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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9月

爱丽丝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却因为约翰在楼下不停穿梭于各个房间的声音分了心。她在给《认知心理学杂志》的一篇来稿做同行评审,审完还得去赶飞机,可她已经盯着同一个句子看了三遍了,还是没看懂。卧室的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半,按照她的猜测,这个时钟大概快了十分钟。根据这个时间,再加上约翰跑来跑去的声音越来越大,爱丽丝推测约翰是想出门,但是忘记拿某样东西,而且找不到了。她用红笔敲了敲下唇,看看时钟液晶屏上的数字,等着她早就料到的那一声叫唤。

“爱丽 ?”

她把笔扔在桌上,叹了口气。下了楼,爱丽丝看到约翰在客厅里,双膝跪地,在沙发垫下面摸索。

“钥匙吗?”她问。

“眼镜!拜托,别指责我了,我要迟到了!”

爱丽丝顺着他焦急的目光望向壁炉,上面摆的沃尔瑟姆古董钟显示现在是八点,这钟贵就贵在它走时精准。然而他应该知道的,这钟信不得——他们家里所有的钟都信不得。爱丽丝之前被它们看似诚实的外表坑了太多次,早就知道只能信自己的手表了。果不其然,她一进厨房,时光就倒流了——微波炉上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六点五十二分。

她的目光扫过整洁光滑的大理石台面,眼镜就在台面上那个装满未开封信件的蘑菇碗旁边。它没有被盖住,没有被遮住,一眼就能看到。约翰这么聪明的人,一个生物学家,怎么就看不到眼前的东西呢?

当然了,她的东西也经常躲在犄角旮旯里。只不过爱丽丝是不会在他面前承认的,也不会让他帮忙找。前几天,在约翰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满屋子地找手机的充电器,甚至还去办公室找了。实在找不到,她放弃了,去店里买了一个新的。可就在那天晚上,她发现原来的充电器就插在床边的插座上——她早该来这里找找的。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两个人太忙了,要同时兼顾多件事,而且他们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约翰站在门口,看着她手里的眼镜,而不是她。

“下次找不到东西的时候就假装自己是女人吧。”爱丽丝微笑着说。

“那我穿你的短裙找吧。爱丽,拜托了,我真的要迟到了。”

“按微波炉上的显示,你时间宽裕着呢。”她说着,把眼镜递给他。

“谢谢。”

他像接过接力棒的运动员一样抓起眼镜,冲向大门。

“周六我回家的时候你会在家吗?”爱丽丝跟着他走向门厅,冲着他的背影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周六可能要在实验室忙一整天。”

他从门廊桌上拿起公文包、手机和钥匙。

“一路顺风,替我给莉迪亚一个吻。对了,尽量别跟她争论。”约翰说。

爱丽丝看着门厅镜子里两人的身影——棕色头发稍显花白的高个子男人,戴着眼镜,精神焕发;瘦小的卷发女人,双臂抱胸。两人都是一副随时要投入争吵的样子,而这争吵无止无休地重复了无数次。她咬紧牙关,咽了咽口水,决定这次先忍住。

“我们最近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拜托,尽量回家等我,好吗?”她问道。

“我知道,我尽力。”

约翰吻了她,虽然急着要走,但还是停留了片刻沉浸在吻中,即使这停顿难以察觉。若不是爱丽丝太了解他,也许还会把这个吻想象得过于浪漫呢。她可能会满心希望地站在那里想,这个吻的意思是说“我爱你,我会想你的”。可当爱丽丝看到约翰独自一人匆匆走在街上的背影时,就可以确信,他的吻实际上是在说“我爱你,但是周六回来发现我不在家,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曾经,他们每天早晨都会一起散步去哈佛园。她喜欢在离住处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工作,而且还能跟丈夫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她最喜欢的一点就是两人可以一起上下班。他们经常在上班的路上去杰瑞咖啡馆,他买一杯黑咖啡,她买一杯柠檬茶,有时是冰的,有时是热的,取决于季节。然后,他们继续朝哈佛园走去,聊着各自的研究和课程,以及系里的问题,聊聊他们的孩子,或者当晚的计划。他们刚结婚的时候,甚至还会在路上手牵手。她享受早晨跟他一起漫步的亲密时光,那时候他们还没被工作和野心带来的烦琐日常弄得紧张又疲惫。

