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面所述的条件和影响之下,1820年至1840年间产生了反对派文学。当人们观察这样一个伟大的精神产物的集合体时,自然会看到这样一些方面的大量事实:在那个时代人们是什么样的感情,是怎样去思想的,他们的文化是什么样的形式,他们的愿望和希求是什么,他们对人、对自由的爱和他们对好政府所抱的理想都是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的;还有,他们的爱好是怎样形成的,这就是说,为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和唤起他们的活跃的兴趣,该怎样去写。这样,我们探究历史的好奇心才会在这个问题上得到满足。
首先必然会提出的是这种文学的价值问题。如果是哲学著作,那问题就会是这样的,它们含有多少新的真理;或者,正如人们经常做的那样,在观察它们时,把它们作为想象力的产物,这样,就产生了它们提出的假说的影响和成果的问题。对于艺术作品,也包括部分与它相近的描述历史的著作在内,涉及它的价值的问题就同涉及它的美的问题一样;因为我们是把美的概念理解为艺术价值而不是别的什么。
一个时代有着数量众多的作家,然而,经过一两代人之后,在他们中间却只有极少数人还能拥有读者,这是大家都清楚的。在不可胜数的作品中,也只有个别的作品还被读者所接受。那个时代的作家,今天在德国之外仍被熟知和被阅读的,为数已寥寥无几。在德国人们仍在读的作家当然要多得多;但相对来说,那个时代的作品到今天还能得到公众关心的并不是很多的。
最初的也是最粗暴无情的批评是由时代来进行的:经过多年之后,这个作家或那个作家的作品就绝版了;可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作家的作品却又不断地再版。当然,一个作家的作品长期而广泛地被阅读,这并不就绝对证明了他的价值,这并没证明他就属于极优秀的作家之列,而只是表明他是一个最能使读者得到欢娱和作品流传最广的作家。但这种流传也能因作品中表现的高度的文化和教养而受到限制,而通常正是这些因素保证了作品声誉的长久不衰。
在那个时代的所有著作家中,在德国疆界之外至今还被思想家们研究的,只有费尔巴哈——对他的研究也不算多——和叔本华;叔本华直到很晚的时候才对精神界发生了影响。人们读这两个思想家的著作,更多的是为其风格的独创性和勇敢,而不是因其内容。在那个时代的诗人中,德国疆界之外的读者只对海涅怀着强烈而持久的兴趣。在德国的文苑里,他被判定为荨麻,他刺伤了他们的手指,他们诅咒他。在文学史上,在报刊的评论中,他的散文作品被认为是过时的,他的诗歌作品被看做是矫揉造作的,可与此同时,他的作品——现在已成为人们的共同财富——却被出版了无数次。在德国疆界之外,他的荣誉不仅是不可动摇的,而且在一直增长和上升。在法国,他像同代人一样攫住了人们的感情;他是唯一的一位杰出的外国作家。法国人把他看做是他们自己的作家,并且是他们的伟大作家中的一个。没有一个外国作家的名字像他的名字那样如此频繁地出现在当今的法国书籍中;包括雪莱和爱伦·坡在内,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受到如此热烈的爱戴。
在一些大的社会团体中,时常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了从世界文学中挑选出一百部名著,该如何去进行选择。答案当然是极不一致的。但是,在所有使用罗曼语和斯拉夫语的国家中,海涅的名字总是名单上头一批中的一个。在英国,这样一份名单上通常总是有九十本英国书和十本外国书,而亨利希·海涅就在这十个人之中。有人认为,能够有一百本人们都应当去读的书,它们对所有人都有着巨大的意义,这种认为应该有这样一类基本读物的信念——它源出于新教的观念——当然是幼稚的。而如何挑选一百部名著的问题,只有当它表明了什么是提问题的人和那些天真地期待得到回答的人的理想中的教养时,才会令人感到兴趣。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这些回答中都提到了海涅;看到这一点,会是有启发的。人们或许记得,几年前,在英国公布了一些这样的名单,而海涅在所有德国作家中,是被提到次数最多的一个;这使德国新闻界大为惊愕,因为在有的名单上,连一本歌德的书都没有开列出来。
