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往洗衣间走,这时发现那些运动器材后面有一扇门,而我从来没见过这扇门。我停下脚步,望着那扇门,心里犯嘀咕,这是怎么回事?
“鲍勃,怎么会多出一扇门来?”我大喊。
他没回答。
我握住门把手,犹豫了片刻。我发誓,我以前绝对没见过这扇门。我依稀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赛拉,别多管闲事。
我把门把手往右一转。
希区柯克电影里的一个声音威胁说:别进去。
可我非要弄个明白。
我推开门,眼前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房间,远处的角落里,一只狮子伏在一个不锈钢捕龙虾篓前喝水。这个房间比我们家的厨房还大,其他的细节我没有注意,因为我已经被那头狮子吓呆了。狮子的后腿健壮有力,尾巴摆来摆去,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我用衬衫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免得自己吐出来。
我不应该动的。狮子扭过头看到了我,接着转身面对着我,发出一声咆哮。它嘴里的臭气喷在我脸上,又热又潮,可我不敢去擦。它嘴角流着口水,地上迅速积起了一摊小水坑。我和狮子对视着,我努力不眨眼睛,努力屏住呼吸。
鲍勃慢悠悠地走进来,他手里拿着和莱纳斯的身体差不多大小的一个包裹,用防油纸包着。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撕掉包装纸上的胶带,把一块血淋淋的红色的生肉扔到狮子旁边的地板上。狮子顿时忘了我的存在,转而朝那块肉扑了过去。
“鲍勃,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喂狮子啊。”
“狮子是哪儿来的?”
“你怎么会这么问?这是咱们家的啊,它是买房子送的。”
我勉强笑了笑,以为又是鲍勃奇怪的幽默感在作祟,但他并没有和我一起笑,我也就不笑了。
趁着狮子在狼吞虎咽,并且万幸吃的不是我,我便开始环顾四周。墙上镶了壁板,混凝土地面上铺着松木屑,横梁吊顶有两层楼那么高,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相框中是我和鲍勃的合影。我发现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扇门,这扇门很小,大约只有一般房门的一半高。
我非弄明白不可。
我蹑手蹑脚地从狮子旁边走过去,打开那扇小门,爬了进去。门在我身后“砰”地关上了,周围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觉得眼睛渐渐就会适应,就像在电影院里那样。我盘腿坐在门边,眨着眼睛等待着视力的恢复,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里究竟有什么。
我并不害怕。
查理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和鲍勃准时来到这儿,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着等加文小姐。我身体里的每根骨头都不想待在这儿,不管这次家长会要开多久,我今天早上大概率都会迟到,我甚至可以预见自己这一整天都在赶进度,可是怎么都赶不上。我感觉自己好像得了重感冒,可出门前却忘了吃一片感冒药。还有,不管加文小姐想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我觉得这个加文小姐不可靠。她是谁呀?也许她就是个很差劲的老师。我记得学校开放日那天晚上我见过她,她很年轻,才二十多岁,根本没经验。也许她是对工作力不从心,所以挨个找学生家长谈话。也许她就是讨厌不听话的孩子,天晓得查理有时候是多么不听话。也许是她不喜欢男孩,我有一个老师就是这样,她叫奈特太太,从来只让女生回答问题,只给女生的考卷上画笑脸,并且只会让男生去走廊里罚站或者见校长,但她对女孩从来不这样。
也许有问题的就是这个加文小姐。
我环顾教室,想寻找证据来支持我这番合理的质疑。我记得我上小学那会儿都是一张课桌配一把椅子,但这个教室里只有四张低矮的圆桌,周围摆着五把椅子,像小餐桌一样。依我看,这样的安排适合社交,可不适合学习。我本来想给这个不称职、不合格的加文小姐列出一长串毛病,可我看来看去,只找到这么一个蹩脚的证据。
教室墙上挂满了艺术作品,我的正前方挂着两张巨大的告示板,一张写着“拼写明星”,另一张是“奥数冠军”,下面贴着打印出来的学生照片。这两张告示板中的学生照片都没有查理的。教室里有个图书角,图书角里摆着五张颜色鲜艳的儿童沙发,旁边立着塞满了书的组合架。教室后面放了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放着养小仓鼠的笼子,另一张上面放着一只鱼缸。
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活泼有趣。看得出,加文小姐热爱她的工作,而且是个好老师,但我实在不想待在这儿了。
我正想问鲍勃要不要赶紧走时,加文小姐进来了。
她说:“谢谢你们过来,请坐吧。”
我和鲍勃坐在小学生的椅子上,这样的椅子高度只有几十厘米,加文小姐则高高地坐在讲台后面老师的椅子上。我们俩是蛮支金矮人,而她是伟大的奥兹国魔法师。 [1]
“是这样的,查理的成绩单一定让两位很担心吧。我想先了解一下,你们对他取得这样的成绩感到意外吗?”