可最近一段时间,他们都是各自走去哈佛园的。整个夏天,爱丽丝几乎都在出差,去罗马、新奥尔良和迈阿密参加心理学论坛,到普林斯顿做论文答辩的委员会成员。春天的时候,约翰的细胞培养物需要他在每天清晨去做什么冲洗工作,他信不过任何一个学生,觉得他们都做不到坚持每天都去,于是他只好自己去。爱丽丝记不得春天之前的理由是什么了,但她知道,每个理由听起来都很有道理,而且都只是暂时的。

爱丽丝继续看桌上的论文,可心还没收回来。她现在想着刚才真该跟约翰吵那一架,说一说小女儿莉迪亚的事。支持她一次会要他的命吗?她敷衍地看完了剩下的论文,用心程度远远比不上平时,可她只能做到这样了,此刻她思绪太乱,而时间又太紧。她完成了评价,提交了修改建议,把文件装进信封封好,愧疚地意识到她可能漏掉了研究设计或解读中的某个错误,心里埋怨约翰害她在工作质量上妥协。

她重新打包行李,上次出差时打包的东西还没有完全拿出来呢。她希望接下来的几个月可以少出几次门。她的秋季学期日历上只标了几个演讲邀请,她把这些演讲主要安排在周五,那天她没有课。明天就是周五,她要去斯坦福大学的秋季认知心理学学术研讨启动会上做演讲嘉宾。会议结束后,她要跟莉迪亚见面。她会努力不跟莉迪亚争吵,但她没办法保证。

爱丽丝轻松找到了斯坦福大学的科杜拉会堂,就在校园西路和巴拿马路的交叉路口。这栋建筑的外墙涂白色涂料,屋顶以陶土装饰,还有茂密的植被环绕,这在习惯了东海岸生活的爱丽丝看来简直像加勒比海滩上的度假酒店,而非一座教学建筑。她来早了,但还是进去了,心想可以用多余的时间坐在安静的会堂里复习一下演讲稿。

可进去后她惊讶地发现,会场几乎坐满了。人们热情地围着一张自助餐桌,像城市海滩上的海鸥一样在争抢食物。爱丽丝本打算悄悄溜进去,却注意到了乔希,乔希是她在哈佛大学读书时的同学,也是尽人皆知的极端自我主义者。乔希现在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双脚微微分开,好像正准备朝她扑过去。

“这全都是为了迎接我准备的吗?”爱丽丝戏谑地微笑着说。

“什么?我们每天都这么吃。其实这是为了给我们这儿的一位发展心理学家准备的,庆祝他昨天拿到了终身教职。你在哈佛过得如何啊?”

“很好。”

“真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那儿。你要是觉得待久了无聊,可以考虑考虑这里。”

“真到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你过得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讲结束后应该来我办公室坐坐,看看我们最新的模型数据。绝对能让你惊掉下巴。”

“哦,抱歉,我去不了,我要赶飞机去洛杉矶,一结束就得走。”她答道,并且为这个现成的理由感激不已。

“啊,那太遗憾了。上次见你是在去年的心理学大会上吧。很不幸,那次我错过了你的演讲。”

“你今天能听到那次演讲的不少内容呢。”

“你现在都开始重复利用自己以前的演讲内容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系主任戈登·米勒就如同超级英雄般拯救了她,他让乔希去帮忙发香槟酒。斯坦福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心理学系都有这项传统,有教授拿到终身教职时,所有人都要举香槟向他祝酒。作为一名教授,职业生涯中值得张灯结彩的成就并不多,而拿到终身教职是其中一大项,还是掷地有声的一项。

所有人都拿到一杯香槟酒之后,戈登站在演讲台前,拍了拍麦克风说:“我能请大家安静片刻吗?”

乔希过分洪亮且极具穿透力的大笑声在安静的会堂里回响了片刻后,戈登才继续讲话。

“今天,我们在此庆祝马克获得终身教职。我敢肯定,达成这项成就对他来说是件开心的事。让我们祝他未来还能获得更多这样激动人心的成就,敬马克!”

“敬马克!”

