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得好好消化一下了。”爱丽丝说着,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是啊,那个墨西哥卷饼分量也太大了。”丹在她身后笑着说。
爱丽丝用笔记本轻轻拍了他的手臂。他们刚刚参加完一场时长约一小时的午餐研讨会。丹是个研究生,今年是他在校的第四年,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符合服装品牌J. Crew 的气质——精瘦却有肌肉,金色短发剪得整齐,脸上总是挂着露齿的自信微笑。他跟约翰长得完全不像,但他的自信和幽默感总让爱丽丝想起年轻时的约翰。
经历了几次不太成功的开题后,丹的论文研究终于有了起色。他此刻正沉醉其中,爱丽丝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她希望丹能把这种感觉转化为可持续的热忱。当一项研究有源源不断的结果时,任何人都可能被这项研究所吸引。然而,更重要的是要在研究结果不明朗、失败原因也不明确的时候依然爱它。
“你什么时候去亚特兰大啊?”她一边问他,一边翻着桌上的文件,找她批改好的丹的论文。
“下周。”
“下周你的论文大概就能提交了,现在已经基本成型了。”
“我真不敢相信我要结婚了。天哪,我老了。”
她找到了论文,递给他,“拜托,你哪里老了?一切才刚开始呢。”
丹坐下来,翻了翻论文,看着字里行间的红色字迹皱起眉头。爱丽丝用她长年的经验和深厚的知识着重给引言和讨论部分提了意见,填补了丹在理论上的漏洞,进一步从纵向角度解释了这篇论文的课题与从古至今的其他语言学理论之间的关系。
“这条是什么意思?”丹指着一条红色批注问。
“聚焦注意与分散注意的位差效应。”
“那对应的参考论文是哪篇?”他问道。
“哦,是哪篇来着?”她自言自语地说,紧闭双眼,等着第一作者的名字和论文的发表年份浮出脑海,“你看看,这才是人老了。”
“拜托,你也一点都不老。没事的,我可以自己查。”
对任何在科研领域耕耘的人来说,要记住各种研究的发表年份、实验细节以及做研究的人,这都是一大记忆负担。爱丽丝经常让她的学生和博士后们感到吃惊,因为她总能不经意间说出与某种现象相关的七项研究,还能记得每项研究的作者和发表年份。她系里的大部分资深教员都能随时展示这项技能。实际上,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竞争:比谁能记住更多的本学科的相关研究信息,而爱丽丝绝对是无冕之王。
“作者是奈,《生物物理学和生物化学》期刊,2000年!”她喊道。
“你这个超能力永远能震惊到我。说真的,你是怎么把那么多信息存在脑子里的?”
她微笑着接受了他的赞赏,“你以后会懂的,就像我刚刚说的,你的一切才刚开始。”
他浏览了论文剩下的部分,紧锁的眉头展开了。“行了,我太激动了,论文看起来不错。非常感谢。我明天修改好给你!”
就这样,他蹦跳着离开了她的办公室。这项任务完成了,爱丽丝看了看她的待办清单,也就是一张黄色便利贴,贴在她显示器上方的吊柜上。
她在“丹的论文”旁边满意地打了一个对钩。
“埃里克?”这是什么意思?