鲍勃说:“应该说震惊才对。”
我说:“嗯,其实和去年差不多。”
慢着,我是站在哪一边的?
鲍勃接着说:“是,不过去年他还在适应阶段。”
加文小姐听了点点头,不过她并不是在表示认可。
她又问:“二位有没有注意到他做作业很吃力?”
艾比每天下午就开始辅导查理做作业,之后我和鲍勃接着辅导,而他通常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还写不完。一般来说,做作业只需要二三十分钟,但查理边做边抱怨、拖拉、挣扎、哭闹,他讨厌做作业,甚至超过了讨厌吃西兰花的程度。我们把解释、恳求、贿赂、威胁的法子都用遍了,有时候只能替他写。没错,吃力这个词很恰当。
我也得替查理说一句,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作业。在我看来,除了几个早熟的女孩,七岁的孩子还承担不起作业的任务,我觉得学校给小孩子的学习压力太大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作业不过就是一页纸的判断“大于或小于”,拼写man(人)、can(能)、ran(“跑”的过去式)这样的单词,根本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
我回答说:“他是很吃力。”
鲍勃说:“简直是折磨。”
我鼓起勇气问:“他在学校怎么样?”
加文小姐回答说:“他在学校里也很吃力。查理没有一次能按时完成课堂作业,他喜欢插嘴,打断我和其他的学生谈话,还经常走神。每天吃午饭之前,我至少能看到他有六次在看着窗外。”
我问:“他坐哪个位子?”
“那儿。”她指了指离讲台最近的椅子,而这把椅子正好靠着窗户。既然有风景可看,谁会不走神呢?再说,也许是坐在查理旁边的孩子害得他没法认真学习,也许那是个调皮鬼,也许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可能是我刚才过于信任加文小姐了。
我说:“能不能让他换个位子,坐到对面去?”依我看,这下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学年开始的时候他就是坐在对面的。我想让他集中注意力,就只能让他坐在我眼皮底下。”
她等着我献上别的好点子,可我想不出来。
“查理很难遵守两个以上的要求,比如说,我让全班同学去自己的柜子里拿上数学本子,从后面的桌子上拿一把格尺,再回来坐好,查理就只会去自己的柜子拿零食回来,或者什么也不拿,就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二位在家里有没有注意过类似的情况?”
鲍勃说:“没有啊。”
我说:“什么?查理经常这样啊。”
鲍勃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在认真听吗?他像不知道鲍勃的成绩单是什么样子似的。
“查理,去穿衣服、穿鞋子。查理,换上睡衣,把衣服放到脏衣篓里,然后去刷牙。咱们跟他说话他从来不听,就好像咱们说的是希腊语。”
鲍勃说:“是,不过那是因为他不想做那些事,不是因为他不会做。小孩子都不愿意乖乖听大人的吩咐。”
我打了个喷嚏,接着说了声抱歉。鼻塞真的很难受。
“需要按顺序加入的那些活动查理表现得也不好,别的孩子不太愿意和他一起做游戏,因为他总是不守规则。他容易冲动。”
我听得心都碎了。
鲍勃问:“有这种情况的孩子只有他一个吗?”听鲍勃的口气,他好像很肯定查理不是唯一的一个。
“是的。”
鲍勃朝十八把空着的小椅子瞥了一眼,接着用双手捂住嘴,叹了口气。
我问加文小姐:“那你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查理不能够集中应对学校生活的各方面。”
鲍勃问:“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查理不能够集中应对学校生活的各方面。”
“原因呢?”鲍勃质问她。
“我没办法说。”
加文小姐看着我们,没再说话。我明白了。我依稀看到了学校律师签字盖章的政策备忘录。大家都不愿意说出心里的想法,加文小姐不说,是出于法律原因;而我和鲍勃不说,是因为我们讨论的对象是查理。我母亲一定很会应付这种场合,她接下来可能会说今天天气真不错,或者称赞加文小姐的粉衬衫很好看,我却受不了这种欲言又止的紧张气氛。
我开口问:“你觉得是注意缺陷障碍 之类的问题吗?”