爱丽丝与周围的人碰杯后,所有人都很快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继续吃喝、聊天。餐盘上的食物被拿得差不多了,最后一瓶香槟酒也被倒干净时,戈登再次走上演讲台。

“大家请坐吧,我们可以开始今天的演讲了。”

他停顿片刻,等着会堂里的七十多人找到座位后安静下来。

“今天,我荣幸地向大家介绍第一位客座演讲者。爱丽丝·豪兰博士是哈佛大学心理学系一位杰出的教授。在她过去二十五年成功的职业生涯里,她为心理语言学提供了多项基石级别的研究成果。她是语言机制研究方面的先驱者,开创并引导着一种跨学科的综合性研究方法。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她来讲一讲语言的概念和神经机制。”

爱丽丝跟戈登换了位置,望着台下正在看她的听众。在等待掌声渐渐平息的过程中,她想到一个数据说,人们对公开演讲的惧怕程度超越了死亡。而她很热爱演讲,她享受能在听众面前展示的所有时刻——教学、表演、讲述故事、参与一场激烈的辩论。她热爱演讲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场合越重要、观众水平越高(或者越有敌意),整个过程给她带来的刺激感就越强烈。约翰是名卓越的教师,但演讲通常让他感到又痛苦又害怕,他非常佩服爱丽丝对演讲的热忱。在约翰看来,演讲可能不如死亡可怕,但绝对比蜘蛛和蛇可怕。

“谢谢,戈登。我今天来谈一谈语言的习得、组织与使用背后的心理过程。”

这次演讲的主要框架爱丽丝已经用过无数次了,但她不认为这是“重复利用”。这次演讲的核心内容是语言学的主要原则,这其中有不少是她发现的,幻灯片中有几页她已经用了很多年了,但她不觉得这是懒惰,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她感到很自豪,因为她演讲的这些内容和她的这些发现经过时间的考验之后,依然成立。她的贡献极具价值,推进了未来的研究发现。再说了,她的演讲也涵盖了后来的发现。

她演讲时不需要低头看笔记,她的状态放松,讲述生动,语言流畅。可当全长五十分钟的演讲进行到大概第四十分钟时,她突然卡住了。

“这个数据显示,不规则动词的使用需要用到心理……”

她想不起那个词了。她对自己要说的话有隐隐的感觉,但那个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丢了。她不知道这个词的开头是什么字母,也不知道读音大概是什么、有几个音节。这个词并不是卡在她嘴边说不出来,而是彻底忘了。

也许是因为香槟酒。她通常不会在演讲前喝酒,即使演讲稿已经烂熟于心,即使在最随意的场合,她也想尽量保持头脑清醒,尤其是在演讲完的问答环节时。问答环节可能会很激烈,会出现内容丰富、无法预测的辩论的情况。但由于她今天不想冒犯别人,所以她在不得不与乔希阴阳怪气地聊天时多喝了一点。

也许是因为时差。她绞尽脑汁想这个词以及她忘掉这个词的合理原因,心怦怦直跳,脸也热辣辣的。她还从来没在观众面前失语过。她也从没在观众面前慌乱过,而且从前的听众远比这次多,场面也更吓人。她告诉自己:深呼吸,别纠结了,继续讲。

爱丽丝用模糊又不合适的“那个”代替了她依然想不起来的词,放弃了她原本要讲的论点,继续讲下一张幻灯片。对她来说,刚刚的停顿太明显了,尴尬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可当她扫视听众的脸,想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误时,却发现他们脸上没有一点惊讶、尴尬或担心。接着,她看到乔希跟旁边的女人窃窃私语,乔希眉头紧皱,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

爱丽丝后来坐上了飞机,即将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降落时,才终于想起来那个词。

“词库”。

莉迪亚已经在洛杉矶生活三年了。她要是高中一毕业就去上大学,今年春末夏初时应该已经毕业了,爱丽丝该会多么为她自豪。莉迪亚可比她的哥哥姐姐聪明,而他们两个都上了大学,一个去了法学院,另一个去了医学院。

莉迪亚没有上大学,而是去了欧洲。爱丽丝本希望她从欧洲回来时会更清楚自己想要学什么、去哪所学校。可莉迪亚回来就告诉父母,她在都柏林 的时候尝试了演戏,并爱上了表演。接着,她就搬去了洛杉矶。

爱丽丝差点气疯掉。更让爱丽丝生气的是,她意识到这个问题跟她有关。莉迪亚是三个孩子里最小的,在她小时候父母都在为工作奔忙,经常外出,而她一直是个好学生,爱丽丝和约翰几乎没怎么管她。他们给了莉迪亚很多自由,让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独立思考,没有像同龄孩子那样被管教。莉迪亚父母的职业生涯就很好地印证了一个事实,树立远大又独特的理想,热情追求,努力工作会获得怎样的回报。莉迪亚理解妈妈的建议,也懂得大学文凭的重要性,但她有勇气、有信心拒绝这个机会。