埃里克·沃尔曼是哈佛大学心理学系的主任。她是要告诉他什么事,或者给他看什么东西,还是问他什么事?她是要跟他开会吗?她看了看日历。10月11日,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日历上没写与埃里克相关的信息。埃里克。就这一个词,也太难猜了。她打开了收信箱,里面也没有来自埃里克的邮件,她希望这不是什么急事。她有些心烦,但她确信,她肯定能想起去找埃里克是有什么事的。这是她今天的第四张待办清单了,她把它丢进了垃圾桶,拿出一张新的便利贴。
这种频繁的记忆紊乱像是时不时探出的丑陋脑袋,让她非常恼火。她一直没给她的全科医生打电话,因为她觉得这样的短暂记忆缺失的情况过段时间就好了。她希望能从熟人口中听到,这是这一人生阶段的普通现象,很快就会过去,这样她悬着的心就能放下来,也许就不用去看医生了。但这不太可能发生了,因为在她的朋友和她哈佛的同事中,年龄接近更年期的都是男性。她低头了,决定去问问医生的专业意见。
爱丽丝和约翰一起从校区走到英曼广场的埃普拉埃餐厅。爱丽丝看到大女儿安娜和她丈夫查理已经在吧台落座了。两人都穿着得体的蓝色西装,查理还佩戴了一条金色领带,安娜则戴了一串珍珠项链。几年来,他们一同在马萨诸塞州第三大律师事务所工作,安娜的专长领域是知识产权,查理则负责诉讼方面的工作。
爱丽丝看到安娜手里拿着一杯马天尼,胸围依然没有明显的变化,就知道她还没有怀孕。她已经备孕六个月了,但一直没有成功。安娜对待所有事都是这样:越难得到的东西,她就越想要。爱丽丝建议她再等等,没必要这样急着在“人生大事待办清单”上划掉如此重要的一条。安娜才二十七岁,去年刚跟查理结婚,而且她每周都工作八十到九十个小时。安娜反驳她的论点是,每个想生孩子的职业女性最终都会意识到一点,生孩子这件事根本没有所谓的“好的时机”。
爱丽丝担心养育孩子会影响安娜的工作。爱丽丝成为终身教授的旅程异常艰辛,不是因为这份工作的责任太过沉重,也不是因为她在语言学领域没有足够优秀的工作成果,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有孩子的女人。她怀孕的时间前后加起来有两年半,孕期中的呕吐、贫血和先兆子痫 绝对分散了她的精力,阻碍了她的事业发展。哪怕她工作上遇到再强势的系主任、问题再多的学生,应对他们所需的精力都不如照顾三个小孩子多。
她常常忧心忡忡地看着一些到了育龄的女同事原本前程似锦的职业生涯突然放缓,甚至直接换了赛道。她看着约翰在事业上已经超越了自己,这感觉并不好受,而他们原本智力相当,并驾齐驱。她经常想,约翰的事业是否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三次会阴切开手术、母乳喂养、如厕训练、日复一日唱着无聊的“公交车的轮子转啊转不停”,以及时常整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的安稳觉。对此,她真的很怀疑。
他们互相拥抱、亲吻、寒暄,以及向爱丽丝送上生日祝福后,一个头发漂成浅色、穿着一身黑的女人走了过来。
“请问客人到齐了吗?”她微笑着问,但是微笑得太久已经有些僵硬,显然并不真诚。
“没,我们还在等最后一位。”安娜说。
“我到了!”汤姆说着,从他们背后走了进来,“生日快乐,妈妈。”
爱丽丝跟他拥抱,亲吻脸颊,然后才意识到他是一个人来的。
“我们需不需要等……”
“吉尔吗?不需要,妈妈,我们上个月分手了。”
“你换女朋友太勤了,我们都快记不住她们的名字了。”安娜说,“有没有新女友?我们需要给她留个位子吗?”
“暂时还没。”汤姆对安娜说,然后对穿黑衣的女人说,“我们人齐了。”
汤姆每隔六到九个月就会换一个女朋友,但他的空窗期从来不长。他聪明热情,长相与他父亲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正在哈佛医学院上三年级,计划未来做一名心胸外科医生。他现在看起来像是饿坏了。讽刺的是,汤姆认为他认识的所有医学生和外科医生都吃得不好,只能赶时间随便吃点甜甜圈、薯片、自动贩售机里的零食,还有医院食堂的大锅饭。他们也没时间锻炼,除非他们放弃使用电梯,改走楼梯勉强算作运动。他开玩笑说,总归过不了几年他们就能帮彼此医治心脏疾病了。
所有人都坐进半圆形的卡座之后,饮品和开胃菜也上齐了,他们开始谈论唯一缺席的家庭成员。
“莉迪亚上次参加家庭生日晚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安娜问道。
“我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她来了。”汤姆说。
“那都差不多是五年前了!那次就是最近的一次吗?”安娜问道。
“不可能啊。”约翰说,可他并没有说出莉迪亚还有哪次也来过。
“我很确定那次就是。”汤姆坚持道。
“不是的。你父亲五十岁生日宴她也参加了,在科德角的那次,三年前。”爱丽丝说。
