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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2月

埃里克·沃尔曼开派对的那天晚上,天空又阴又沉,好像随时要下雪。爱丽丝希望那天会下雪。她跟大部分新英格兰地区的人一样,长大后依然保留着孩童时对初雪的期盼。当然了,她也像大部分新英格兰地区的人一样,当年12月许愿想要的东西到了次年2月就讨厌了。她对着她的铁锹和靴子骂骂咧咧,希望寒冷单调的无聊冬天赶快过去,好让充满粉色和黄绿色的温和春天取而代之。然而,就今晚而言,如果能下雪就太好了。

每年,埃里克和他的妻子玛乔丽都会在家里举办一个节日派对,并且邀请整个心理学系的人。这个场合从未发生过任何了不得的大事,但总有那么一些爱丽丝不想错过的小时刻——埃里克惬意地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而沙发和凳子上都坐满了学生和初级教员;凯文和格伦在礼物交换游戏中争夺一个圣诞怪杰玩偶;还有人会为了抢一块马蒂做的奶酪蛋糕而赛跑。

爱丽丝的同事们既优秀又有个性:他们乐于助人,但也爱争吵;他们野心勃勃,但也谦虚。他们就像一个大家庭。也许她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在世的兄弟姐妹了,父母也去世了。也许是这个时节让她多愁善感,想找一些人生的意义,找到一些归属的感觉。可能是由于这些原因,但绝对不止于此。

他们不只是同事。他们一起庆祝研究上的新发现、升职、论文发表等成功的瞬间,也一起庆祝婚礼、孩子出生、儿孙的成长。他们为了各种会议一起环游世界,利用会议间隙顺便安排家庭旅行。跟所有家庭一样,他们之间并非只有欢乐时光和美味的奶酪蛋糕。他们在遇到不理想的实验数据或申请遭拒、被间歇的自我怀疑席卷、生病以及离婚时也能互相支持。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同一项使命有着共同的热忱——理解人的思想,了解掌控人类行为、语言、情绪、食欲的心理机制。这使命如圣杯一般,承载着个人的权力和声望,但它的内核是一群人的共同努力,他们追求有价值的知识,并将其献给世界。这种生活非常奇特,它充满竞争,也需要脑力,更是一种来之不易的特权。而他们正在一起经历这种生活。

奶酪蛋糕吃完了,爱丽丝抢到了最后一个淋了热巧克力酱的奶酪泡芙。她去找约翰,发现他正在客厅里跟埃里克和玛乔丽聊天。这时候,丹来了。

丹给他们介绍了他的新婚妻子贝丝,其他人衷心地表示祝福,并跟她握手。玛乔丽帮他们收起外套。丹一身西装,还系了领带,贝丝穿着及地红裙。他们不仅来迟了,穿着也隆重得不适合这个场合,大概是先去了其他派对。埃里克说要去给他们拿些喝的。

“我也再来一杯。”爱丽丝手里的葡萄酒才喝了一半。

约翰问贝丝对新婚生活的感受如何。爱丽丝并未见过贝丝,但她对贝丝和丹的故事略知一二。丹被哈佛录取时,还跟贝丝一起住在亚特兰大。一开始,贝丝留在亚特兰大,欣然接受两人异地的情况,丹也承诺等他一毕业就结婚。三年后,有一次丹不小心提了一句,说他读完这个学位大概要花五六年,甚至可能是七年。于是,他们上个月就结婚了。

爱丽丝跟其他人说了声失陪,去了洗手间。路上,她在房子的走廊里驻足,这条长廊一头是较新的门厅,一头是房子老旧的背面,她欣赏着墙上照片里埃里克的孙辈们幸福的脸庞,喝掉了最后一点葡萄酒,吃完了泡芙。她找到并使用了洗手间,然后又去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着被旁边热情交谈的几位教师的妻子拉进了她们的谈话。