再说了,她也不是孤立无援的。爱丽丝跟约翰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约翰在这个问题上表达了他的观点:“我觉得这很好啊,莉迪亚完全可以以后再上大学,只要她决定了她想上”。

爱丽丝在手机上核对了一遍地址,按了七号公寓的门铃,然后静静等着。当她正要再按门铃的时候,莉迪亚打开了门。

“妈妈,你来早了。”莉迪亚说。

爱丽丝看了看手表。

“我来得刚刚好。”

“你说你的航班八点到。”

“我说的是五点。”

“我把时间写在日程表上了,是八点。”

“莉迪亚,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我已经到了。”

莉迪亚看起来犹疑不决,还有些慌张,像一只被路上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惊吓到的松鼠。

“抱歉,进来吧。”

两人都在拥抱之前犹豫了一下,好像要练习一支刚刚学会的舞,对第一个舞步和谁来领舞都不太确定。或者,她们要跳的是一支很久以前的舞,因为很长时间没一起跳了,对舞蹈动作都不熟悉了。

爱丽丝能透过莉迪亚的衣服摸到她脊梁骨和肋骨的轮廓。她似乎瘦过头了,大概比爱丽丝上次见她还轻五公斤。爱丽丝希望这是因为她过于忙碌而不是刻意节食导致的。莉迪亚一头金发,身高一米七,比爱丽丝高八厘米。在坎布里奇 的时候,因为那里的女性大多是意大利裔和亚裔,身材娇小,莉迪亚显得鹤立鸡群,但在洛杉矶,每次试镜的等待室里都坐满了她这样身材的女人。

“我预订了九点的位子。你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爱丽丝伸着脖子从走廊里观察厨房和客厅。公寓里的家具大概都是二手市场淘的,或者是父辈用过的旧东西,合在一起还有些嬉皮士的风格——橙色的组合沙发、复古风茶几、《脱线家族》 [1] 风格的餐桌椅。白色的墙面空空的,只有沙发上方贴了一张马龙·白兰度的海报。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清洁剂味儿,好像莉迪亚为了迎接爱丽丝的到来做了紧急打扫。

实际上,整个公寓有点太干净了。没有到处乱放的影碟和光盘,茶几上也没有杂志和书本,冰箱上没有照片,整个房间没有一点体现莉迪亚爱好和审美的痕迹。这里住的可以是任何人。接着,爱丽丝注意到了自己身后这扇门的左边摆了一堆男士的鞋。

这时,莉迪亚从房间里回来了,手里拿着手机。

“给我讲讲你的室友。”爱丽丝说。

“他们都在上班。”

“做什么工作啊?”

“一个是调酒师,另一个送外卖。”

“你不是说他们是演员吗?”

“他们也是演员啊。”

“哦,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道格和马尔科姆。”

有一个瞬间,爱丽丝注意到了,莉迪亚也知道她注意到了。莉迪亚说起马尔科姆名字的时候脸红了,紧张地往别处瞟,不敢跟母亲对视。

“我们出发吧。店家说可以让我们提前入座。”莉迪亚说。

“好吧,我先去下卫生间。”

爱丽丝洗手的时候看了看洗脸台旁边桌上的东西——洗面奶、面霜、薄荷牙膏、男士止汗露以及一盒卫生棉条。她想了想,自己整个夏天都没有来月经了。五月来了吗?她下个月就满五十岁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意外。她还没有经历过潮热或者盗汗,但并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在更年期经历这些。可能她的更年期症状不明显。

她擦干手,注意到莉迪亚的美发产品后面放着一盒安全套。她得再了解了解这两个室友了,尤其是马尔科姆。

她们在常春藤餐厅的露台上落座,这是一家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时髦餐厅。她们点了两杯酒,莉迪亚点的是浓缩咖啡马天尼,爱丽丝点的是梅洛红葡萄酒。

“爸爸那篇要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莉迪亚问。

她肯定才跟她爸爸打过电话,而爱丽丝上次跟她交流还是在母亲节那天。

“写完了,他很满意。”

“安娜和汤姆怎么样?”