“我不是医生,我不能那么说。”
“不过你觉得是这个问题。”
“我没办法说。”
鲍勃问:“那你究竟有办法说什么?”
我伸手按住了鲍勃的胳膊。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鲍勃正咬牙切齿,差点儿就要拔腿走人,而我差点儿就要抓着加文小姐拼命摇晃,大喊大叫:“那是我儿子!快告诉我,你觉得他究竟有什么问题!”好在这时候我在商学院受过的培训派上了用场,拯救了所有人。现在我需要做的是重构问题。
“那我们能做什么?”
“是这样的,查理是个可爱的孩子,其实他非常聪明,但他现在掉队了,落得很远,要是我们坐视不管,他和别的孩子之间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不过,除非家长主动要求进行评估,否则这个过程会很缓慢。你们需要提出书面申请。”
鲍勃问:“具体申请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听加文小姐讲述如何越过一个个条条框框,攀上“个别化教育计划” 这座高峰。特殊教育。我记得查理出生之后,我仔细地数过他的十个手指、十个脚趾,端详过他小巧粉嫩的嘴唇,还有海螺壳一样的耳廓。当时我心里想,他真是完美无瑕,我诧异于他的完美,也心怀感恩。现在呢,我这个完美的孩子得了注意缺陷障碍。这两种想法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孩子们会对他另眼相看,老师们也会对他另眼相看。加文小姐刚才说查理什么来着?“容易冲动。”孩子们会给他起外号,说的比这还要难听,还要恶毒,而且他们会瞄准脑袋。
鲍勃说:“我想先带他去看看儿科,再决定在学校怎么做。”
加文小姐说:“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医生会给有注意缺陷障碍的孩子配药的,对吧?我们得给七岁的儿子吃药,不然他在学校就要掉队了。这个想法一下子让我大脑缺血,我觉得脑袋和手指都麻木了,就好像我全身的血液循环不能接受这个念头。加文小姐还在说话,但她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也不想听解决的办法。
我很想让自己痛恨加文小姐,因为她给我们带来了问题,但我看到她真诚的目光,又对她恨不起来。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我也不恨查理,因为这也不是他的错。但我还是恨,恨意在我胸膛里滋长,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不然我只会满腔怨恨,责怪自己。我环顾教室,“拼写明星”板上一个个天真的面孔,心、月亮和彩虹的图案,跑轮上的小仓鼠。恨意堆积在我的胸腔,挤压着肺叶。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鲍勃对加文小姐说,谢谢她跟我们说明了情况,还保证说不管查理需要什么帮助,我们都会去做。我站起身,跟她握了握手,我似乎还想对她笑一笑,就好像这次见面很愉快似的。真可笑。接着,我注意到了她的鞋子。
加文小姐把我们送到门口,接着关上了门。我们站在走廊里,鲍勃抱了我一下,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说:“我讨厌她的鞋子。”
鲍勃听得莫名其妙,但决定暂时不再追问下去,于是我们两个一语不发地朝体育馆走去。
“上课铃前”就要结束了,孩子们正在排队准备去教室上课。我们和露西打了招呼,说了再见,接着看到了队伍里的查理。
“嘿,小伙子,击个掌!”鲍勃说。
查理在他手上拍了一下。
我说:“再见啦,宝贝,晚上见。今天要听加文小姐的话,好不好?”
“好的,妈妈。”
“我爱你。”我用力抱了抱他。
排在查理前面的孩子们出发了,他们排成一列,一个跟着一个,像一条毛毛虫似的,慢慢地挪出了体育馆。队列在查理这儿断开了,他没动弹。
鲍勃说:“好啦,小伙子,走吧!”
别掉队啊,我完美的孩子。
[1] 蛮支金人(Munchkins),童话《奥兹国历险记》( The Wizand of Oz ,又译《绿野仙踪》)中的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