这几位妻子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路过彼此时碰碰对方的手肘或肩膀,她们知道彼此的故事中那些人物是谁,她们互相赞美、打趣,笑得十分惬意。这些女人经常一起购物、吃午饭、参加读书俱乐部。她们关系很好。爱丽丝则跟她们的丈夫更熟一些,这让她与这些女人有所不同。她以倾听为主,一边喝自己的酒,一边点头微笑,对于这场谈话,她并不是很投入,这种感觉就像在跑步机上而不是在路上跑步。

她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酒,又给自己续了一杯后,溜出了厨房,发现约翰正在客厅里跟埃里克和丹,以及一个穿红裙的年轻女孩聊天。爱丽丝站在埃里克的三角钢琴旁边,用手指在琴盖上敲着拍子,听他们谈话。每年,爱丽丝都希望有人能弹钢琴,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弹。她和安妮小时候上过几年钢琴课,但现在,没有乐谱的话,她只能记起《小象散步》和《稻草里的火鸡》这两首儿歌了,而且只会右手弹。也许这个穿漂亮红裙的女子会弹钢琴。

谈话间隙,爱丽丝与红裙女子对上了目光。

“真抱歉,我是爱丽丝·豪兰。我好像还不认识你。”

女子紧张地看了看丹,才开口回答:“我叫贝丝。”

她看上去很年轻,可能是个研究生,可现在已经是12月了,就算她是研一新生,爱丽丝也应该认识她了。爱丽丝记得马蒂提过他新招了一个博士后教员,是位女性。

“你是马蒂新招的博士后吗?”爱丽丝问道。

女人又看了一眼丹,“我是丹的妻子。”

“哦,终于跟你见面了,真好,恭喜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埃里克先是跟约翰对视,然后看了看爱丽丝的空酒杯,接着看了看约翰,他的眼神里传达着一个无声的秘密。爱丽丝却毫不知情。

“怎么了?”爱丽丝问道。

“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明天得早起。我们回家吧?”约翰问道。

一出门,爱丽丝就想问约翰刚刚尴尬的眼神交换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刚刚在里面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雪,她被雪吸引了注意力。这雪柔得像棉花糖一样,让她忘了刚才的事。

离圣诞节还有三天的时候,爱丽丝坐在位于波士顿的麻省总医院记忆障碍科的候诊室里,假装在读《健康》杂志。她实际上在观察其他候诊的人。他们都成双结对,有一个看起来比爱丽丝大二十岁的女人,旁边坐着一个比她还要大二十岁的女人,这大概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女人有着一头黑得不自然的浓密头发,戴着夸张的金首饰,操着一口浓重的波士顿口音,正在大声但缓慢地跟她的父亲说话,而她的父亲坐在轮椅上,一直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的鞋子,一次都没有抬头;一个骨瘦如柴的银发女人在迅速翻着杂志,这速度绝不可能是在认真阅读,她旁边的男人看起来太胖了,头发也是银白的,他的右手有静止性震颤 ,大概他们是一对夫妻吧。

等待自己的名字被喊到的这段时间漫长无比,似乎没有尽头。戴维斯医生长着一张娃娃脸,没有一点胡子。他戴着黑边眼镜,身上的白大褂没有系扣子。他看起来像是曾经很瘦,但现在他的下半身已经松弛外扩,破坏了敞开白大褂原本流畅的线条,这让爱丽丝想起汤姆说的话,医生的生活习惯都不太健康。他坐在桌后的椅子上,邀请爱丽丝坐在对面。

“爱丽丝,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

“我最近记忆出现了很多问题,感觉不太正常。我在演讲和聊天的时候都忘过词,我需要把‘认知课’清楚地写在待办清单上,不然就会忘记我需要上这堂课。有一次我要去芝加哥开会,却完全忘记了要去机场,结果错过了航班。还有一次,我在哈佛广场迷路了几分钟,可我是哈佛大学的教授,我每天都要去那个地方。”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从今年9月份开始吧,也可能是夏天。”

“爱丽丝,你来这里有人陪同吗?”

“没有。”

“好的。那之后再来的时候,你要带一个家人或者一个经常跟你见面的人。你说的这些问题是与记忆相关的,你本人可能并不是真实情况的最可靠叙述者。”

她像个孩子一样感到局促不安。医生说的“那之后”扰乱了她的所有想法,不断地出现在她脑子里,就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一直漏着水。

“好的。”她说。

“你有没有在服用任何药物?”