“很好,他们都忙着工作。你跟道格和马尔科姆是怎么认识的?”

“有天晚上,我在星巴克上班,他们刚好去了。”

服务生来了,两人分别点了晚餐和第二杯酒。爱丽丝希望酒精能缓解她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这份紧张藏匿在如一张薄纸般脆弱的谈话之下,沉重而浓郁。

“你是怎么认识道格和马尔科姆的?”爱丽丝问。

“我刚刚告诉你了啊。你都不听我说话吗?我在星巴克上班,他们在店里聊起来要找个室友。”

“你不是在餐厅做服务生吗?”

“是啊。我工作日在星巴克上班,周六去餐厅做服务生。”

“听起来你好像没什么时间表演啊。”

“我现在也没拿到任何角色,但我在上课,也经常试镜。”

“什么样的课啊?”

“迈斯纳方法课 。”

“那你试镜的都是什么工作?”

“电视剧演员和平面模特。”

爱丽丝转了转杯中的红酒,把剩下的一饮而尽,舔舔嘴唇。“莉迪亚,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没打算放弃,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酒精开始起作用了,但效果与爱丽丝期望的相反。它成了助燃剂,将那张薄纸的最后一点厚度也烧掉了,让她们之间的紧张气氛完全暴露出来,熟悉而又危险的对话一触即发。

“你不能一辈子这样生活,你打算到了三十岁还在星巴克上班吗?”

“那还有八年呢!你知道自己八年后想做什么吗?”

“我知道。你早晚得学会负责任,你得有钱去买医疗保险、还房贷,还要存退休金——”

“我有医疗保险。我做演员也许能成,有些人是能成功的,你知道吧,他们挣的钱可比你跟爸爸的加起来都多。”

“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的事?是因为我没有变成你吗?”

“小点声。”

“别教我做事。”

“我不想让你变成我,莉迪亚。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把自己的选择面变窄了。”

“你想替我做选择。”

“不是的。”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事?端超大杯拿铁吗?你应该在上大学。这是你重要的人生阶段,你应该在学东西。”

“我在学东西啊!我只是没有坐在哈佛大学的教室里,拼了命去争一个政治学考试A的成绩。我每周有十五个小时都在上严肃的表演课。你的学生们每周上几小时的课啊?十二小时吗?”

“这不是一回事。”

“反正爸爸觉得是,他在帮我付学费。”

爱丽丝抓着裙摆,抿紧了嘴唇。因为她接下来想说的话并不是要对莉迪亚说的。

“你从没看过我表演。”

约翰看过。去年冬天,他独自坐飞机来看她演的话剧。当时爱丽丝遇上了一连串紧急事件,抽不出空来。她看着莉迪亚充满痛苦的眼神,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让她无法脱身的是什么紧急事件。爱丽丝对演员这个职业本身没有什么成见,但她觉得女儿没有学位就这样一根筋地追求演艺事业太鲁莽了。她现在不去上大学,不学某一领域的正规知识,也没有学位,要是表演这事失败了怎么办呢?

爱丽丝想到浴室里的那些安全套。万一莉迪亚怀孕了怎么办?爱丽丝担心莉迪亚会把自己困在一个没有成就、充满遗憾的生活中。她看着女儿,看到的是许多被浪费的潜力和时间。

“你年纪也不小了,莉迪亚,一生很快就过去了。”

“这我同意。”

她们的食物来了,可是两人都没有拿起叉子。莉迪亚用手绣餐巾擦了擦眼睛。她们总是会陷入同样的争吵,爱丽丝觉得她们似乎在用头撞水泥墙,还试图把它撞倒。这种争吵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只能伤害她们,结束之后还会继续让她们受伤。爱丽丝希望莉迪亚能看到,自己对女儿的期望是出于爱与智慧。她希望此刻能到桌子对面去跟莉迪亚拥抱,可她们之间隔了太多的盘子和酒杯,还有多年疏远彼此积累的距离。

从离她们不远的桌子那儿传来一阵骚动,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相机闪光灯闪了几次,一小群顾客和工作人员聚在一起,全都盯着一个跟莉迪亚长相有些相似的女人。

“那是谁啊?”爱丽丝问道。

“妈妈。”莉迪亚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尴尬,又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感觉,这是她从十三岁起就练就的语气,“那是詹妮弗·安妮斯顿 。”

她们继续吃晚餐,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食物和天气。爱丽丝想进一步了解莉迪亚跟马尔科姆的关系,但是莉迪亚的情绪依然有些激动,爱丽丝害怕她的追问会再次点燃争吵的火焰。她付了账,两人离开餐厅的时候酒足饭饱,但心里却很不痛快。

“等下,女士!”

