动不动的红光,好像一幅水彩画。公路上一切都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我的车正以每小时70英里 的速度移动。
我猛踩刹车。车刹住了,接着又打滑了。我的车在打水漂,我不住地踩刹车,但车还在打水漂。我离水彩画上的红光越来越近了。
上帝啊。
我使劲往左打方向盘,结果用力过猛,冲出了东侧的最边缘的车道,车子开始三百六十度地打转。我知道车子在飞速旋转,但感觉像是切了慢镜头。雨点、雨刷器还有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慢了下来,就好像我沉到了水里。
我踩住刹车,往右打方向,想让车不再打转或者停下来。窗外的景物一下子倾斜了,汽车开始不断地翻滚。这种翻滚也很缓慢,没有声音,我的身体跟着车子翻滚,但思维却很清晰,并且出奇地冷静。
气囊弹出来了。我注意到气囊是白色的。
我看见包里的东西还有捡来的那枚便士都飘在半空中,顿时想起了登月的航天员。
我觉得喉咙被卡住了。
这辆车要报废了。
脑袋撞到了什么东西。
上班要迟到了。
突然间,汽车停止了翻滚。
我想下车,可我动不了。我突然觉得头疼欲裂,像头顶被狠狠地砸了一下。我这时候才第一次想到,这下报废的可能不只是这辆车。
对不起,鲍勃。
天色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感觉不到头疼了,视觉消失了,感觉也消失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拜托,别让我死了。
我认定自己没死,因为我能听见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我还活着,因为我听见了雨声,那是上帝在用手指敲打车顶,准备做出决定。
我吃力地聆听。
继续聆听。
聆听。
但声音模糊了,雨好像停了。
[1] 乔纳森·派帕本(Jonathan Papelbon),美国棒球投手,2007年波士顿红袜队夺冠,派帕本即兴表演了一段吉格舞(一种起源于英国的舞蹈),为球迷津津乐道;伊莱恩·贝尼斯(Elaine Benes),美国情景喜剧《宋飞正传》( Seinfeld )中的角色,不擅长跳舞。
等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左侧之后,我没有哭成泪人儿,也没有哀嚎“这下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而是强迫自己往最好的方面想。感觉就像“末日城”的市长给了我一把打开城门的钥匙,但我正想尽办法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