“没有,只吃了复合维生素。”

“安眠药或者减肥药呢?任何药都算。”

“没有。”

“你喝酒喝得多吗?”

“不太多。晚餐时可能会喝一两杯葡萄酒,社交场合可能会多喝一点。”

“你是素食主义者吗?”

“不是。”

“你的头部曾经受过创伤吗?”

“没有。”

“你做过任何手术吗?”

“没有。”

“你的睡眠质量如何?”

“完全没问题。”

“你有抑郁倾向吗?”

“青春期有过,后来就没了。”

“你压力大吗?”

“正常情况下会有一点,我这个人有点压力的时候状态会更好。”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吧。他们的健康状况如何?”

“我母亲和妹妹在我十八岁的时候因为车祸去世了。我父亲去年由于肝功能衰竭去世了。”

“肝炎?”

“肝硬化。他酗酒。”

“他去世时多大年纪了?”

“七十一岁。”

“他还有其他健康问题吗?”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不过过去几年里我没怎么跟他见面。”

爱丽丝每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都喝得不省人事。

“那其他家庭成员呢?”

她对亲戚的病史了解不多,但还是都讲了一遍。

“好吧,我接下来会告诉你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你需要复述这些信息。然后我们再做些其他事情,之后我会再让你重复一遍名字和地址。准备好,我要说了:约翰·布莱克,布莱顿市西街42号。你能重复一遍吗?”

她重复了信息。

“你多大了?”

“五十岁。”

“今天是哪天呢?”

“2003年12月23日。”

“现在的季节呢?”

“冬天。”

“我们此刻在哪儿?”

“麻省总医院,八楼。”

“你能说出附近几条街道的名字吗?”

“坎布里奇街、水果街、斯托罗大道。”

“好的,现在是一天里的什么时候?”

“上午,快到中午了。”

“从12月开始,倒数月份。”

她照做了。

“从一百倒数,每个数字间隔六。”爱丽丝说到七十六的时候,医生打断了她。

“说出这些东西的名称。”

他给她看了六张印着铅笔画的卡片。

“吊床、羽毛、钥匙、椅子、仙人掌、手套。”

“好的,用左手摸你的右脸颊,然后指向窗户。”

她照做了。

“请在这张纸上写一句关于今天天气的话。”

她写下:“这是一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冬日早晨。”

“好了,画一个时钟,上面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分。”

她画了。

“临摹一下这个。”

他给爱丽丝看的图片是两个交叉的五边形。

她临摹了。

“好的,爱丽丝,从桌子边起身。我们现在要做一个神经系统测试。”

她目光跟随着他的小手电筒,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同时且快速地轻轻敲打,一只脚的脚跟紧贴另一只脚的脚尖在房间里走直线。这一切她都轻易而迅速地完成了。

“好了,还记得我之前告诉你的名字和地址吗?”

“约翰·布莱克……”

她停了下来,盯着戴维斯医生的脸。她记不起地址了,这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她刚刚没有用心记。

“是在布莱顿市,但我记不得具体的街道地址了。”

“好的,是24号,28号,42号,还是48号?”

她不知道。

“猜一猜吧。”

“48号。”

“是在北街,南街,东街,还是西街?”

“南街?”

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无法判断她是否猜对了,若让她再猜一次,她恐怕会改口。

“好了,爱丽丝,我们已经拿到你最新的血检和磁共振成像报告了。我需要你再去做一些附加的血液检查和腰椎穿刺。你过四五周再回来,当天你要先预约一个神经心理测试,然后再来见我。”

“你觉得我这是什么问题?是正常的健忘吗?”