刚刚为她们服务的服务生追了上来:“您把这个落下了。”

爱丽丝愣了一下,想不通为什么她的手机会在服务生手里。她没有在餐厅里看电子邮件,也没看日历。爱丽丝摸了摸包里,确实没有手机,肯定是她掏钱包付账的时候把手机也掏出来了。

“谢谢。”

莉迪亚不解地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跟食物和天气没有关系的事,却没说出口。她们沉默着走回了莉迪亚的公寓。

“约翰?”

爱丽丝站在门厅前等着,手搭在行李箱的提手上。她面前的地上堆积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信件,《哈佛杂志》躺在最上面。客厅的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冰箱发出嗡嗡声。她背后是温暖而明媚的午后阳光,面前的室内空气却混合着阴凉、昏暗和发霉的味道。家里像是无人居住一样。

她拿起一封信,走进厨房,带滑轮的行李箱像一只忠诚的宠物跟在她身后。航班延误了,她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就连微波炉上的时间也显示很晚了。约翰有一整天的时间,他整个周六都在工作。

家里电话答录机上的红色灯光像是在盯着她看,这意味着没有语音留言。她看了看冰箱,门上也没有纸条,什么也没有。

她抓着行李箱的提手,站在黑乎乎的厨房里,盯着微波炉上的时间走了几分钟。她脑海里那个充满失望,但依然宽容的声音渐渐变弱,成了耳语;而另一个更原始的声音开始变强,扩散开来。她想了想要不要给约翰打电话,但是那个声音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也拒绝一切借口。她想了想,决定忽视它,但那个声音已经扩散到了她的全身,在她的腹部回荡,在她的每个手指尖振动,它太强大了,已经充斥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她无法忽略。

为什么这事让爱丽丝这么在意呢?约翰在进行实验啊,不能随随便便回家的。这也并非第一次需要她换位思考,这就是他们的工作,这就是他们本来的样子。那个声音告诉她,她真傻。

她看到自己的跑鞋摆在后门口。跑步能让她舒服些,而这正是她需要的。

理想情况下,爱丽丝每天都要跑步。多年来,她把跑步当成和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的事,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她有时会在半夜挤出时间去跑步,或者在暴风雪中跑步。但过去几个月里,她忽略了自己的这项基本需求,她太忙了。她系上鞋带,告诉自己去加利福尼亚州的时候没有带跑鞋是因为知道她没有时间去跑步。可实际上,她只是打包行李的时候忘带了。

她的跑步路线几乎一成不变,从位于杨柳街的家里出发,经过马萨诸塞大道,穿过哈佛广场,到达纪念大道,然后沿着查尔斯河跑到麻省理工学院旁边的哈佛大桥,再折回来。这一来回总长八公里出头,要跑四十五分钟。她已经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参加波士顿马拉松比赛了,可每一年最终都被现实打败,她没有时间投入那样的长距离跑步训练。也许有一天她会参加的。爱丽丝在同龄女性中身体素质是非常优秀的,她觉得自己能跑到六十多岁。

在跑步路线的第一段里,她穿过哈佛广场时看到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十字路口偶尔出现的车辆。周六的这个时段,广场热闹拥挤,弥漫着各种期待,人群聚集起来,缓缓挪动,有的人在街角等待着指示通行的绿灯,有的人在餐馆外等待用餐的位子,有的人在排队买电影票,还有的人在停车场等待着一个不太可能出现的空车位。刚开始跑的十分钟路程需要爱丽丝集中精力来看路,但只要过了纪念大道,到达查尔斯河边,她就可以自由地大步奔跑了。

这个傍晚天气宜人,空中无云,查尔斯河畔有不少人,但这里的草地依然不像坎布里奇的街道那般拥挤。虽然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慢跑、遛狗、散步、滑轮滑或骑自行车,还有推着婴儿车的女人,爱丽丝还是像个经验丰富的司机那样,在熟悉的路上游刃有余,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只有模糊的感知。她沿着河奔跑时,只在意脚上跑鞋与地面接触的声音,而这声音与她呼吸的节奏相吻合。她没有回忆跟莉迪亚的争吵,没有在意咕咕叫的肚子,没有想约翰。她只是奔跑。