“她现在怎么样啊,妈妈?”安娜问。
莉迪亚没有上大学这件事给安娜带来一种隐约的快感。莉迪亚的低学历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巩固了安娜作为豪兰家的孩子中最聪明、最成功的地位。安娜是三个孩子中的老大,也是最先展现出高智商的,这让父母十分欣喜,她率先成了他们聪明的女儿。虽然汤姆也挺聪明的,但安娜却从来没在意过他,也许因为他是男孩吧。之后,莉迪亚出生了。两个女孩都聪明,但安娜要很努力才能拿到全A的成绩,而莉迪亚似乎毫不费力就能获得一张完美无瑕的成绩单。这让安娜很在意。她们两个都好强,也独立,但安娜从来都不冒险。她更愿意追求安全且传统的目标,以确保能获得有形的回报。
“她挺好的。”爱丽丝说。
“真不敢相信她还在外面漂着。她现在在演什么角色吗?”安娜问道。
“去年的那个话剧她演得非常好。”约翰说。
“她目前在上课。”爱丽丝说。
话说出口,爱丽丝才又想起来约翰背着她给莉迪亚付学费,让她去上这种无法获得学历的课。她怎么能忘了要跟他谈这个呢?她冲他投去愤怒的眼神。目光正落在他的脸上,他也感受到了那种灼热。他微微摇头,轻抚她的后背,暗示她现在不适合谈这个。她一会儿会跟他详谈的,要是她还记得的话。
“好吧,至少莉迪亚有事做。”安娜似乎很满意,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豪兰家两个女孩的排名情况了。
“对了,爸爸,你的标签实验怎么样了?”汤姆问道。
约翰向前一靠,开始大讲特讲他最近那项研究的细节。爱丽丝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两个人都在生物科学方面很专业,沉浸在科学分析的对话中,两人都想用自己的学识赢得对方的赞赏。树枝一样的鱼尾纹从约翰的眼角延伸开,就连他表情严肃无比的时候也很明显,在他谈论研究的时候,鱼尾纹更是深如沟壑,不停移动,随着他的双手挥舞起来,整个人就像舞台上的木偶。
爱丽丝很爱看他这个样子。约翰跟她谈研究的时候可不会这样详细热情。从前的他会。爱丽丝还是对他目前的研究有所了解,能在鸡尾酒会上讲个大概,但她只知道最基础的框架。她想起以前他们跟汤姆或者约翰的同事在一起时,约翰就会这样滔滔不绝。以前他对她无话不谈,她也不论什么话题都听得全神贯注。她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是谁先没了兴致,是他不想继续讲了,还是她不想继续听了呢?
炸鱿鱼圈、缅因蟹粉焗牡蛎、芝麻菜沙拉、方形南瓜饺,所有菜品都完美。晚餐之后,大家一起大声唱着跑调的生日歌,引来其他桌客人凑热闹的慷慨掌声。爱丽丝那块温热的巧克力蛋糕切片上点了一根蜡烛,她吹灭了。然后大家举起装有凯歌香槟酒的细长杯子,约翰的杯子举得略高一些。
“祝我美丽又优秀的妻子生日快乐。敬你的下一个五十年!”
众人碰杯,喝下了酒。
爱丽丝在卫生间里看着镜中的自己。镜子里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与她印象中的自己不太一样。她金棕色的眼睛透露着疲惫,即使她休息得很好,她的皮肤也显得黯淡无光,松弛了许多。她看上去明显不止五十岁,但也不算显老。她也没觉得自己老了。她进入下一个年龄段这件事主要体现在时常出现更年期健忘现象上。要不是因为这回事,她还觉得自己年轻力壮,非常健康呢。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爱丽丝长得很像母亲。记忆中母亲的表情总是严肃认真,鼻子和颧骨上长满了雀斑,脸上没有一丝松弛感,也没有一条皱纹。因为母亲活得不长,四十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爱丽丝的妹妹安妮要是还活着,现在也该四十八岁了。爱丽丝试着想象安妮现在的模样,想象她今晚跟他们一起坐在卡座里,跟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一起,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她的模样。
她坐在马桶上小便的时候,看到了血。她的月经来了。当然了,她明白,更年期初期月经总是不规律的,也不会突然彻底消失。但是她并没有进入更年期也是有可能的,这种想法一旦冒头就深深植根于她的脑海,不肯离去。
她的坚强早就被香槟酒和血迹击溃,她现在完全崩塌了。她开始大声哭泣。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她已经五十岁了,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有人在敲门。
“妈妈?”安娜问道,“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