“我觉得不是,爱丽丝,但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她直视医生的双眼。一位同事曾跟爱丽丝说,如果你能跟一个人对视六秒以上,不眨眼也不躲开,那么眼神里产生的不是性欲就是杀欲。她本能地不相信这个说法,但觉得很有意思,经常在朋友和陌生人身上实验。她惊讶地发现,除了约翰,所有人都在六秒内挪开了视线。

戴维斯医生四秒钟之后就低头看他的桌子。按理说,这只能说明他既不想杀她,也不想脱掉她的衣服,可她担心这背后还有更深的含义。她会接着接受各项检查和测验,但她猜想,他其实并不需要进一步确认。爱丽丝已经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加上她还记不起约翰·布莱克的地址,他心里已经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平安夜的早上,爱丽丝先是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相簿。多年来,她不断把新洗出来的照片放在相册空着的塑料口袋里。她的坚持不懈让家人有了一份完整的“编年史”,但她并没有在照片上贴任何标签。这没必要,她总是能回忆起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比如这张照片是莉迪亚两岁、汤姆六岁、安娜七岁时,一家人6月份在哈丁斯海滩拍的,那是他们第一次在科德角的度假屋过暑假。还有一张是安娜的小足球队在佩斯卡托球场比赛。还有一张是她跟约翰坐在大开曼岛的七里海滩上。

她不光能记起每张照片里孩子们的年龄,还能说出大部分照片拍摄时的细节。每一张照片都能唤起跟它相关却没被照下来的记忆,她记得当时还有谁在场,以及那段时间她的生活怎么样。

比如这张照片是莉迪亚第一次舞蹈表演的时候,穿着她那让皮肤发痒的浅蓝色舞蹈服。那时,爱丽丝还没有获得终身教授职位;安娜在上初中,还戴着牙套;汤姆疯狂爱上了他棒球队的一个女孩;约翰那年在贝塞斯达休假。

她分不太清的照片只有安娜和莉迪亚婴孩时期的,她们完美无瑕的肉嘟嘟的脸蛋相似到难以分辨。不过她总能找到一些线索,来分清照片里的孩子到底是谁。比如这张照片上的约翰留着络腮胡子,那么这张照片绝对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照的,坐在他腿上的宝宝就肯定是安娜了。

“约翰,你看这是谁?”她举起一张宝宝的照片问道。

原本在读期刊的约翰抬起头来,把眼镜滑下来一些,眯起眼睛。

“是汤姆吗?”

“亲爱的,她穿着粉红色连体衣啊。这是莉迪亚。”

为了确认,她还是看了看照片背后的冲洗日期。1982年5月29日。没错,是莉迪亚。

“哦。”

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继续看期刊。

“约翰,我最近一直想跟你聊聊莉迪亚上表演课的事。”

他抬头,把正在读的那一页折了个角,然后把期刊放在桌上,摘下眼镜折起来,靠着椅背。他知道这不是一场速战速决的谈话。

“好吧。”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以任何方式支持她在外生活,我更不认同你背着我给她付表演课的学费。”

“我很抱歉,你说得对,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一忙起来就忘了,你知道这种情况的。但这个问题我跟你观点不同,你也知道,我们也支持过其他两个孩子啊。”

“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只是你不喜欢她选择的生活。”

“问题不是表演,是她不上大学。她现在的年龄去上大学刚好,再过几年她就不太可能去了,约翰,你这样是在帮她逃避上大学。”

“她不想上大学。”

“我觉得她只是叛逆,不想成为我们这样的人。”

“我不认为她的选择跟我们的期待或者我们的身份有任何关系。”

“我希望她能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她很努力啊,她对自己现在做的事有激情,也很认真,她很开心。这就是我们对她的期望。”

“我们有责任把自己的生活智慧教授给孩子们。我真的很害怕她错过一些人生必须做的事。大学能让人接触各种学科,养成不同的思维方式,大学里还有挑战、机遇和人脉。我们就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啊。”

“这些她现在都能获得。”

“这不一样的。”

“那就不一样吧。我觉得给她付学费是应该的。我很抱歉我没有告诉你,但是跟你谈这个话题很难。你从来不让步。”

“你也不让步啊。”

他盯着壁炉上方的钟表,伸手拿起他的眼镜,把它架在头顶。

“我得去实验室待大概一小时,然后去机场接莉迪亚。你需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吗?”他边问边起身准备离开。