她按照平时的跑步路线,跑回到肯尼迪公园后就停了下来,这是纪念大道旁一块修剪精细的草坪。这时候她已经头脑清醒,身体放松又充满活力,她开始往家走。

肯尼迪公园通往哈佛广场的路上有一条摆了不少长椅的长廊,夹在查尔斯酒店和肯尼迪政府学院之间。

到了长廊另一头,她站在艾略特街与布莱托街的交叉路口,正要过马路,一个女人用惊人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臂说:“你今天有没有想过天堂?”

女人盯着爱丽丝,那眼神穿透力极强,非常坚定。她的长发从颜色到质地都像极了用旧的百洁布,她胸前还挂着自制的标语牌,上面写着“美国悔过,放弃原罪,拥抱基督”。哈佛广场总是有人在推销上帝,但爱丽丝此前从未被这样直接、这样近距离地盯上过。

“抱歉。”她说着,借着人群朝街对面走去的机会逃走了。

她想要继续走,却愣在了原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她回头看了看街对面。那个头发像百洁布的女人在沿着长廊追另一个“罪人”。长廊、酒店、商店,以及弯曲得不合逻辑的街道。她知道自己在哈佛广场,可她不记得哪条才是回家的路。

她又试图去回忆,这次想得更具体一点。哈佛广场酒店、东方山地运动公司、狄克森兄弟五金店、奥本山街。这些都是她熟知的地点,过去二十五年里,她经常光顾这个广场,但不知为何,它们就是无法跟她脑海里的地图同步,她怎么也想不起家与这些地方的相对位置。她面前有一个黑白的圆形字母T的标志,意味着这是地铁和公交车的地下停车点入口,但哈佛广场这样的入口有三个,她想不起自己要去的是哪一个。

爱丽丝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开始出汗。她告诉自己,这都是跑步后身体的正常反应。可她站在路边,发现这更像是因为恐慌而产生的。

她逼着自己再走过一个路口,然后再走过一个,她感到双腿无力,满是疑惑的步伐随时可能让她倒下。哈佛纪念品商店、卡杜罗美食店、街角的报刊亭、对街的坎布里奇游客中心,还有远处的哈佛园。她告诉自己,她还能读懂文字。可这些信息都没用。她需要的是一份能够显示相对位置的地图。

人、轿车、公交车以及各种让她无法忍受的声音在她的周围环绕。她闭上双眼,听着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和耳朵后脉搏的声音。

“拜托,停下来。”她低语。

她睁开眼睛。脑海中消失的地图又突然回来了,原封不动。哈佛纪念品商店、卡杜罗美食店、街角的报刊亭、对街的坎布里奇游客中心、哈佛园。她不用想就明白自己应该在街角左转,沿着马萨诸塞大道往西走。逃离了在离家不到一公里远时迷路的恐惧,她的呼吸平稳了一些。可她刚刚确实离奇地在离家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迷路了。她没有跑,而是以最快的步伐往回走。

她回到了家所在的街上,离马萨诸塞大道仅几个路口远,这是一条绿树成荫的静谧居民街。双脚踩在自己家门前的街道上,家也在目之所及之处,她感觉安全多了,但还不够安全。她眼睛盯着家的前门,迈着双腿,她向自己保证,只要踏进前门廊,看到约翰,她脑海中汹涌的焦虑海洋就会被抽干——只要让她看到约翰在家。

“约翰?”

他站在厨房的门口,胡子拉碴,眼镜架在头顶,压在他的“疯子生物学家”发型上。他还嘬着一根红色冰棍,身上是他的灰色“幸运T恤”。他一整夜没有睡。就像她安慰自己时想的那样,她的焦虑开始抽离。可她的精力和勇气似乎也跟着焦虑一起流失了,此刻她非常脆弱,只想倒在他的怀里。

“嗨,我还在想你去哪儿了,正要在冰箱上给你留纸条呢。怎么样啊?”他问。

“什么怎么样?”

“斯坦福啊。”

“哦,挺好的。”

“那莉迪亚呢?”