然而,这样大的名气并不仅仅是基于海涅的长处,而且还基于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只是为了满足一种真正的下等文化阶层的需求,至于精神贵族们是否感到这些作品是一种享受,那不是主要的;恰恰相反,它们更多的是为了使他们不舒服。但是,任凭怎么说,他的荣誉也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诗歌才能是同代人中最伟大的。
如果艺术作品的文学价值是在它抗拒时间的力量和在赢得德国疆界之外的读者的能力中表现出来,而这种抗拒和这种传布的能力却不能算是价值的一种标准,那么,价值究竟在于什么呢?它在于精神生活和感情的创造力与力量——它们就表现在艺术作品中;它还在于作品把感情传达——宛如传染一样——给我们的能力。所有艺术都是情感的表现,并有着唤起感情的目的。一块图章石被雕刻得越是深,它印出来的图案就越是精细,越是清晰。在艺术家灵魂中的印象越是深刻,它的艺术表现就越是清晰,越是有意义。一个艺术家的感情有别于他人的仅在于,这些感情在他的灵魂中以一种起作用的方式形成回忆,这种回忆一旦形成就被传达给听众、观众或读者。
每一部作品都是给予我们的一个对下述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就是:作者的目光能看得多远?他在他的时代里能观察得多深?他对喜悦、悲哀、忧郁、爱情、热情和厚颜无耻都有什么样的独特感受?我们说:愚蠢或邪恶能引起他十分强烈的惊骇和憎恶。他机智地为自己和为我们向那种由于愚蠢和邪恶而表现出来的卑微下贱进行了复仇。我们从优秀人物那里能得到崇高或伟大的印象,得到对真理和对美的爱的印象;在小人物那里,我们却为他们在理智、感情深度、审美思想或是性格的坚强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缺欠而难过。
这一群作家中并没有第一流的诗歌方面的伟大人物,而只有一个高水平的人,这就是海涅。这一群作家没有留下什么真正伟大的作品,他们起的作用多半是否定的、荡涤的、毁灭的和除旧布新的。他们的强大在于他们的怀疑,他们对奴性的仇恨和他们的个人主义。
他们的地位在德国,特别是在北德,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低下。那些在1830年前后同所有形式的暴力统治——当时它们正重压在那些说德语的民族的身上——进行过斗争的作家,在今天都受到了冷遇;并且,以后看来也不会有很快的好转。这是毋庸解释的。因为现在生活在德国的年轻一代已经看到了德国的统一 。而当时,这个统一还是一种幻想中的希望。他们看到了德国以它集中起来的威力,以雷厉风行无往不胜的行动向四面八方扩展。因此,他们对如何实现统一的古老梦想就很少感到兴趣了;那些作家对德国的迟钝和无所作为,对德国的书呆子气和空谈理论的倾向所进行的挖苦嘲弄已使青年一代感到多余了。这个统一的结果表明,被嘲笑的德国一当它有机会时,会是多么的干练,多么的有胆略。
从德法战争以来,那些在半个世纪前一直把法国高置于德国之上,或总是强调自由会给德国带来幸福的作家受到了谴责。俾斯麦已经给德国带来了幸福,而那些作家则被看做是糟糕的爱国者和蹩脚的预言家。只有少数人能够看到,正是那种对当时的可悲状况所表示的怨恨和所进行的嘲笑,才对随之而来的变化和兴旺做出了贡献;而能从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文学作品中看出对抛弃或忘却理想所进行的责难的人,为数更是寥寥无几。当他们在翻阅那些旧著作时,会伤感地扪心自问:在新秩序下,那些人曾为之而斗争过的美好事物变成了什么呢。