“不需要。”

他们目光交汇。

“她会没事的,爱丽,别担心。”

她挑挑眉毛,但是没有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呢?这种对话他们之前就进行过一次了,上次也是这么结束的。约翰的观点是选择阻力最小的理性做法,他总能保住自己“最受欢迎家长”的地位,他也从来都没有成功说服过爱丽丝。爱丽丝说的东西也没法动摇他的想法。

约翰出门了。他一离开,爱丽丝就放松下来,又继续去看相册里的照片。看着可爱的孩子们的婴儿时期、幼儿时期、青春期。她心想时间都去哪儿了呢?她拿起莉迪亚的照片,刚刚约翰猜成汤姆的那张。她现在对自己的记忆力更有信心了。当然了,这些照片只能打开长期记忆的大门。

约翰·布莱克的地址应该存在她的短期记忆中。人接收到的信息要从短期记忆转化成长期记忆,需要投入注意力,不断地复述和回忆,或者这个短期记忆在情感上具有重要意义,不然它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抛弃。用心听戴维斯医生的问题和指令让她没机会去复述和回忆那个地址。虽然约翰·布莱克这个名字现在会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恐惧和愤怒,但当时在戴维斯医生的诊室里,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可话说回来,她的头脑并不一般。

她听到门口有信件被塞进来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翻看了一遍所有信件——一张节日贺卡,是一个她教过的大学生寄来的,贺卡上印着一个戴圣诞帽的宝宝;一份健身俱乐部的广告单;话费账单、燃气账单、一份新的里昂比恩 商店的商品目录。她回到沙发上,喝了茶,把相册重新摆回架子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滴滴答答的时钟声,以及各处的暖气片偶尔发出的蒸汽喷发的声音。她盯着时钟,五分钟过去了,时间足够了。

她不去看信件,边回忆边大声说:“戴圣诞帽的宝宝贺卡、健身俱乐部的广告单、话费账单、燃气账单、里昂比恩商店的商品目录。”

小菜一碟。不过,她听完约翰·布莱克的地址再复述时,间隔时间可不止五分钟。她需要延长这个时间。

她从书架上抓起一本字典,给自己定了两条选词的规则。首先,必须是低频词,不能是她日常用到的,而且这个词必须是她本来就认识的。她在测试短期记忆,而不是学习能力。她随机翻开字典,指了一个词——“狂怒”,又拿出一张纸写下这个词,再把纸叠好,放进裤兜里。然后,她用微波炉计时器定时十五分钟。

莉迪亚蹒跚学步时最爱看的一本书就叫《河马狂怒啦!》。爱丽丝接着开始做平安夜晚餐。不一会儿,微波炉计时器发出“滴”声,时间到了。

“狂怒”,爱丽丝没有犹豫地说了出来,也不需要去看口袋里的纸条。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玩这个游戏,词的数量加到了三个,间隔时间达到了四十五分钟。难度增加了,一边记一边做饭也算是一份干扰,增添了分心的可能性,但她还是没有出错。“听诊器”“千禧年”“刺猬”。她做了意大利奶酪方饺和红酱。“负极”“石榴”“棚架”。她把肉放进烤箱,又布置好了餐桌。

安娜、查理、汤姆和约翰都在客厅里坐着。爱丽丝能听到安娜和约翰的争吵声,她在厨房里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只是从两人谈话中反复出现的重点和提高的音量听出他们在争执。大概是在谈政治吧。查理和汤姆没有掺和进去。

莉迪亚搅拌着炉子上煮的热苹果酒,谈着她的表演课。爱丽丝又要做晚餐,又要用心记词,这种情况下听莉迪亚说话,她根本没心思反驳和批评。莉迪亚自顾自地长篇大论,畅谈她的表演技巧。虽说爱丽丝对莉迪亚从事这个职业十分不赞成,还是忍不住被勾起了兴趣。