她本来就因为莉迪亚的事和回家时看不到他这两件事感到了被伤害,后来这份情绪被奔跑驱散,被莫名迷路的事挤开。可现在,这种情绪又重新控制了她。

“那得问你。”她说。

“你们又吵架了。”

“你在给她付表演课的学费?”她用指责的语气问道。

“哦。”他说着,把最后一点红色冰棍吸进嘴里,嘴唇已经被染红了,“听着,我们能不能晚些再讨论这个事?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清楚。”

“那你挤出空来啊,约翰。你还背着我帮衬她,我回家的时候你也不在,还有——”

“我回家的时候你也不在啊。你跑步跑得怎么样?”

约翰隐晦的问题背后有着简单的逻辑,她听出来了。要是爱丽丝留在家等他,或者打个电话给他,只要她没有随心所欲,想去跑步就去了,过去的一小时她就能跟他相处了。这点她不得不认同。

“好吧。”

“我很抱歉,我已经尽量多等一会儿了,但我现在必须回实验室。我这一天成果相当不错,实验结果很漂亮,但我们还没做完,我得在明早开始新测试之前完成数据分析。我回家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我现在就得跟你谈谈。”

“这又不是新出现的问题,爱丽。我们在莉迪亚的事上本来就有分歧,就不能等我回来再谈吗?”

“不能。”

“你想跟我一起走过去吗?我们可以在路上聊。”

“我不去办公室,我得待在家。”

“你必须现在就聊,你还得待在家,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要求?出什么事了吗?”

“这么多要求”这个说法触动了爱丽丝脆弱的神经。这个说法等同于虚弱、不独立、不理智。就像她父亲那样。她这一辈子都在努力让自己不要变成那样,不要变得像自己的父亲那样。

“我只是累坏了。”

“你看起来是累坏了,歇歇吧。”

“我需要的不是休息。”

他等着她解释,可她停顿得太久了。

“听着,我早点走,就能早点回来。你休息休息,我晚点会回来的。”

他吻了一下她依然汗津津的头,走了出去。

约翰走后,爱丽丝原地站在门厅里,没有人听她倾诉,刚刚置身于哈佛广场的那种感受再次涌来。她坐在地上,靠着冷冷的墙,搭在大腿上的双手不停颤抖,像是失去了知觉。她试着集中精力调整呼吸,就像跑步时那样。

深呼吸几分钟后,她终于冷静了一些,可以试着分析刚才发生的事了。她想起在斯坦福大学演讲时突然想不起的词,还有迟迟不来的月经。她站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检索框里输入“更年期症状”。

屏幕上出现了一连串相当吓人的症状——潮热、盗汗、失眠、突然疲惫、焦虑、晕眩、心律不齐、抑郁、易怒、情绪不稳定、定向障碍、意识模糊、记忆丧失。

定向障碍,意识模糊,记忆丧失。有,有,有。她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梳了梳黑色卷发。望了一眼落地书架上摆的照片,有她在哈佛的毕业照、她和约翰在婚礼上跳舞的照片、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拍的全家福,还有安娜结婚时拍的全家福。她接着看电脑屏幕上的症状清单。这是她作为女人下一人生阶段正常要经历的。成千上万的女性每天都在面对这样的问题。这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问题。一切都很正常。

爱丽丝写了张纸条,提醒自己找医生预约做个体检。也许她应该试试雌激素替代治疗 法。她最后读了一遍症状清单。易怒、情绪不稳定,她最近面对约翰是越来越没耐心了。这都说得通,她满意地关掉了电脑。

她在光线渐弱的书房里又坐了一会儿,房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邻居烤肉的声音。她闻到了烤汉堡肉饼的味道。不知为何,她的饥饿感消失了。她用水送服了一颗复合维生素,把行李拿出来,读了几篇《认知心理学杂志》里的文章,然后就去睡觉了。

午夜过后,约翰终于回家了。他上床时爱丽丝被惊醒了,但她并没有完全清醒。她没有动弹,假装自己还睡着。他没日没夜地工作,一定累坏了。他们可以早上再聊莉迪亚的事。她会为自己最近的敏感和情绪化道歉。他将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胯上,把她拥入怀里。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脖子上,爱丽丝沉沉睡去,深信自己是安全的。

[1] 《脱线家族》( The Brady Bunch ),一部美国情景喜剧,于1969年首播。——编者注 baj/ydIpp6hBou8B/3sXfZmKV4VQ6JMyaQFpSnxciEwVUN8K+goVUsw83qfXwv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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