“这个场景过后,你加重语气问出以利亚 的问题:‘为什么是今晚而不是其他晚上?’”莉迪亚说。

计时器响了。不需要爱丽丝提醒,莉迪亚自觉地让开了。爱丽丝看了看烤炉里面,费解地盯着没熟的烤肉看了一会儿,脸热得难受起来。哦,原来是该回忆她口袋里装的三个词了。“手鼓”“巨蛇”……

“永远都不能把日常生活演得平淡,总归是要演出生死攸关的感觉。”莉迪亚说。

“妈妈,红酒开瓶器在哪儿?”安娜在客厅喊着。

爱丽丝很难忽略孩子们的声音,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重视这声音。对她来说,孩子们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听到的。而现在她要集中精力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那两个词。

“手鼓”“巨蛇”“手鼓”“巨蛇”“手鼓”“巨蛇”。

“妈妈?”安娜又在喊了。

“我不知道开瓶器在哪儿,安娜!我在忙,你自己去找。”

“手鼓”“巨蛇”“手鼓”“巨蛇”“手鼓”“巨蛇”。

“故事的内核总是关于生存。我的角色要生存下来,需要的是什么?我要是得不到这东西,会发生什么?”莉迪亚说。

“莉迪亚,拜托了,我现在不想听这些。”爱丽丝吼道,揉着她汗津津的太阳穴。

“好吧。”莉迪亚说着,径直走向炉子,开始用力地搅苹果酒,显然是被打击到了。

“手鼓”“巨蛇”。

“我还是找不到!”安娜喊道。

“我去帮她找。”莉迪亚说。

“罗盘!”

“手鼓”“巨蛇”“罗盘”。

爱丽丝松了一口气,拿出做白巧克力面包布丁的原料放在厨台上——香草精、约五百毫升的重奶油、牛奶、糖、白巧克力、一条白面包、两盒半打装的鸡蛋。要用一打鸡蛋?记着她母亲菜谱的那张纸就算还在,爱丽丝也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了。她已经很多年都不需要用到那张纸了。这个菜谱非常简单,做出来的布丁却绝不逊色于马蒂做的奶酪蛋糕,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起,她每年平安夜都做,已经好多年了。到底是几个鸡蛋来着?肯定不止六个,不然她只拿一盒出来就好了。是七个,八个,还是九个呢?

她试着先不去想鸡蛋,可其他原料看起来也那么陌生。这些重奶油应该全部用掉,还是要称一些出来呢?糖要放多少?所有原料应该一起搅拌,还是有什么特别的顺序呢?该用哪个烤盘呢?烤箱温度应该是多少?烘焙时间是多久呢?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这些信息完全不记得了。

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又去想鸡蛋的问题,可还是想不起来。她恨那些该死的鸡蛋。她伸手拿起一个,用尽全力把它扔进洗碗池。一个接一个,她把鸡蛋全摔碎了。

这举动给她带来些许安慰,但是远远不够。她需要再毁掉些什么,一些要费力气才能损毁的东西,她需要精疲力竭的感觉。她扫视厨房,与走廊里的莉迪亚四目相对时,爱丽丝的眼神充满了怒气和野性。

“妈妈,你在干什么?”

这场“鸡蛋屠杀”的痕迹不只留在了洗碗池。蛋壳和蛋液溅得到处都是,粘在墙上和台面上,蛋液顺着橱柜门往下流。

“鸡蛋过期了,我们今年没有布丁吃了。”

“啊,不能没有布丁啊,这可是平安夜。”

“反正我们没鸡蛋了,我也受够了这个闷热的厨房。”

“我去买。你去客厅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做布丁。”

爱丽丝走进客厅,微微颤抖,不过那阵强烈的愤怒感已经过去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失落还是感激。约翰、汤姆、安娜和查理都坐在那里喝着红酒聊天。看来是有人找到开瓶器了。莉迪亚已经穿好了外套,戴好了帽子。

她探头进来问:“妈妈,要用几个鸡蛋来着?”

“你得的是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病。我们一般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但实际上百分之十的患者都属于早发型,他们的年龄都在六十五岁以下。” 6uTUlCC/xMEAiN7VnldVsXSjqY7U+EGkeXiAsZ9xezlZik1TbwEk2NmoMyI1Wv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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